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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芝兰淡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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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乔,龙脊山,龙城

莺鸟常常和与她共侍的画眉抱怨,伺候了小主子花花一年,这位才十二三的孩子,简直和滑溜溜的泥鳅一般——一个不留神,她就给你溜到茫茫人海中去了

“小小姐!小小姐!”,莺鸟推开人潮,踮着脚四处乱瞧,总算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榕树边瞄到了花花的身影,榕树旁摆了一个卖花摊子,各种应季的不应季的粉嫩嫩的初开花苞一簇簇栽在盆里铺了一地,一个神情憨傻,目光呆滞的姑娘,蹲在垫着盆下盛水石碟的麻布前,把脑袋向左歪歪,点点头,又向右歪歪,对着最上头那朵艳红的大芍药花,痴痴地笑起来

摆摊的花农是个木讷的人,挽着袖子,只二十来岁,身边除却栽花的瓶瓶罐罐,还放了几对喜鹊,皆是以红绳缚翼缚爪,羽毛遮蔽下,仔细看时绑着止血的白条布,想来是捕鸟时陷阱所留下的伤

今儿是七夕,七月初七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点河灯,放喜鹊,戴头花

这位花农用还略带着稚嫩的语气道,“姑娘可是要……买花吗?”

这姑娘对着他的芍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许久了……

“花!”,正在卖花的楔农小心翼翼地试探客人的意愿时,花花突然站起,右手的小个头食指指向那朵红彤彤仿佛能把四周的夜色照得通明的芍药,一双小脚轮流踩着拍子,咧开嘴,向着人群中的莺鸟,“花花(花!这是花花喔!”

“小小姐,你怎么又到处乱跑了呢?”,莺鸟牵起花花的小手,花花却仍一味地盯着那朵芍药,莺鸟随之看过去,“小小姐,你是想要这朵成色不好的牡丹吗?”,她解开钱袋,没等花花回答,“老板,来个一朵吧!”

“什么成色不好的牡丹!”,楔农火气上蹿,“这芍药是将谢了不错,可牡丹和芍药怎能将它们混为一谈?我平生最恨是以为芍药次于牡丹,肖其形却无气度者,芍药之婉约,牡丹之大气,各有千秋,芍药之气,牡丹亦难企及,芍药此花,绝不是你说的东施效颦,邯郸学步之辈!不过是龙有九子,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而已!”

莺鸟着实没料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便惹来对方一顿说教,于花花草草一事她本就一无所知 ,会称此花为牡丹单是因三月多时她家老爷在屋里供了几盆牡丹,大约就是这个模样,现在再往仔细里瞧,还真是有些不同,这盆花的叶没有锯齿,色更深,花也小一点,“这位小哥,对不住啊,小女子不是爱花之人,只觉得这花与牡丹有些许相似,就随口乱叫,实是抱歉……”

“也罢也罢!”,楔农语气渐软,“是我太过较真了,我看这小妹妹站了将近一个时辰,想是喜欢我的花,今日也是我第一回摆摊,来,这盆……”,他伸手拗下靠里那朵最大的芍药插到花花发端,又搬了整个楔盆塞到花花手里,“最大的,算你们十三文好了,本来也是快开过了的,拿回家细心养养,淋点水,年年都能开几朵!”

花花抬起右手轻轻扫扫头上的红芍药,依旧是傻乎乎地笑着,“花……花花……想……”

“一算鸿星运程嘞!二看家宅风水哟!三定前世姻缘喂!”

花花嘟起嘴,结结巴巴想把被打断的话说完,“花花想……想要……”

“五个铜板算一算嘞!”

花花的眉头使劲皱得紧巴巴的,“花花想要……吃……”

“不准不要钱嘞!”

“花花要吃果……”

“包您风调雨顺,步步高升嘞!”

“哇!!呜呜……”,花花嗬地一声,摘下头上的红花,砸在地上,楔农和莺鸟阻拦不及,楔农是惜花,莺鸟是惜那条小裙,花花一屁股坐到上面,花液污了裙,花花像个几岁幼儿,大哭起来,指着只顾着自己吆喝的齐岸告状,“坏蛋,这个大坏蛋!!”

“小小姐,你……你别哭了……”,莺鸟手足无措地安慰

“坏蛋!亦允……亦允打他!”,花花仍旧哭闹

齐岸被无缘无故扯进去,心里自然很不满,“干我何事我自喊我的,你自说你的,井水不犯河水……诶,你这是做甚”

却是楔农拉住齐岸,“喂,你是没心没肺还是装模作样,你没瞧见吗”,他顿了一会,“那姑娘……是……傻子……”

“傻子又如何了”,齐岸随便装个高深老道的样子,手指轻轻拨弄两下,“老夫适才小小向天算了一卦,这姑娘乃是恶鬼积怨转世,仗势欺人,倚着自己身有疾患卖可怜,污蔑好人,祸害人间不浅……”

没想花花却慢慢止了哭声,拽着齐岸道,“算我要算……”

“你要算什么?”,傻子也有生意赚?

花花咬字不清,“树,树起火……烧死人……放火……”

“小小姐是想问你,我家主人户前有棵百年梓木,去年一日夜里忽地起火,将树边庭院连同屋里的老爷都……的事,想是问你何人纵的火”,先前伺候花花的百灵和鹂哥也一道葬身于那日的火中,这才换了她和画眉来

“世间善恶皆有因果相报,善事成大德,恶事成大恶,此乃常理,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但念你我有此七夕夜相逢之缘份,我只道你此人是头顶恶虎,眉间有煞,偶逢祥云之气,两气混杂,当夜必是有福星坠地,真火盈空,唉,善恶终有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啊!”,齐岸信口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把花花连同莺鸟这没傻的人都说得一愣一愣的,而后总算扯入正题,“算命钱,十五文……”

“哦哦……”,莺鸟早忘了他先前叫喊的“五个铜板算一算”,一边应声一边往袖口里拿钱,齐岸摊开手,莺鸟正预备将钱放到这江湖骗子的手掌心里时,横向里突然一只手伸出,拦住了莺鸟

“亦允!亦允……”,花花大叫

来人便是南芝殿的新主沈亦允

沈亦允此番出门是独自来寻花花的,他既忧心花花安危,又不放心别人来找,这下可好,还真是如他所料,这莺鸟也是个没用的,轻易便被人唬住了,他不是心疼那几文钱,是怕以后遇上了大事无法保花花周全,他正想出声喝走那算命人,这一看却呆住了

这人……分明就是约二十年前已死的……

“你……你不是尤伤,不可能!你究竟是谁?”,沈亦允手上一抖,握住了一把环形刃,向着齐岸,“扮成这样意欲何为?”

惨了惨了,齐岸下意识牵起袖子遮脸,转身拔腿就跑,这次他是被害惨了,这面具到底按谁的脸做的问题是他根本一点都不认识这叫尤伤的人!

师傅师叔救命啊!

齐岸心里叫师傅,袖子伸开一道缝瞧路,却真就瞧见了他的师傅——花木瓜领着破风三人正在人群中闲逛,“师傅!”,齐岸手一遮撕下面具,花木瓜还没反应过来,齐岸“嗖”地一下躲到他身后,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裳,明显是怕极了

“唉,师兄?我们正找你呢!”,破风打趣他,“你这是怎么了?又被人揭穿了?”

“师傅我惨了,这回不是那些小虾米找上来,撞破我的人是……”,齐岸话没说完,沈亦允却已追到跟前

花木瓜心下明了,拱手行了个礼,“沈少主,不……该叫沈殿主了,这着急忙慌的,是有什么要事吗?不知在下能否效劳一二?”

“花兄说笑了,有何事敢劳烦花兄出马?只是刚才遇上一位……”,沈亦允虽一口一个“花兄”亲昵无比,客气至极,神情却疏离更有针锋相对之感,他加重语气,道,“遇上一位一位大奸大恶之徒,我正待拿他时,不留神被他跑了,现正追逐……”

“哦,不知此人做了何种奸恶之事,连沈殿主这般心怀善念,能饶诸恶之人也看不过去,意欲除之而后快的?”,花木瓜的口气与沈亦允也是一般无二,明里恭维,暗里讽刺

“小事罢了,这人图谋不轨,欺辱我家中仆人,要知芳华才十二来岁,心智未开……”,沈亦允一把将花花拉到前面,花花本就矮小,一双眼天真惹人怜爱,听到沈亦允这样说,她又连声附和,“对对,亦允说得对,十二岁……就是十二岁……就是欺负我……”,如此一来二去,无意间便坐实了齐岸欺辱幼童的罪名

“那人还欲抢夺芳华受我命出行买花的钱财”,沈亦允继续胡说八道

“对对,就是亦允说的这样……”,花花唯沈亦允是从

目睹真相的莺鸟则是装聋作哑

“我才没有!”,齐岸大声争辩,而后捂住嘴,骗子也是有尊严的,哪由得他们信口胡说,他分明是明目张胆靠着一张巧嘴的真本事骗来的,可不是那种粗鲁的强盗行径

“啊,他……他!”,花花脸探到花木瓜身后,小手拽住齐岸的衣角,转头向着沈亦允,肯定地说道,“他!他!”

齐岸这下反应极快,袖里掉出一片绿叶,一闪之间将衣裳那角裁开,不顾前面是哪玩命地只管跑,“噗通”一声,一脚踩空,掉进湖中,“师傅!师傅!”

末了众人呆呆地看着齐岸在水里“扑棱”激了几下水花,一湖的河灯翻了十数个,花木瓜终于回过神来,“差点忘了,这孩子根本不会水啊!”

翌日夜,龙亭

龙亭在龙脊山山顶处,俯瞰东洲大陆,为前朝宰相陶苙亲自督工建造,风吹雨打,至今已有三百年

南芝殿有七百年史,传闻是前朝初立时所建,为的是庙堂中的人在江湖中也有些许地位,仗着这便宜,后来便渐渐在商贸处独占鳌头,前朝亡后,南芝殿日趋衰微,太祖以南芝殿为前朝余孽,扶持辛夷宫与之对立,而九幽旬顺应民心,在洛城一战中投靠太祖,里应外合助太祖除去九幽存这一心腹大患,于是九幽势起

这场宴席场面并不大,至少与林言想象中的相差甚远,一是赴宴之人不算太多,只有百十来个人,都散在龙亭四周,甚至远不如闻人龙仙逝当日前来凭吊的人多,二是太无聊,他听着沈亦允念叨了半天,也没明白他想讲什么,还不如一旁一直拉着齐岸端详来端详去的花花有趣,三是——按花木瓜的话来说,是最最重要的,菜式单一,两三个菜干巴巴连碗汤都不配,荤少素多,一桌下来也不够他垫垫肚子的

沈亦允端起茶盏,“亦允是戴孝在身,此番设宴,能得江湖上诸位朋友赏脸光临,无以为报,只能以茶代酒,亦允敬众位一杯!”,沈亦允一杯饮尽,把盏掉个头,果真是一滴不剩,四周人皆说,“新殿主客气了!”,而后满饮此杯

“亦允得众位朋友赏识,承了南芝殿殿主这一虚衔,本应虚心受教,但亦允以下举动绝非为了争权夺势,只是盟主意外去世,九幽易主,此乃武林大事,杜若松叛主弑主,至今在逃,杜若松原是流落江湖的浪子一个,幸得暗门苗长老赏识,收入门下,心下必是感激万分,唯命是从才对,但现如今他做出这等事来,暗门却始终没有回应,何况,如今九幽剑还存在曲水谷之中,九幽是武林重器,万不可落在狼子野心之人手里,亦允谨在此,请暗门五长老——花兄代暗门,给死去的闻人兄一个说法,给武林一个说法!”,此话长篇大论,拐了山路十八弯回来,花木瓜一句就概述下了,“我呸,我还道是意在闻人府,原来却是故意引了我暗门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边说一边往嘴里拔饭,“哐啷”把碗往桌上一放,打了个饱嗝,“沈亦允,你别以为老子不懂你在打什么歪主意!”

花木瓜端了一杯酒下肚,借着酒劲说话愈发没有顾忌起来,“咱们且不论若松是不是真的弑主一事尚待查证,你明里暗里不就是说若松是受了我们门主的命宰了闻人龙那小子吗?那好,我告诉你,我们暗门是擅暗器,但行事向来是光明磊落,敢做敢当,才不是你这种肖小可以任意抵毁的!”

暗门门主董素行与闻人龙有旧怨,据说是与董素行之妹,即闻人龙发妻早死之事有关,但暗门同闻人府交情却是不浅,这也是为何九幽剑历任大多寄往曲水谷三千洞窟的由来

“花兄这脾气可真是好生大呀!”,沈亦允慢悠悠放下手里的茶盏,拿起架在饭碗上的筷子,夹了一片菜叶子,细嚼慢咽,好似完全没有介意

花木瓜每到生气时肚子就会饿,于是他哗哔哔又扒了一碗饭,把碗一放,“我看你的脾气也不小嘛,你说若松杀了盟主,我还道你是弑父夺位呢!你披着那片孝衣是做戏给谁看呢?”

“花兄……”,沈亦允手一紧,生生把那两根筷子折断,他压低了声音,“请你慎言……”

场面一度剑拔弩张,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都盯着站起那两人,花木瓜扶着桌子摇椅晃坐下,沈亦允一双眼狠狠地随他而动,他却好像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一样,照旧打了个饱嗝,然后……

“呕~~~”

——他吐了……

花木瓜左手撑着桌子,右手擦嘴,慢慢直起腰来,半是威胁道,“沈亦允我和你说……我可不会……”,然后……

“呕~~~呕~~~”

——他又吐了

果然吃得太多了……

人群中静悄悄地不知道是谁轻笑了一声,破风扶起近乎虚脱的花木瓜,沈亦允掸掸衣裳坐下,轻咳两声,“既然花兄身体不适,那亦允也没道理再勉强下去了,各位请尽兴!”

宴会依旧,各人都像之前的闹剧从未发生一样,该吃吃该喝喝,破风心里晓得,那沈亦允是个笑面虎,老谋深算的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他来往的也大多是这样的人,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林言理了半天头绪,最后才说,“那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幌子?”

破风给他翻了个白眼,“沈老殿主有五个儿女,这沈亦允行五,比排头那二十年前就翘辫子的沈亦非小了十五岁,排行老二的是个儿子,襁褓中死了,老三老四是双胞胎的女儿,二十年前也和沈亦非一道死在夜犬手里,你说就剩了他一个人来,不怀疑他怀疑谁”,破风费了一番口舌和林言说清,“沈老殿主也因此怨他这个儿子,所以呢,这新殿主实是踩着他哥哥姐姐的尸骨,才换来他今日的风光……”

“夜犬谁呀人既是这什么夜犬杀的,又关沈亦允什么事?这二人又有何干系?”,林言糊里糊涂

“那是一个手上沾满无辜鲜血的刺客!”,破风看了他一眼,缓缓说,“一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恶人……”

“一切人命在夜犬眼里,都是以银子来衡量的……”,破风不认识夜犬,也没见过他,“事实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在见到他之后活着,他的相貌,他是男是女,除了当年围杀他的几个高手——现在也大多不在了,和恶名昭着的苏别……苏别,据说是他唯一信任的人……”,破风和林言一人一边带着花木瓜坐进他们来时的马车里,齐岸作为徒弟本应第一个前来侍候的,奈何花花一直缠着他不放,破风接着对林言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我现在也能懂!”,林言闷闷不乐,转念想到听雨,“听儿呢?”

听雨和齐岸还在宴中

沈家是前朝遗脉,惯用一柄环形刃,相传是沈氏先祖于南方越城遇一怪石,呈环形,边缘处有天赐机关,可大可小,边缘呈尖利齿形,尝以此环套巨树,顷刻即断,而环不见丝毫磨损迹象,先祖大喜,仿此石造环,以南方越城之名,名为南越环

花花仍旧缠着齐岸不放,好似孝找到了新的玩意,就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地耍弄它

“就是他!就是他!”,花花机械般向着一边的沈亦允重复这话,沈亦允正同各人道别,本无须理会这傻孩子的想法,但时而还抽空应她一句,“芳华乖,亦允知道了……”,齐岸正被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拽着,定定地尴尬万分地站在沈亦允一旁,大约因他是花木瓜的徒弟,此刻却在自个师傅对头人的一旁,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其中必有各种曲折,不敢问及,然而事实却是齐岸生怕再落得昨夜那个下场,万一把这傻孩子弄哭,他到时可就千夫所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正烦恼时,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花花……”,齐岸软下声,千辛万苦从花花手里扯回一点右手的袖子,左手伸进袖袋里拿出一盏花灯来——这是他昨儿掉进湖里时抓到的,“你看这是什么?”

“嗯……”,花花仔细看来,圆圆的,四周裁剪成一瓣一瓣的,漆成粉色,漂亮的,“花花(花知道了!这是花花!”,花花惊喜之余,却仍拽着齐岸不放

“那花花你看好了……”,齐岸把那花灯往上一抛,袖里流出几片小叶,一片一片划开了花托,原本扎在一处的红纸四散开来,这时齐岸手一挥,刀叶一擦,片片红纸着了烟,从空中缓缓坠落,飘啊飘,花花伸手去接,就同孝看到空中的肥皂泡泡就要去戳破一样,“花花……”

齐岸趁花花的手一松,转眼已溜之大吉,独剩花花一个人在那对着漫天飞花,傻傻地笑

“听儿代师伯去和新殿主拜别了……”,破风坐到马车前,向龙亭那边,看高山葱茏,树丛青翠欲滴,月色苍茫,听雨向沈亦允深深拜上一揖,沈亦允拉着花花的手,画眉和莺鸟在后,破风感慨似的,“那真的是一把好刀……”

阳光暖的时候,洛城的街头好似镀了一层金光,有点老旧的马车再次驶上洛城东大街时,已近秋季,入秋天凉,幸亏听雨早早料到归程时的天气,给大伙都备了秋衣,破风把车赶得很慢,林言掖着暖烘烘的棉衣,脸色有些苍白,马车刚刚在闻人府前停下时,他便率先从车里钻出来,吸一口气,呼……

月季候在府门前,见到马车,踏着小碎步迎了上去,她是老季的孙女,本名是月牙,姓季,秋菊便叫她月季,说是好记些,慢慢地大家就都这样叫了

“夏竹姐姐呢?”,破风问她,“还有那个臭小子去哪了?”

月季熟络又不失礼谊地搭话,“小少爷接到你们今日赶回来的信,原本是想亲自侯着你们的,可是昨晚太兴奋了,踢了被子着了凉,夏竹姐在看着他……”

“那小子还这么不安分,冬姨娘可不会再每日夜里起来替他盖被子了……”,破风顿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道,“她早死了……”

“是呢,冬姨娘死得真是冤枉,我记得杜堂主……还在府里时,待她很不错,只是冬姐姐生性胆怯,除了老爷其余人都难近身……”,月季叹气,“其实……冬姐姐是个好人……”

“就算是家主也未必近得了她的身……她的心肠可是真够硬的”,破风扯开话题,林言往手上呵气,听雨也下车了,“进去吧!”

花木瓜和齐岸已经先行回曲水谷了

那是林言第一回进到这座古老的府第,门前两个石狮子好似都随着时光颓唐了许多,金黄色又是红彤彤的暮色照映下来,好像披上了一层霞光万丈的彩衣,花花草草消逝了艳色,雪白的楔四处缀着,如同闻人龙刚去那会,一模一样

夏竹摊开那幅画,简单的几笔,一个小女孩坐在溪涧边,一对光脚丫搁在水里,绑着双马尾,不编辫——她记起听雨一惯是披散着头发的,秋菊则会编两条长辫

她从库房里取了前家主那把废弃已久的小刀,带给小少爷,这本是给他留个念想,想那段无忧无虑,有人撑起伞遮风挡雨,打打闹闹,还没长大的日子

“竹姨你……你为什么?”,闻人息伤寒未好,清晨按古方灌了百沸汤,上吐下泻了一阵,现已好多了,他从床铺上起来,很轻很轻的声,“为什么?”

“小少爷,你可知听儿待你如何?”,夏竹心底只为听雨不平,一时竟忘了主仆之分,言语中满是责备

“听儿她……她待我自是好的……”,闻人息却仍是迷迷瞪瞪,全然不知夏竹这样问的用意

夏竹的语气愈发重了,她把画放到蜡烛上,火舌在纸张边来回跃动,纸上映出来黄色的斑点,“那你为何负她?”

“我没有负她,我也待她好的,我……”

“竹姨知道你的心性,故而我只问你,这画上的姑娘是谁?你喃喃的又是谁的名姓?”

“是我……”,闻人息定了定神,带了几分坚决,“我将来想娶的人……不,也可能是……”,鬼……

“那听儿呢?”,夏竹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听儿可以帮我掀轿帘啊……”

“若是听儿在此处,知道你说了这样的话语,定是肝肠寸断,你晓得吗?听儿盼着你孝期一结,能娶她为妻,如今你却……我的小少爷,你……”,夏竹再说不出话来了,也不知怎样才能叫这迷迷糊糊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醒上一醒,一时气上心头,捡起地上那把刻着“云间”的匕首,就要把那画划烂

“不!”,闻人息扑上去欲夺那把刀,“竹姨不要!”,他握住刀把上部,“息儿好不容易画好的……”

“小少爷你怎么能……怎么能是如此绝情的人……”,夏竹欲挣开他的手,可闻人息毕竟练了三年武,又极其用功,如今也正学着天下罕有的剑法,着急起来时便用起了招式,以刀为剑,他在悟着剑法初时的慈悲,在悟着终于的平静,也在悟着中间的狠辣,反手握刀就是一个杀招,刀锋没入血肉时,不管是握刀人抑或受了那一刀的人,只剩两人,都迎着片刻的阳光,依旧那样暖着,斜过了日晖照下的屋宇,风萧萧瑟瑟,掀开话本子那一角,籁籁作响,夏竹握了闻人息的手,艰难地说着,“我..……此番遭难,是……是我忘了尊卑,冒犯主上,是……活该,但……夏竹以罪奴之身,求你,我求你许听儿一世姻缘,我这样求你……”,她的手渐渐落了,一息尚存之际,她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似的,努力将那画向蜡烛扔去,闻人息没有拦她,静静呆在那,看画慢慢焦黑了,听着他的竹姨说出了她今生最后两个字,“可好?”

“竹姨!”

傍晚时分

闻人府上下一片寂静,四季居边,一卷破草席包了一具死尸,在城外后山岗闻人氏墓地一旁,寻了个空地挖了个坑草草埋了

林言久寻听儿不到,一路摸到随衣院里来

门前银杏树上的黄鹂叫得很欢,树上的枝丫,翩翩落了一叶

他蹑手蹑脚去推开了门

听雨坐在闻人息躺着的床前,闻人息手里还抓着那残破的焦黑了边沿的画卷,画中是他的心上人,他的脸上,还溅着已经黑红的夏竹的血,淌着未干的泪痕

听雨俯下去,在他额间轻轻地,似乎怕惊醒了他一样,轻轻而温柔地

吻了一吻……

林言只觉得,那仿佛是在一瞬之间,自己的影子都拔高了许多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的……”

两年后……

“碧瑕,碧瑕!你听到我说话了没?”

“当然有!”,碧瑕招呼林语过来,“你快来瞧,这皮影戏演得可真了呢!”

“演得能有多真,不过是一两个纸皮人晃来晃去,再有一两个人在一边唱几句戏词,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林语闷闷不乐

“诶,林语,来看这个,这是煎饼果子嘢!”

“煎饼果子”,林语总算有了点兴趣,“卖相不错,就是不知味道真正如何”,她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碧瑕碧瑕,你到底是不是陪我回舒城,怎么一路都在看这又看那”,林语学着碧瑕的样把头左右晃来晃去,“看这又看那……”

“我这不是难得出来一回嘛!”,碧瑕心虚,她是故意拖时间,但可不能在林语面前露了马脚,“平日只有师傅师兄闭关时我才能出来晃晃,而且……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第一个林语这就有疑问了,“你师兄……”不是吗?

“当然不是!”,碧瑕鼓足了气大喊,却明显中气不足,“师兄是……是……是那个啦!”

“是哪个呢”,林语故作姿态

“林语你成心耍我!”

“嘻嘻”,林语终于笑开来,“你得有那个破绽……”,我才能趁虚而入耍耍你嘛!

“你饿了吧?”,碧瑕红着张脸,故意扯开话题,向小贩买了几个煎饼果子,而后随意牵起林语的手,给了她一些铜板,“你也买几个好了……”

林语却是第一回被人牵手,何况碧瑕女生男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不自觉脸也红了,林语撇开碧瑕,碧瑕趁她不留意,一下将煎饼果子塞进她口中,林语被呛得一个劲咳嗽,碧瑕跑进人群中,“哼,捉弄我,罚你一个煎饼果子!”

碧瑕继续扮鬼脸,“这下你可知道味道如何了吧?”

此时,卖煎饼果子的商贩正将新鲜热乎的煎饼果子包好了,正要递给一位客人,刚缓过劲的林语一把抢过去,待到小贩和客人回神,便只有木柜上几个铜板叮叮当当了,林语追上去,“君子有仇必报……”,看我不还你十个煎饼果子!

“错了!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两人在满街熙熙攘攘中追逐打闹,越过一波又一波人群,碧瑕故意不使轻功,却照旧把林语甩在身后,不远不近地吊着她,碧瑕再次扭头挑衅林语时,前头忽而撞上一个人,碧瑕定了定神,这人个头矮小,眉毛上头有一处黑红的短疤,贼眉鼠眼,碧瑕想是自己不看路,有错在先,作揖道,“抱歉!”

那人却像急急忙忙有什么要事似的,话也不回一句,转眼便消失在人海里

碧瑕也不在意,可就趁着她愣神这会功夫,林语已经追上,一下拍上她的肩膀,碧瑕没反应过来,扭头去应,便被林语的煎饼果子疯狂报复了一通,“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林语本是准备真的塞满十个的,然而那位被她无辜抢劫了一番的客人总共才买了四个,林语塞了碧瑕满嘴,碧瑕咳了半天,“算了算了,我输了,我输给你了!”

夕阳西下,跑累了的两人正预备找个客栈歇息时,碧瑕一拍脑袋,“林语,惨了!我钱袋被贼子摸走了!”

碧瑕拖延时间的目的的确达到了,只是不是以她想要的方式

没钱的两人想尽一切赚钱不赚钱的法子,林语生拉硬拽拼了老命往前赶,碧瑕死活不前拼了老命往后拖,历足九千九百九十一难,耗时六月,才从鱼城回到舒城

舒城的秋季,依旧

物是人非事事休

“大伯!婶婶!棣叔!大哥!”,林语手中的罐子落地,摔成碎片,就如同她伤痕累累的心一样,一股臭味弥漫开来,她却并不讨厌了,她靠近了那个破罐子,捡起一片瓷片,放到自己的右手腕上,“我来陪你们了……”

碧瑕慌忙打掉那片瓷片,死死拥住她,“林语,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不要怕……”

“我怕,我好怕!”,林语也紧紧抱住她,仿佛她是自己最后的所有,两人相拥,“我怕,你们都不要我了!你们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就剩我一个人!

“你怕什么,我不走,我永远也不会走!”,碧瑕像是对着情人海誓山盟一般,许下了这个诺言,“天塌下来都有我替你顶着呢!”

“你是在说……”,我个矮吗?

“嗯,对呀!”,碧瑕高高兴兴地回答

林语吐血一升……

碧瑕之前其实就预料到这番情景,梨花泪是暗门长老以上才能接触的东西,暗门五位长老,徐会仁,苏离,苏念红,翠姑,花木瓜,掌门董素行,个个都是绝世高手,凭林语这小丫头片子,能斗得过哪个,说不准那些人杀了林语的亲人不够,还……

“咻!”

“咻!”

“咻!”

箭声呼啸而过,碧瑕的料想果然成真,那些人还在这观中设了埋伏,林语慌乱之中,一把把碧瑕扑倒在地,碧瑕头后一下撞到坑坑洼洼的泥地,吃痛地闷声一叫,林语跌在碧瑕身上,软乎乎地,倒无大碍,她扬起头,“碧瑕,你没事吧?”

“被你一推,本来没事都变成有事了!”,碧瑕苦着张脸抱怨

两人相互搀扶着爬起,碧瑕甩出鞭子,把林语护在身后,抬头只见墙垣四面,零零碎碎布着十几个蒙脸的黑衣人,手持弓箭,个个蓄势待发,却并不真正动手,停在那里,仿佛等着谁的命令似的

门此时开了,一个姿色尚佳,身着浅黄衣衫的姑娘走进来,手一挥,墙顶上的箭齐齐收回,她拍了两下手,眼睛扫过碧瑕手中没有裂痕的鞭子,“早听闻夜犬的功夫,在整个西蜀都是赫赫有名的,一手鞭法,如暗处蛇蝎,附骨之蛆,一旦被他盯上,那可是……”,姑娘摇摇头,似乎感慨不已,她正了正色,拜上一辑,“闻人府季月牙,今日能见到他的传人,真的是万般荣幸!”

“闻人府”,碧瑕以为是暗门,没想到却是闻人府的人,“早听闻闻人府与暗门亲如兄弟,互通有无,没想到连梨花泪这等秘宝也能共享……”

“你们是谁?在我家做什么?”,林语从碧瑕后面出来,对着月季毫不客气地叫着

“哼,你家?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林语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地契,地契上,赫然却是“下林观”三个大字

“你这是假的!下林观是我棣叔叔的,怎么会这样!对对……一定是你们杀了棣叔和婶婶大哥,从他们那抢走了地契,对!你们这些人,彻头彻尾的混蛋,我恨你们!”

“林语你冷静些!”,碧瑕伸手拦住她

“你别管我!我知道吗我的大哥,他是个残疾,我的婶婶,只是个丧夫的弱女子,我的大伯,他身中奇毒奄奄一息,我的棣叔,他除了算命看风水什么都不会,他们……我的家人,我唯一剩下的家人!全都被你们杀了!”

“不,这张地契乃是我闻人府中仆人夏竹的遗物,是我海棠妹妹无意间找到的”,海棠也是闻人府中婢女,“谁成想这样凑巧就是春兰姐查到的这个道观……”

“还真是太巧了!”,巧得跟话本子似的,林语句句话带着讽刺

“如果二位不介意,我想给二位讲个故事,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月季倒是有闲心想和他们玩玩

“洗耳恭听!”,林语脾气是真的上来了

“一个姑娘,年十八时承师命嫁与了心上人的兄长,这家人是武学世家,那个没用的兄长却整日想着读书考状元,然而他既是长,又是嫡,逼得老爷不得不把他立为下任家主,这个没用的家主是我们闻人氏的耻辱,他是第一位当不上盟主的九幽剑主,当然,也必定是最后一位,姑娘的心上人一次醉酒,这对有情人才得以有了唯一的一次鱼水之欢,姑娘怀孕了,后来那位兄长死了,姑娘改嫁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们闻人氏这一任家主……”

月季停了一会,道,“闻人息!”

“闻人息我管你什么息,你……”,林语气势不知怎的,突地一弱,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呜咽着嗓子,“我恨你们!不管是闻人府还是什么狗屁闻人息!”

“这你就误解我们了,你婶婶叔叔的死确实与我们有关,但却不是我们下的手……”

“说得倒好听,那你们围在这干嘛想守株待兔还是想瓮中捉鳖”,碧瑕唯恐林语上当,“林语,你可别信她!”

“我当然不会信,我又不是傻子!”,林语打量碧瑕两眼,“难道你觉得我傻吗?”

“不傻……我家林语是天下最最最聪明的人!”

“现在我没心思听你们打情骂俏!”,月季以为碧瑕是男身,又注意到话里的“我家”,实际碧瑕只是无心之言,却在有心人眼里闹了误会,月季缓缓接着讲那个亦真亦假的故事,“然而,姑娘心善,深觉对不住已死的心上人兄长,不久就病逝了……就是这样……”

“可真是一段感人至深的好故事,只是不知故事里这位与小叔子偷情的**,这对奸夫**,生下的那位孽子闻人息,与我们何干”,碧瑕把林语护得更紧了,眼睛从墙上的弓箭手转到看似柔柔弱弱的月季身上,还有她身后的竹栅大门

月季心里对这两人有些许不耐烦,却也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在此处,找到了蜂尾针……”

“蜂尾针”,林语不明所以,“那又是什么”

“这位姑娘看起来的确一点都不傻,却挺会装傻,我在这观中还找到阵宗传代玉佩掉落在地的盂,你又和夜犬那贼人的徒弟在一起,想必你十之八九就是苏别的传人了,没想到啊,苏别还在这观中藏了一枚棋子,阵宗也是几百年没收过女徒了吧……”,月季以为自己在一点点揭开二人的底牌

林语却越听越糊涂,什么苏别,什么阵宗,什么传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初卿在哪?”,月季抬起手,四周的弓箭手纷纷取箭拉弓,局势已是箭在弦上,她威胁道,“说!”

“我不认识什么林初卿!”,林语大喊

月季却不听她的狡辩,下命令道,“放箭!”

“林语拉住我的手,千万别放开!”,碧瑕血红色长鞭噼里啪啦打掉一轮箭矢,林语缩到碧瑕怀里,害怕得双目紧闭,碧瑕抱住林语一个转身,躲到屋瓦墙边,将林语挡在墙与自己的夹缝中,长鞭一挥,如灵蛇蜿蜒而动,爬上屋顶将瓦上的一个射箭人打落在地,一个旋身,被打落那人脖子上四肢上便呈现五道环形血痕,俨然是五马分尸的惨状,林语吓得大叫,碧瑕却趁这机会,又打落一人,“就凭这些人,都不够我塞牙缝的,还想擒住我们,简直是白日做梦!”

“当然不止如此!”,月季莞尔一笑,“点火!”

只见墙上的弓箭手身后密密麻麻又出现十几人,换了他们手中的箭筒,在他们身边各摆起一盏灯,新箭上一律缠着棉布,遇火即燃,这观中尽是竹林,这回不是被射死,就是被烧死了,而且……

碧瑕瞄了一眼泰然自若的月季,她带来的可不止这些弓箭手,连换箭都如此游刃有余,那现在的观外,一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个铁桶般

碧瑕趁着又一轮箭过,闪身就到了月季身边,一条长鞭缠住了月季的脖子,一切都顺利得出乎碧瑕的意料,她缓声,“我还以为……你会武功……”

“可惜,你猜错了!”,月季解释道,“我并非随身服侍家主的人,不需要会武……”

“那你……”,总得有些本事才能站在这个地方吧?

“我常以为,用力者为下,用智者为上,因而……我擅用计!”,月季话音刚落,碧瑕居然就在林语面前眼睁睁地应声倒地,原来月季竟在裙带后方扎了一根毒针,碧瑕捉住她时,不自觉便针入皮肉,月季踢开地上那两具尸体,那尸体便散成了木块,原来竟连那两个被打下的弓箭手都在她计算之内,不过是两个雕得栩栩如生的木偶人,只是木质血红,木髓雪白而已

“轮到你了!”,月季转身面对着林语,“传闻阵宗弟子,能以天地为盘,万物为棋,芸芸众生,皆在算计,今日小女子却想领教一番!”

林语无话可说了,你说月季傻吧,人家三两下就放倒了碧瑕,你说她不傻,那为什么她还没看出自己压根就半点武功都不会啊!

“我们阵宗可是大宗派,哪里是你这种小角色能领教的,我实在不屑于与你交手,怕伤了你……”,林语一边狐假虎威借着那什么什么阵宗的名号争取时间,一边缓步移到碧瑕身边——刚才月季去踢那木偶人从大门前避开了

“阵宗有规,门中弟子可输可死不可退,姑娘这是想逃吗?”,月季眼紧盯着林语,林语忍住双腿的不停发抖,装得气势十足,“我阵宗之规天佑之,我若背离门规,岂不是自寻死路?”

林语误打误撞,还真给她蒙上了,阵宗之人就是自谓通达神意,叛离门规之人,天罚之

此时月季的戒心已经渐渐放松,打定主意眼前之人不会逃跑,竟任由林语慢吞吞把碧瑕背到背上,站在一旁一动不动,林语暗骂了一句“好重!”,突然抬头对着月季身后大叫道

“师父!”

林语的师父是谁?呃……她当时至少是没有师父的,但在月季眼里,她的师父就是苏别,就是几年前来闻人府上掳走小少爷的……

暗门三长老,苏念红

月季回头看去,林语背着碧瑕,一个急急转身,撒丫子开跑,这可是林语有生之年跑得最快的一次了,转瞬便从院中来到了门槛边,一下子就撞开了门

然而……

哗啦啦一群人全副武装聚在门外,好似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还一层,结果又来一层,还来一层,林语跑得太急,又被门外的重重封锁吓了一大跳,越过门槛时没抬脚,“砰”一声摔倒在地,被碧瑕压住无法起身,她努力对从门中走出到她身边的月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早啊!”

月季蹲下来,“差点忘了,你师父是个大逆之徒,你又能好到哪去!”

“你说谁的师父是大逆之徒!”,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似是从天边日升日落处传开,遍布大地,浩大至极,隐隐透着怒气阵阵

月季被来人的声势所震,对此人的出现可谓是毫无防备,也不知对方在暗处躲了多久,“来者何人?”

“我的名字吗?”,来人现出身形,报上了名号,“在下药浮!”

“原来是大长老驾到,晚辈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月季脑中搜罗了一遍当今高手,药浮?药山大长老为何会来插手此事,她左想右想,就是没料到碧瑕这个夜犬的传人竟也是药浮的弟子,最后只能认为药浮是路过,心念一动前来瞧瞧罢了

“恕罪?你还会等着我恕罪?”,药浮一跃而下,踏着围着下林观众闻人府侍从的肩膀,踢倒一人又一人,忽的出现在月季眼前,此等武功已是吓了月季一个措手不及,“啪!”,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得月季卧坐在地上,月季心有不忿,“大长老武功盖世,月季甘拜下风,可无故打人,不能服众!”

“我无故打人?你适才骂我是大逆之人,我要不是看在前盟主曾救我一命的面子上,才不会饶了你这条贱命!”

“难道……难道……”,月季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可能,她猜错了,她一生但求能自己领悟阵宗的通天之术,却一开始就错得如此离谱吗?她压下心中的委屈和厌世,低下头认错,“大长老教训得是……”

药浮扶起昏倒在林语背上的碧瑕,看碧瑕面色苍白,药浮虽号称对四诊一窍不通,但也看出碧瑕有中毒的迹象,踹了瘫在地上的月季一脚,“解药!”

月季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绿色小瓷瓶,端端正正站起,虽然知道真相让她的情绪有一瞬的崩溃,但此刻的她仍是不卑不亢地弯腰恭敬呈上去,药浮接过解药让碧瑕服下,此时才发现被碧瑕压在身下的林语,林语脚本有旧伤,刚才又一摔,“这位小姑娘的腿……”,药浮摆摆头,又把踉踉跄跄的林语扶起,掀起林语的衣裙下摆,腿部已是一片青紫色,药浮拿出另一个瓷瓶,竟亲自弓下腰把药给林语抹上,青紫眼看着慢慢淡去了一点,“看来你最近还是避免走太快的好……”

“没事,倒是碧瑕……”,林语看着这亲厚和蔼的白发妇人,有点不好意思

药浮却说,“看你面相,倒有几分似我那早年叛出师门的……师兄……”,她动了动鼻子,好似嗅到了什么味道,“香草丹?”,药浮走进下林观,看到地上林语摔落破碎的三年前林棣交给她的罐子和罐中的“臭豆腐”,脸色大变,话音颤抖,“这罐子……这罐香草丹……”

林语接她的话,“是我棣叔让我带给……”

“棣叔?”,药浮疯着似的按上林语的双肩,林语的双腿一疼,“你叫他棣叔!”

“是……是啊!”,林语忍住疼痛,神色莫名凄凉,“棣叔……我听住下林观不远的袁叔叔和……”,她向一边的月季看去,双手握拳握得紧紧的,“那位季姑娘说,我棣叔和婶婶大哥大伯已死,因为棣叔帮过袁叔叔,袁叔叔亲手埋葬了棣叔,就在下林观后院,那夜下林观中起火,婶婶他们死无全尸,那些势利小人趁下林观无人,年年腊八砍伐观中竹林,送到洛城茶街那一带……”

“他死了?”,药浮喃喃,“他死了……”

“棣叔要我拿那个罐子去药山,找一位青衣姑娘……”,碧瑕已渐渐缓过劲醒了过来,林语继续说,“棣叔告诉我说竹下故人求见,念在往昔情谊救我大伯一命,他必感激涕零,来生报还……”

“他说来生报还?那为何今生不能报我家小姐!”,药浮松开林语,她笑了一笑,“也对,我家小姐就是因他死了,他还傻傻地不知道……我家小姐已经死了,如今他也死了,岂不正好……”,药浮年至三十,已是一头白发,历经太多,早早便看透看淡了,“你亲人皆死了,如今孤苦无依,倒是可怜……”

碧瑕跳出来,“师父,那……让她做我的三师妹,怎样?”

药山

“我师傅脾气有些古怪,当年我拜师时,被问了一大串问题,待会师傅肯定也要问你,你看我的手语告诉你我当年的答案,这样你一定能拜进来……”,林语想起碧瑕的千叮咛万嘱咐,呼了口气,进浮生阁

林语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药浮大人,小女子林语祈求拜入浮生阁,从此伺候大人左右,学济世救人之术,为大人分忧解难,万死不辞!”

“好!”,药浮拍拍手,“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老老实实答上来,我会考虑收你为徒的……”

好吧,碧瑕的话果真有用,坐在药浮右下方的碧瑕朝林语调皮地眨眨眼睛,好像在说自己早有先见之明一般,林语则是给她悄悄回了个白眼,转向药浮时又是正正经经的样子了,她拜道,“是!”

“识字吗?”

林语偷偷看着碧瑕,碧瑕右手不停椅——她在说“不”——碧瑕刚拜进师门时竟连字也不识,难道她爹爹只教了她武功,却连个字也没叫她识吗?林语觉着,识不识字是尊严问题,于是她对着药浮,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上过几年学堂,不仅识字,还能背几篇诗词文章……”

碧瑕气呼呼对着林语鼓起了双腮,她做手语:你这种时候逞什么强呀?

药浮的问题还没完,“我看你像是个左撇子?”

右边右边,碧瑕晃动右手拼命暗示林语

碧瑕你是想要我一个左撇子从此之后生生掰成右手演给师傅看吗?林语不管她,点头,“嗯,是呀!”

“葵水几时来的?”,药浮说得轻轻松松,林语却羞红了脸,她看了一眼在场唯一一位汉子——药倾——坐得那叫一个镇定自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林语再看了一眼碧瑕,结果……

碧瑕她居然在摇头!!

你说几时来不是一个数字吗?你摇头是几个意思?林语越发觉得碧瑕不靠谱,于是她诚实地回答,“月初,初二左右始……”

“最后一问……”,药浮懒懒坐在木椅上,头枕着靠在桌上的手,“你觉得倾儿长得好看吗?”

啊?这是什么问题?林语看一眼坐在药浮下方、碧瑕左边伺候的药倾,神情有些恍惚,若是她大哥没死,没有那次幼时的意外,没有那条疤,怕是和药倾要有九分相似,她又看碧瑕,想起来她那个命丧火海的童年玩伴,她半开玩笑地恭维她是自己的嫂子,这两人站在一块,像极了他们二人,对了,还有二哥,她的二哥,他们四人,林语许久不答话,药浮倒扣指敲敲椅臂,语气中已经渐渐有了些疏离和戒备,“还没想好吗?”

“哦,对不起大人,刚才出神了……”,林语想着碧瑕那副花痴相,觉得按她来说肯定会点头,但为以防万一还是看了看碧瑕,可碧瑕却对着她,暗暗……摇了摇头……

林语怔了一下,也学着碧瑕的样子摇头,说道,“药倾大哥虽温和内敛,但于相貌上,还是有所欠缺……”,她偷偷瞄了药倾一眼,又补充道,“不是好看,可也不丑……”

“不对!”,药浮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林语和碧瑕的心却随着她这句否定提到了嗓子眼,林语觉着之前自己错了那么多,可仔细想想,也没道理呀……她惯用左手还真就该遭天谴啊?

“不对!”,药浮重复了一遍,“不用叫药倾大哥了,叫大师兄吧……”

碧瑕拜师那年才十一,葵水未至的年纪

碧瑕拜师那天,答药浮的最后一问时,“哈?你害羞,所以一时慌乱……就摇头了?”

“嗯……”,碧瑕毫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每至秋冬,师兄须连续服药,我就天天下山替师父买药材,师父就这阵子教我一点医术上的事,春夏之际,师父要闭关给师兄解蛊,我以前一个人无事可做,只能……”

“趁着月黑风高夜,伤人越货、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吗?林语第一回见到碧瑕,她杀的人那叫一个凄惨,看碧瑕脸色微微有怒意,林语吐吐舌头,回忆似的,“我记得你杀人时很可怕!”

“那我……”,碧瑕的怒气本就是装来吓吓林语的,这会立刻变了张脸,朝林语笑了笑,“我以后都不在你面前杀人了……”,碧瑕说道,“那些人当年杀我父母至亲,我是为我父母报仇……”

“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杀你父母,也是因为亲人被你父母所害,这才……”

碧瑕却毫不客气地打断林语的话,“沈如诲已死,乌冥阵已绝,我现在也无仇可报了,那些人纵然是我父母所害,但他们为何不去追查幕后的买下他们亲人头颅的恶人,反而来围攻我父母,使我连我父亲的面都没见上一见就生离死别,我才十一,母亲又因着当年的伤势未愈和日日思念父亲郁郁而死,若不是师傅收留,我……”,她说着说着掉下泪来,很大滴的眼泪,滚落在衣衫上,结成深色的水渍,“冤冤相报?那谁来顾及我呢?”

“你多好,我其实对你有些艳羡呢!”

“嗯?”,碧瑕擦干净泪水,“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你会武功,你我都有仇人,我虽家破人亡,可连亲手报仇的能力都没有……”,林语手指绕着衣带若有所思,“你能给我讲讲江湖上的事吗?特别是关于闻人府和那位季姑娘……”,她缠紧了布带的手指抽开来,“我二哥以前对这些很向往,我记起有一年村里的木神节,二哥就在和爹爹打听闻人府的事,我没听到太多,只记得爹爹好像说,九幽剑是天下第二……”,她努力绽开一个笑颜来,一颗泪却从眼角缓缓滑落,“二哥以前也常说,他自己是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我一直都觉得他是对的,我好小的时候,他总是拦在我身前,把那些欺负我的人打得屁滚尿流,我好想他……他不知现在在哪,怎么样了?我好担心他,我……我……”

“你喜欢他对吗?”,碧瑕一眼看穿,“闻人府确实是天下第二,你若要找闻人府的麻烦,除非……你能找到流光扇……”

“流光扇?”,林语激动得一把握住碧瑕的手,“它在哪?”

“听说是在暗门,暗门的镇门之宝——奇玄匣中,藏了当年飞鱼公子留下的一件宝物……”,碧瑕好似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有人说这匣里的宝物就是流光扇!”,她补充道,“三年前暗门的上一位三长老欲携了这匣子叛逃,竟被二长老苏离手下一位深藏不露的弟子一对一亲手击杀,这位弟子被大长老徐会仁赏识,提拔为现今的三长老,是徐长老的亲信……”

“听起来很难拿到的样子……”,林语才不会做这种一步登天的白日梦呢,“药山药山,那有没有什么毒药可以……”

“嘘!”,碧瑕把手指竖到嘴边,示意她噤声,“药山专司救人之药,山中弟子从不研习毒药,唯有一药名有虚,能致人虚浮无力,三月不解即死,南方七十七连湖之十五湖——巫泽畔长有山休木,取根叶熬水可解,若与阵宗假寐相配……那个丑八怪的下场你不是没见到吧?”,说起这个,“药山阵宗曾结怨,前任掌门与阵宗神算子原为至交,好像因着什么事反目成仇了……”

“那你能教我吗?”

“有虚可以,假寐不行”,碧瑕说得坚决,“娘亲临死前告诉我,假寐不可外传……”

“哦……”,林语想起自己的母亲,“伯母的话是还要听的,我怎么能为难你呢……”

“就这么多了,其他江湖上的事,我常年呆在浮生阁,也不甚清楚……”

腊月入冬小雪,药浮旧疾复发,无奈备好药倾要服的药和碧瑕林语要学的药书,提前闭关,药倾被药浮锁在浮生阁阁楼

闻人府喜事,小公子娶妻,请柬送到了浮生阁

往年药浮是什么地方送来的请柬都不接的

“药倾!”,碧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阁楼,打开纸窗,坐在床前点灯看书的药倾走到窗前,“小师妹?”

按理现在的小师妹应是林语,可药倾已经叫顺口了

碧瑕直接喊他的名字,“你愿不愿跟我走?”

“我……”,药倾还在犹豫是否要违背师父的命令

垫在碧瑕下方,被碧瑕踩这肩膀的林语蹲不住了,“师兄!你就别磨磨唧唧了!我撑不住了!”,碧瑕你个死鬼怎么这么重?

“师兄你不是想出药山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吗?碧瑕带你去看!”,碧瑕还在劝说,若是师兄不愿走,那她也不愿强求

林语托着碧瑕,在彻底撑不下去之前,药倾终于向碧瑕伸出了自己的手,“好,我跟你走!”

两人的手于虚空中相握,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碧瑕被药倾牵着,在药浮跟前叩了三个响头,亦像如今,林语被碧瑕拉着,同样的三个拜师礼

药倾却忽而有点退缩的意思,“那对新人叫什么,那个新郎官……好看吗?”

“没有师兄好看!”,碧瑕几乎是吼出来的,过了一会,相对那两人脸色都变得一片通红,又拖了一段时间,在林语没想把碧瑕摔到地上前,碧瑕支支吾吾道

“新娘子嘛,好像是叫……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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