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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闻人府
“听儿……”,闻人息仍旧是那样唤着她,她却突然开始怕了,因为他们似乎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三年匆匆虚度,他仿佛消尽了那股子少年气,变得和那边那把剑一样,套了个水纹蛇形剑鞘,如游蛇入水,一去不回
九幽存喜蛇,太祖皇帝颇不以为然,以为蛇肖龙,却终只能游于水陆之间,幻想翱翔九天也只是黄粱一梦,无端的妄念而已
闻人息说,“你真的想嫁与我吗?”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漫下,就像极清澈的湖泊,慢慢地消逝了冰雪覆盖的光芒,沉寂在一片恼人的黑暗里,不复明亮,一直一直,直到它水涸湖干,直到她此生终老,她努力地瞒着他,她心中说的明明是,“当然想啊!我想了十四年,想了我的一个花样年华,豆蔻开了还谢”,张口却只剩,“小少爷想娶的话……”
“听雨就嫁!”,我等你回头,你会回头的吧?可你若真的一世不回头,听雨便是耗上这一世等你,又有何妨
他却说,“你不用勉强的……”
原来我也在妄想吗?
“听儿……一点也不勉强……”,怎么会勉强呢?“听儿的命都是你的,你若愿意,听儿纵是死也毫无怨言……”
“听儿……”,他又唤了一声,没有一点波澜,平平静静地,“好,那我娶你……”
闻人府的冬季,来得和秋天一般悄无声息,闻人息怕风,以前冬季到时,他连到外头胡闹都不愿了,可他二十生辰这日,才刚得苍天父母允许得以成家立业,他却换上新人的红衣,迫不及待地要娶身边的婢女为妻,在一阵阵寒风萧索中,他站在门口周到妥帖地迎着宾客,来来往往宾客中都知,那婢女不是常人,乃是闻人府下一任刀主,这青梅竹马的情谊有几分是难说,在继剑前便已立好了府中基业,破了刀剑不合的传言,闻人府这一任剑主却是不容小觑
破风并不理会这些,对他而言,今日是个欢喜的日子,于他十四年前在祈雨台边说的一样,“我要嫁妹妹了!”
“我们家的新娘子下轿了!”,破风将车赶到闻人府侧门,“吁”一拉缰绳停下马车,听雨没有娘家,她的娘家就是闻人府,所以这一趟接亲,不过是从侧门入正门,听雨掀开帘子,林言同坐在里面,一言不发,破风对这没眼色的小师弟毫无办法,看听雨将要下车,他挥鞭抽了车内林言的脚边木板,“还不快点扶一下!”
林言没有照做,事实上他自从两年前那次回闻人府起,就再也不曾听过破风的话了,此前他最爱腻着听雨,此后他总是躲着听雨,也再没像从前那样嬉笑了,破风觉得这大喜日子都被他那一脸即将出殡的丧样毁了,自己扶听雨下车,把他一人留在了车内,想着他总会自己跟上
谁知林言真就在车里一直坐着,他这回难得没有晕车,路上破风想着借此和他玩笑一番,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隔着车帘安静地看了整整一路的风景
后厨
秋菊驼了一大袋的面粉,满身是汗地把它摔到角落里,打开袋口,勺了一勺面粉,混了水,开始搓面皮,秋菊正干活时,忽然来了只小飞鸟,站在砧板边,伸喙啄开一个包好的包子,一扭头,它又啄了一个,不到一柱香工夫,秋菊包好的肉包个个露馅,此时那鸟又啄起一张面皮,就向门外扑棱棱飞去,秋菊一愣,捡了厨上一把擀面杖,大喊着也随那飞鸟而去,“臭鸟!”
秋菊就拿着那擀面杖,只身一直赶到间里院附近,间里院是前家主书房,是小少爷伤心之地,寻常人谁敢擅闯,此时却见屋外墙上背对她坐了个人,那鸟径飞到那人手上,只看那人手拿下那张面皮,对那鸟儿道,“小顽皮,这回干得不错!”,转脸过来,原来是柚子
秋菊此刻看他胆大妄为至此,吓得把自己的包子和面皮都忘了,“喂!你可知这是何地?还是听我句劝,快快下来为好!”
“我只是在这墙上罢了,我看那带着书的瞎子在这院里徘徊难去,以为这只是间无人的荒院,想领他出去,却不知这是何禁地?”,柚子指向院中之人,正是随方巾派赴闻人府拜礼的林书
居然有人还进去了,秋菊就要冲入院中,没想和在院中晃悠的林书撞个正着,柚子坐在墙上高喊道,“林公子,这位秋菊姑娘说这是禁院,不能入内!”
“秋菊?”,林书合起手上的书,微微拜了一礼,“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秋菊有傲霜枝的别名,不错的名字……”
“不错吗?”,秋菊对林书印象好多了,可对啄她包子的柚子没有丝毫的好感,“你怎么知道我叫秋菊的?”
“是你娘告诉我的……”
“我娘?我娘早早便故去了,你骗谁呢?”,秋菊才不信他的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娘叫秋桂,她托梦给我说的,你们闻人府起名总是这样,世代人为奴仆,春兰的娘叫春桃,夏竹的娘叫夏荷,月季的娘是月见……”
“你!”,秋菊气上心头,“请你们离开间里院,否则我会上报家主,赶你们出去!”
林书无意与人争斗,向来声处回礼道,“林书惶恐……”
林书?怎么有点耳熟呢?
“林公子与这位秋菊姑娘,你二人与我有缘,我赠你们一礼……”,柚子翻身下墙,将那面皮置于林书手中,抢过林书手上的书放到秋菊手里,面对林书,“过往恩仇,望你烟消云散……”
秋菊一拍脑袋,想起了林书是谁,她不识字,还特意去请教过听儿呢!她一把把林书拦在身后,朝柚子做了个“快滚”的手势,柚子无奈地摆摆头,秋菊转过身来,大献殷勤,“今日有红豆汤,客人可要先试试小女的手艺?”,这是她做得最好的点心,小少爷都说好吃的……
林书手一松扔弃了那面皮,低下的声音随风飘洒,“红豆汤,莫若一碗相思泪……过往情义,岂能说散就散……”
二
齐岸深以为,干算命这行勾当,有一张巧嘴还在其次,先得有的是眼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好宰的猎物,那是第一等要事,就比如他前面走的那三个人,中间那位矮个小女孩,和两边两位略略高点的公子——不,该有一位是姑娘装扮的,他见过闻人府的荆妈妈,从此知道男女不可貌相,那两位公子装扮的人虽举止都不似小女子一般扭捏,但问题在于中间那小女孩与右边那位公子离得远远的,却与左边那位“公子”整个手拉手靠在了一起,不是相好的此时早该叫“男女授受不亲”了,是相好的不是风尘女子这也太过放肆了,且时而两边那两人几个眼神汇到一块,就齐齐红脸低下头去,谁看不出来他俩互相有意思,而右边那位丝毫不介意左边那两位的举动,综上种种,不难猜到
趁着左边那两位姑娘与那位公子分开去那些小摊贩处,齐岸也开始了他的招生意,他咳两下嗓子,卖力地大喊起来,走过药倾,“合天时地利,合才貌门第,只要您十个铜板……”,他又换了价钱,“贫道包你姻缘和美……”
编的词都没唱完,药倾已拉住齐岸,“先生,在下想算一卦……”
齐岸故作高深,手指装模作样拨拉几下,“依贫道看,公子想算的可是姻缘?”
“你刚才喊的不就是算姻缘吗?”,药倾倒是不太中计,“难道你还能算其它的?”
一时语塞,齐岸心里只道这门生意怕是有点难做了,“对,对……”,他糊弄两声,“不知公子为谁算的,八字姓名如何?”
“为我和一位姑娘,至于八字,我是……”,他提笔在齐岸递过来的红纸上写下自己的,“甲辰,戌辰,辛丑,癸巳,药倾”,林语此时正悄悄靠近了他,药倾却毫无所知,而后照碧瑕曾告诉他的,“乙巳,顶,癸西,壬戌……”,对了,他好像至今都不晓得碧瑕的姓呢……
“咦,原来师兄比碧瑕还大一岁呢!”,林语大喊,药倾一下用手封住她的嘴,“嘘!”,他手忙脚乱又放开林语,看向碧瑕那边,“我知道算八字马虎不得,这才说了真话,三师妹,你可莫要告诉小师妹这事……”
“为何?”,林语不懂,“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师傅对外换了我的生辰,谎称我是拾来的,为的是我娘亲的名声……”,药倾悄悄道,“小师妹觉着她比我大,可以护着我,她要是知道就不会对我这么……”,药倾眨眨眼睛,林语“噢”了一声,看来不是碧瑕单相思嘛,可他们俩这样你遮我掩的何时才是尽头,既然如此,何不让她这个做师妹的牵一回红线,林语把还在那边探头探脑的碧瑕拉回来,“碧瑕,你姓什么?”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碧瑕悄咪咪地,“我只和你说,我爹有个小名叫‘黑子’,但我实在不清楚他姓甚名谁,因而我随娘亲姓,我姓红……”,碧瑕像藏着什么大秘密一样,“因着我爹的事,我娘亲精神时而好,时而坏,她最爱抱了我,一字一字地喊我‘小夭’,所以我本名,其实是‘夭’才对……”
“夭?那可是婴儿早逝之意,你娘怎么起这么个不吉利的名?”,林语拉着碧瑕一路来到药倾身边,突然将两人的手放到一起,闪身到碧瑕另一边,架着碧瑕不让她逃跑,那两人相互对视良久,碧瑕回脸问林语,“你干嘛?”
“呜……”,林语装作委屈巴巴的模样,“都怪你现在穿着男装,害得方才我落别人一个不守妇道,不知羞耻的名号,所以……”,她把两人的手按到一块去,“还是你们牵着吧!”
“谁敢这么说你?”,碧瑕用力挣开林语的手,一副要给她报仇的样,“到底是谁呀?”
谁?林语可没编好是谁?情急之下,她一下子指向刚才给药倾算命的齐岸,“是他!”
齐岸才没想到事情是这个发展,连自己是无辜的都忘了,反射性地往后一蹦想逃跑,却不知是撞到了谁,“哎呀”跌在地上
“亦允!亦允!哇!”
等等,这个哭声是,“花花,你怎么在这?”
花花见是他,一下止了哭,一双眼好似猛虎搜寻猎物般盯着齐岸这只小白兔扫了又扫,终于确定了,“就是你!”
“我的老天爷哪!”,他这回明明缠着师叔要了个新的面具,咋又被认出来了呢?齐岸只能又放开脚步拼命跑,谁想花花小胳膊小腿的,竟跑得一点不比齐岸慢,齐岸在集市上绕了几个来回,一连换了好几张面具,筋疲力尽之余回头一看,那家伙居然还在,齐岸心里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往细想,冲进一处绿地,一座楼宇耸立其间,牌匾却是“芙蓉阁”三字,水池上浮着满塘莲花,哎,怎么又是水,左边水,右边水,前面水,后边一个花花,是谁说天无绝人之路的,他今日落进这个半岛就是绝处难逢生了,齐岸急中生智,一下冲进芙蓉阁里,里头人来人往,原来是一间茶楼,他便专往人群多处钻,一路钻向二楼的阁栏上,向下望见花花被困在人群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心下一松,四处一看,却见到碧瑕三人就在二楼自己对面悠闲地喝着茶,脸色大变,转身欲跑,这时三楼上传来一声琴音,幽幽漂流淌下
齐岸抬头一看,三楼上站着一群人,为首的乃是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他认得那是辛夷宫的辛紫霖宫主,右边那位貌美的女子便是号称当今武林第一美人的辛锦柔,这琴音正是由她所弹,后边一众宫衣女子,个个才貌出众,不愧辛夷宫大名,他再往右一看,黑压压一群黑衣人,为首的戴了一面黑斗笠,遮得面目不清,想必是辛夷宫中号称“琥珀石”的琥珀,一曲而已,竟惑人心智,楼上楼下众人齐齐停下手中的活计,安心聆听,一曲才罢,齐岸猛然从梦中惊醒,想起自己被两面包抄的狼狈之境,正要逃时,三楼上辛紫霖开口了,那辛紫霖虽已是半老徐娘,声音却莫名好听,“各位到我辛夷宫芙蓉阁,紫霖真是荣幸至极……”
另一边,花花在一楼被人挤上了二楼,齐岸逃窜时是向里跑,故而上的是里面那边的阁栏,而花花上的是外面这边的,也是药倾三人所在的这边,花花被推上阁栏,一个踉跄将欲摔倒之际,一旁的药倾扶住她,“小妹妹,当心点别摔着了……”
花花定定地看了药倾一会,竟忽地流下眼泪来,“不见了,不见了……呜呜……”
眼泪一直漫到药倾身上的衣裳,把好好一件衣服弄得皱皱巴巴地,碧瑕不耐烦,抓起花花的衣领子把她提起来,这时,一个清灵的声音从三楼飘下,“二楼那位公子……”
辛锦柔指的正是药倾,药倾有些费解地望着三楼那位美人,辛锦柔接着说,掩嘴笑了一笑,“那位公子倒有些眼熟,似我一位故人……”
“故人?”,碧瑕醋性大发,林语拦也拦不住她,碧瑕对着三楼大喊,“装得跟个招客的青楼女子一样!故人?你怎么不喊‘客人’?”
那位琥珀拔剑出来,从三楼一跃而下,剑指碧瑕,碧瑕扬起她的鞭子,两人蓄势待发,药倾正站在两人中间不知所措,林语被两人的气场吓得逃到一边,却正撞上逃跑的齐岸
“喂,你猜谁会赢?”,齐岸竟然胆子大到主动找她攀谈了
“当然是碧瑕了!”,林语躲在一边理所当然
齐岸不以为然,“我赌琥珀!”
三
碧瑕并没有在芙蓉阁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拿出她的绝命鞭,而是用了一条普通的鞭子,相反,琥珀用的却是自己最惯常用的那把剑,按理是琥珀得了便宜,林语觉着,就算是琥珀侥幸胜了,那也只是侥幸而已,以至于碧瑕一鞭卷起药倾,推给林语要她好生照顾时,林语险些被药倾撞倒在地,齐岸看到药倾,回过劲来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现正戴着另一张面具,根本无需害怕药倾他们认出——可是花花不一样,她对着齐岸看了又看,扯起他的袖子就要往楼梯下拉,齐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把扯住林语,林语一把扯住药倾,花花这一拉就把几人拉回到刚才药倾的位置,碧瑕一鞭躲闪不及,将齐岸拉住林语的衣角劈开,四人两两一边倒地,琥珀趁势而入,占尽上风,琥珀以为这闯进斗争的四人是碧瑕的帮手,林语和花花看起来都是小姑娘,药倾于辛锦柔似有旧缘,于是琥珀将剑一挥,对准齐岸,齐岸慌乱中应战,袖中飞花摘叶,场面一时成了一对二,琥珀挥剑挡下一片叶子,碧瑕的鞭子趁机向着琥珀的剑缠绕而上,琥珀拉着剑,“以少胜多,算什么英雄好汉?”
齐岸很是无辜,“我并非来帮她的,我是……”
没等他说完,碧瑕朝他做了个手势,“谢谢这位大哥了!”
有苦说不出,齐岸憋得可劲儿慌,混乱中琥珀一剑把分心的齐岸逼到窗边,眼见窗下水流汩汩,莲香四溢,齐岸愈加慌张,这下给了琥珀机会,以剑背把齐岸从二楼打落,齐岸“噗通”再次落水,从水里往上最后一看时,只见碧瑕和琥珀相继从窗边跃下,足尖轻点莲花莲叶,一直打到屋顶上,林语拉着药倾,花花从湖里拖起湿漉漉的齐岸,黑压压一群人从茶楼涌出来跟着两人的打斗而去
闻人府前,沈亦允带着随从数人高声唱礼
“南芝殿沈亦允携暗门叛徒杜若松前来拜贺闻人府小公子新婚!”
杜堂主回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闻人府上下,毕竟杜若松曾是闻人息的师父,闻人息无意落人不尊师长的口舌,可杜若松又是他弑父仇人,孝期刚结,他也不愿给人不孝父母的把柄,故而这几年搜寻杜若松下落,都是暗中进行,没成想如今却被沈亦允抢先一步,又于这样的大日子带来,要闻人息当众处置,想想就知是专为刁难
闻人息再见到杜若松时,他的杜师傅,除了那张脸还是从前的模样,其余的都无一相似了,杜若松整个人呆呆地被沈亦允倒绑着手,眼神有些空洞无物,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一样,闻人息上前握起他的手,掂量了半天该说的话,最后还是像幼时那样喊了他一声,“杜师傅……”
杜若松似乎很费解他这句话,盯了他半晌,突然叫,“冬儿……”
闻人息脑筋一转,按上杜若松的脉搏,脸色有点凝重,“是忘前尘……”
说句实在话,闻人息根本不会切脉,忘前尘也不是把脉轻易能把得出来的,这是他灵光一闪想到的计策,对沈亦允倒打一耙道,“阁下喂食杜师傅忘前尘,不知是何居心?”
“忘前尘?”,沈亦允才不会中他的计,他从柳侍然手里将杜若松抢过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虽然症状有些像忘前尘,不过他们南芝殿的独门秘药可不会那么容易外泄,便假意恭维,“小公子医术当真是高明……可无端构陷,是不合礼义的……”
沈亦允却不知闻人府中先祖就曾留下一张忘前尘的药方,而月季已偷偷将一颗忘前尘送到闻人息手里,只待给杜若松悄悄喂下,虽是对不起杜堂主,但这是目前解困的唯一办法
药山的人此时却来凑热闹,是三长老元猎之,“不如让老夫来诊诊脉,各位意下如何?”,说着竟一下推开扶着杜若松的闻人息,径直把手搭上杜若松的脉,又翻开杜若松眼睑,几番折腾之后,倒也是脸色凝重,闻人府中人都始料未及,正当元猎之准备开口时,那边碧瑕和琥珀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屋顶落到闻人府院中,一时鸡飞狗跳,场面一度混乱,碧瑕和琥珀也被惊起的人群冲散
林语远远喊着碧瑕的名字,走近闻人府门
闻人息站在门前,隔着人海茫茫,远远依稀认得那声,似曾相识,却不知从何处来,是人间还是地府,他有些怔怔地喃喃,而后拔开人群大声叫喊,“林语!”
忽的有人觉着脸上落了片片冰花,抬头望天,却见天上纷纷扬扬竟落起彩色的雪来,伴随着一阵阵铜铃声飘然落地,如今初冬时节,这一片片彩雪于空中映出五彩斑斓,大有大地回春,群芳争艳之势,引来大片漫天飞舞的蝴蝶,蝴蝶抱雪,倒强似飞蛾扑火般,被冰成一具具华美的尸体,最后纷纷然尽数落下,所有人举头叹息这一场凄美至极的悲剧,有认出的人大叫,“泼墨成画,静水扑蝶,是缦娘子柳漫然!”
西蜀苍黄坊的柳漫然,与其兄柳侍然,先祖柳石山并称柳家三仙,名列第二,一生痴迷染画,传闻由她调剂的染料,随意往墙上一泼,淌下的墨迹自然呈一幅山水彩画,神奇至极,故有“泼墨成画”的美名,又有人说,她的染料只需静静地放在桶中,便能交织成一季春华秋实,引来蜂舞蝶绕,故又有“静水扑蝶”的称号
“不好,柳漫然的兄长柳侍然和杜堂主是至交!”,月季反应过来,拦在门口,向杜若松原本站的地方看去时,他果然已经不见了
另一边,元猎之捡起一只展翅的蝴蝶,于人群中轻声道,“小公子说得不错,果真是忘前尘……”
四
“臭小子寄信来说,到时三书六礼,一样不会少听儿的,我赶车,我们到随衣院后,秋菊会在院里候着,帮听儿换上新服,我去前院主婚……”,破风兴致勃勃地安排开来,他踢了坐在阶下发呆的林言一脚,“你呢,带听儿上轿……”
想到这,林言终于走下了马车……
……
“那混小子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破风说着就要去院外抓林言回来,秋菊正在替听雨梳发,听雨叫住破风,不确定地问,“大哥,我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破风清楚他的好妹妹在担心什么,“他呀,会喜欢的……”
“哪有你这么说人的,听儿该羞死了……”,秋菊逗他们二人,“听儿,你可算熬出头了,我们做下人的,伺候了小少爷十几年,虽然小少爷待我们不比常人,如今没想你能当一回主子……”
“听儿,你不要听外面那些闲言碎语……”,破风赶紧止住秋菊的话,“就算你不当下一任刀主,那个臭小子也不敢不娶你!”
听雨却没有在意那些,她只觉得内心隐隐不安,她期待了那许多年的事,如今看起来就像一段支离破碎的梦,她怕,这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就算我成了下一任刀主,他也未必真心想娶我……”
秋菊给听雨披上盖头,破风蹲到她身前,握住听雨的手好让她安心一点,他宽慰道,“我知道你,你呀,自小就爱忧心一些这样那样的事,可这是真的,他问名时送来的雁早早便到了曲水谷,订亲的帛书更早,现在只差他迎你过门,背你过了三道坎,拜了天地,你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没有人会笑话你,我明白,闻人府愿意迎你为妻,不过是想要缚住你,得到一把听话的刀,可你们是情投意合,这便没人敢阻拦,若是有人敢拦,大哥第一个不同意……如此,你就放下心来去吧……”
“风师兄……”,门“吱嘎”打开,林言进来了,他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进来的,破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仿佛周身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失落,破风有点介意他在听儿的大喜日子一副持丧的表情,却听他说,“把绸带给我吧……”
秋菊把绸带递给他,破风也不好再说他什么,林言拉着听雨走出门外,在秋菊和破风相继离去的空荡无人的院落里,向侧门走去,他只进过闻人府一次,却记得那么清楚,大概那天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以为的东西,一瞬间破灭成灰,就像听到她亲口对他说,“我现在,不爱你了……”
“小师弟……”,听雨拉拉绸带,“两年前,那时……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守规矩,逾越主上了,我现如今有幸嫁与他,并且,我……只有那一次对他这一人起过那样污秽的念头而已,此生也不再对第二人这般痴心,这样……你能不厌恶我了吗?”
“我不厌恶你……”,林言拉着她,步伐不变,“我什么时候厌恶你了?”
“可你从那回起,便刻意躲我至今,我……”
“好了……上轿吧!”,林言松开绸带,把它系在轿子上,“他在等你……”
……
花花拖着还在一口口往外吐水的齐岸来到闻人府前,就见沈亦允在和画眉置气,湿湿的小手抓上沈亦允干净的衣裳,“亦……亦允,我抓他……抓他回来了,我抓他回来陪我们玩……”
“画眉,看住小姐,别让她再乱跑了!”,沈亦允很是和气地牵起花花的手,花花就流着哈喇子咬着手指盯着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沈亦允直接交到画眉手中,“否则我狠狠治你的罪!”
画眉应了一声“是”,带着花花乖乖坐回席位上
沈亦允扶起齐岸,“花花顽皮,对不住,沈某在此先行赔罪,希望不要与孩子一般见识……”
齐岸从水里被花花捞起——他根本不知道花花那个小个子怎么能把他拉起来的,就像他不知道花花怎么认出他的一样,这简直就是千古第一未解难解之谜,齐岸仍旧心有余悸,可还是很讲礼的,“谢沈前辈和……芳华小姐相助……”
红轿子终于来到闻人府门前,听雨不奢求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可只要过了今天,她就能永远陪在他身边,没有……不会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分开,闻人府的家主娶了妻,那便是一生一世的契约,她……她竟能永远陪着他了……
闻人息守在轿前,等红娘掀开轿帘,伸手拉她下轿
他突然说,“听儿,对不起……”
听雨不知道,他明明正背着她过门,心却还在别人那里,她向下偷偷看去,一道一道地在心里数着,迈过了火盆,跨过了马鞍,踩过了喜字,他们越过门槛时,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地上的零零碎碎的红纸随风卷起,沾到他们身上,听雨隔着盖头,“小少爷,听儿……”
“别说话……”,爆竹声,鞭炮声里,她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她魂牵梦萦,朝思暮想,他混混沌沌,一无所知,“听儿,我……其实等一个人等很久了,我以为她死了,可今天我听得真切,她回来了,我该信的,我没见到她的尸,就不该断定她死了的,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听雨以为自己无话可说,可她的声音却很冷静,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可脸上真的在淌着水,“我……知道啊……”
“我知道小少爷并不想娶我的……”
他们互相牵着走进喜堂,隔了一条大红绸带,绸带上系着红艳艳的绸花,林言躲在人群里,扭头便走,今天,这里,不属于他……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诚,一切对林语而言都是陌生的,但她却看见了让她足够熟悉的东西,就像当年,林中村树下,她一回首,便见那挑菜的小少年向她走来,不知是否仍如那时一般的兴奋,但她依旧这般喊着,“二哥,二哥!”
她追上去,碧瑕在后面大喊,“林语,不能跑!”
闻人息是被她的声音唤醒的,对,是唤醒,他一向浑浑噩噩,毫无头绪,他看着她追着不知是谁走出喜堂,情不自禁就想跟随她远去,天涯海角都相随
系着新娘子和新郎官的红绸带就那么长,从拜天地的牌位前刚好能到喜堂门槛
听雨紧紧握着红火火的绸带,闻人息回头看,高堂上摆着的是闻人龙和冬梅的牌位,破风候在一边震惊地盯着他,然而只有一瞬,那红绸带就这样空荡荡掉到了地上
——他们几乎是同时放了手
——她选择让他走,而他选择走
她一直都晓得自己留不住他的,留不住……
“听儿,对不起……”
“我几时怪过你?”
“听儿!这个臭小子,听儿你等一会,大哥绑也把他绑回来和你成亲!皮痒痒了是吧!马蜂窝没做够是吧!简直混蛋!”,破风回过神,扶住将欲倒下的听雨,就要去拉闻人息回来
“别……别去……”,听雨忽然伸手拉住破风,“大哥,他想去哪……我又有什么理由拦着呢……”
“你……诶!都是你惯得他!”
不过是一场痴心错付,天弄人愿
五
林语一直朝前追那个模模糊糊的背影,闻人府的走廊很长,大喜的红灯笼挂了一路,黄叶杂着熄,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热闹极了,她的脚步忽然一顿,一阵钻心的痛楚从小腿处袭来,林语脑海里浮现出药浮叮嘱她的话来,“最近还是不要走太快的好……”
惨了,旧伤复发,林语坐到地上,向腿上呵着气,气息触碰到黑紫的伤口,越发疼痛,倒吸一口凉气,“呲……”
“林……林语,是你吗?”,林语回过头来,看见追着她出来的穿着新服的闻人息,一步步往她走来,他走得很慢,可是从他眼里仿佛有光,林语心里犯嘀咕:他不是那对新人吗?我记得……对,是闻人息!
“林语,你怎么了?”,闻人息还是认出了她来,她长高了一点,可大致像以前一样,她绑了双马尾,幼稚天真里似乎又掺了什么,“林语,我守约来了……”
“你怎么认得我?”,林语慌忙想从地上爬起,终究功亏一篑,难道是从棣叔和大哥那里吗?来抓她这个漏网之鱼,他们与她家人到底何怨何仇,要把人逼上这种绝路
“林语!”,是碧瑕从喜堂里出来了,“叫你不要跑,你忘了你的伤了!咦?”,她瞧见闻人息在这,“你不是……那个谁吗?”,想起闻人府对林语的穷追猛打,立刻像只护犊子的老母鸡似的挡到林语面前,“你想干嘛?我可告诉你,你敢伤她,我和你没完!”
“我……”,闻人息轻声,眸中真的似有光芒,清风呢喃,花草零落,“我想娶林语……”
“哈!”,碧瑕被他这一句话弄了个措不及防,直到林语从地上伸手拉拉她的衣摆,她才算回过神来,把腿受伤的林语扶起,林语这次不知为何,好像早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一般,说不出的镇定
她与他之间似乎隔了很久很久,等了很久很久……
“我很快就二十一岁,我们说好,我到了那时就来娶你的,我还没有九幽,可是……”
“肤浅!”,林语毫不留情,“我与你今日分明是第一回见面,你却能抛下你新婚的妻子说要来娶我,若是你妻子貌若无盐,你也不必在先前允她此婚……”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
“你是谁不重要!”,林语在碧瑕搀扶下走过他,“重要的是你的妻子还在喜堂里等你!”
闻人息笑了,“原来你也觉得我该娶她,所有人都觉得我得娶听儿,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我要告诉你们,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我不想背剑谱练剑!我不想当这个家主!我不想娶听儿!”,他软弱无力地坐到地上,好像耗尽了一切的力气,说完了这一生的话,脸上淌出泪来,“我根本不想!”
林语没料到她的一句话,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猛地朝他身后一瞥,却看见了折返的林言,她慌地挣开碧瑕的手,竟然不顾腿上的伤挪了过去,碧瑕没来得及拦林语,可林言压根没注意到林语,他只看到闻人息一身红装在那里,那听儿呢?闻人息跑出来了,那听儿呢?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林语眼睁睁看着她的二哥越过她,反而去质问闻人息,“听儿呢?你们此时该是拜天地的吉时,你出来做什么?”
“二哥!你这三年去哪了?”,林语拉住林言,可林言已经不认识她了,林言说,“你是谁?”
“我是你的小语儿呀!我是你小妹妹!”,林语听到他那句话,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把,难以置信,“你不记得我了?”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林言轻轻甩开她的手,可林语腿本就有伤,一个踉跄摔倒,小腿那处血已然淤青发黑发紫,碧瑕出来抱不平,“你怎么能推人呢!”,说着想扶起林语,可林语整个人好像失掉了气力一般瘫倒在地,扶都扶不起来,“林语!叫你不要乱跑了!”,她手忙脚乱用随身的药材给林语处理,林语却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伤势,她的心比腿痛一千倍一万倍,“你果真半点都不认得我了吗?”
林言不认得她,依他的性子自然也不睬她,闻人息现不知何故跑出喜堂,听儿此时怕是要沦为众人的笑柄,风师兄八成已带她回随衣院避开那些无聊的小人了,想到这,林言径直往随衣院方向奔去,留下走廊上坐在地上的两人相对相望
闻人息不愿相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林语似有所悟,喃喃自语,“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碧瑕点头称是,“他看起来的确是忘了,依我看,倒有点像是南芝殿的秘药忘忧,你记得吧?”
“我记得!”,林语记起碧瑕同她说过,一时兴奋就要站起,被碧瑕一下按了下去,“药山有解药对不对?”
“对……”,碧瑕看住她,心道南芝殿秘药只是缓缓林语罢了,她那二哥哪有福吃这等珍贵的秘药,估计就是磕到脑子失忆了之类的,可惜她不会探脉,不能医治,不过人找到就好,他们药山医师不少,虽说大长老这一脉少与人来往,随便找个人帮忙看看也不是不行的……
碧瑕把林语拖回客房那边,走廊上这会只剩了闻人息一人,他不顾一切抛下一切跑出来,竟然落得这么个可笑的结果……
他幽幽地在走廊上沿着步道徘徊,他在想自己是否该回喜堂,遵那些人的意思娶了听儿,夏竹姨临终托付犹在耳畔,可他不愿,破风欣喜的神情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他不想,林语适才的教训也回荡在他心里,可他就是不愿也不想!
“小少爷,不,家主,秋菊拜见家主!”,那边却是秋菊拎了两张白纸和笔墨走来,想来她还不晓得闻人息逃婚的事,“家主,秋菊有急事,先行告退……”
秋菊是去找林书的,她让林书在他住的客房那一带等她
碧瑕一边走一边劝慰林语,一直来到客房外,“林语,你安下心听我说,我今日见他,他也不算是个坏人,他未必就是你的仇人……”
客房所在的六处弯道圈出两个空旷的天井来,种了许多草木,过冬了,只余一些枝丫空空,一株红梅窄路相迎,弯道处设了竹屏用来挡冷风,林语她们就坐在一张屏风旁边
隔了那张屏风
林书抱着林莫,林莫膝上摊开一本书,林莫用手指在林书手上一笔一划描着字,林书一字一句地为他念出来,描完一篇后,林书给他讲,“这一招是为逃,你记得向右第一步为虚,引人随你向右想制住你,可第二三步就须快向左,但这一招不好,如果对方看穿了你,先向了左,你便退无可退,如果对方此时手握利刃,你就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林书接着说,“你还记得三不算吗?”
“嗯……”,林莫口齿不清地回答,“不算至亲,不算同门,不算林中村……”
竹屏那一边,碧瑕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那样一个大宗门怎会无故毁你全家,其中恩怨怕是理也理不直,一纸空文说不了什么,但你别怕,忘了那些前尘往事,尽皆忘了吧!以前那些算得什么?无论如何,药山以后就是你的家……”
林语的声音,“你说得不错……”
碧瑕正说着,林书也在听着,此时秋菊已沿着走廊过来了,见到秋菊拿着酒席上的汤碗,碧瑕猛然想起自己把药倾落在了喜宴的酒席上,师兄今次是第一回下山,没有人陪着怕是要出事,“林语,你先在这等我,我去找师兄回来……”
秋菊对巧遇的碧瑕和林语点头示意,当时是秋菊负责安排各人食宿,与她们二人算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碧瑕先走一步,秋菊捧着汤和纸墨,走到帘子前,一下便掀开了,“林公子,你果然在这处藏着,秋菊猜小莫喜爱那旁边一株红梅,想你们会坐在这……”,她欣喜异常,“你说要给我写的字,我拿来了,还有我亲手做的汤……”
“大哥?”,林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亲人们尽死绝了,而自己已经是孤家寡人,碧瑕也曾开她的玩笑说她是天煞孤星,今日她却一连找回了两个哥哥,她如果不是不能站起,必会一路小跑着欢天喜到林书面前,“大哥!”
林书听见林语的声音,定了一会神,待林莫的手悄悄按上他的手时,他才说,“小妹,是你吗?你回来了!”
这一别三载,恍隔三世……
“嗯……我……”,回来了,林语兴奋不加掩饰
“小妹你倒是有点变了”,林书说这话时,脸上神情不明,“在刚才那人面前,你把每一句话都说得那么顺……”
“是吗?”
这一段久别重逢尚未演完,客房的天井旁,忽的一个人被踢出来,定睛看去,却是一手拿着鞭子的碧瑕,林语慌乱之中,不顾腿上疼痛,赶紧扑上去,跪倒在碧瑕身边,黑暗里走出一个白发妇人来——是药浮,“倾儿若有半点差池,我砍了你们二人的脚也不够还的……”
碧瑕起身半跪,“师父,碧瑕知罪!”
“知罪就好……”,药浮倒也算看着碧瑕长了几年,没忍下心去真砍了她的脚,“倾儿呢?”
“师兄在喜堂里……”,林语回话间,药倾已从喜堂摸回了客房,正看到药浮在教训两人,忙冲上去跪在药浮前面,“师父,是倾儿的错,是倾儿想看看山下的风光,要两位师妹带倾儿下山的,还请师父不要责罚两位师妹……”
药浮见药倾无事,心也算放了大半,“起来吧!”
林语正想照药浮所说起身,一时忘却了脚上的伤,得亏碧瑕记着,连忙扶住林语起来,林语道了声谢,药浮发现林语的脚伤,立刻喝道,“别起来了,快寻个地坐着……”
碧瑕被这一喝吓到,赶忙照做,把林语带到一旁的走廊上坐下,药浮检查了半天,面色大变,训道,“碧瑕,我先前说过,林语连走快一点都还不行,你这一路带着她干了什么!”
碧瑕想了一下,自己带着林语一路蹦蹦跳跳,跟别人在芙蓉阁打架时扔下林语一个人带着药倾在人海里,最要紧的还是让她去追林言,林言那一推更是雪上加霜,但终归说来是她的错,碧瑕挠挠头,“我错了,师父……”
林语此时再望去,林书和林莫连带着秋菊都已不见了踪影
随衣院
破风合上听雨房前的木门,叮嘱前来看听儿的林言,“混小子,你看住听儿,无论是谁都不许放他进去,听到了没有?”
“风师兄,怎么了?”,林言刚从听雨不用成婚的好消息里寻得一点开心,却见破风神色凝重地一番嘱咐
破风装作没事的样子,私下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无碍,只是有件事,我要向你月季姐姐问个清楚!”
六
闻人府祠堂
破风坐在门槛上,面对站在跟前的月季,“你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解释?”
“没什么可解释的”,月季摊开手,“这是你情我愿,我们又没有逼她……”
“你们明明知道听儿她……这与逼她何异?”,破风是真真生气了,“从今天起,我和那个混小子,不会让你们再靠近听儿一步,直到她痊愈为止!”
月季急了,闻人息逃婚和破风发现这事都是她完全没料到的,“破风,你不能这样……”
“我偏要这样!”,破风语气坚决,“你告诉闻人息,他既不娶听儿,就担不得听儿的深情厚谊!”
半年后,六月初六,择剑大会第二十次
据说择剑大会源于南安王九幽存,是因前朝末年群雄并起,江湖势乱,九幽存以一人一把木剑独挑当时江湖四大宗师,破慕容修之摘星剑,娄庆之雨花剑,绝情涯之绝情双剑,为天下剑首,立盟主之规,自此每九幽易主之时,至六月初六,剑主于龙脊山龙亭择剑,大胜天下,方为盟主
闻人息自幼听他的父亲无数次说起过这般场景,但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自半年前他逃婚,被拒,游荡,而今算是彻悟了,人是无欲则刚,剑亦如此,这繁华一梦,终究是过眼云烟,就如他手持木剑走上择剑台时,放眼只见百千人头攒动,更远处群山掩映间层层叠叠的绿树,他一剑独立于世,于这存了三百年的巨木所建的择剑台上,近处人有茶有酒,各大宗派汇聚于此,正中台上,红彤彤的血池里插着那把剑,他明晓自己今日便是要在此,站到暮鼓声起,滴血认剑,接盟主令
仅此而已
如三百年来的每一次那样
听雨从闻人息逃婚后,一度晕厥,至今昏迷不醒,故而这半年一直在曲水谷休养生息,林言时刻陪着,此时只好歇在山下客栈
辰时
碧瑕“砰”地一声掀开药罐子,一壶子药咕噜咕噜喷出来,尽管早有准备,仍然喷得碧瑕一身都是湿漉漉的药味,她仔细看看壶里剩余的一点暗绿色冒着雪白的泡泡全身上下写着“可疑”的药汁,“林语,你真是个天才,我服你了,好好一副补药煎成了毒药,幸亏师兄没喝……”,碧瑕一本正经地教训新来的师妹,指着药单上一味药,“这个先煎的你肯定后下了,它有大毒你不清楚吗?”
“爹爹好像有讲过……”,林语自言自语,而后责问起碧瑕来,“谁让你不写明白一点的……”
的确,碧瑕的字写得跟鸡爪似的揉成一团,“先”字和“后”字看起来一模一样,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此之前,林语已经煎坏了好几副药材,这次是迫于无奈,碧瑕才给她一步步把煎药的步骤写出来的
碧瑕打趣她,“你还真是没有做药的天赋,却有制毒的异禀……”
因为林语煎坏了药的问题,本来药浮受不住药倾的软磨硬泡,应允要带他们去择剑大会一事拖了一会日程,更兼碧瑕一身衣裳被一再淋湿,又没有多少换洗的衣物,药浮只能决定先去龙城买衣衫和新的药材
巳时
龙脊山
一个人上来了,是海月镖局的海连时,他曾与闻人龙在镖银一事上出过矛盾,闻人龙大人有大量最终让与了他,搏了个好名声,但海连时却落了个守财奴的绰号,令他愤懑不已,至今心怀不满
海连时提了两把大锤,左右手各一只,足有两个人头那么大的锤上钉满了各式钢钉,一看就知极重,这锤子若是直接砸在闻人息的木剑上,不说别的,单是靠这一身重量就足以把木剑生生压断,海连时挥舞起锤子,连带着手臂上的肌肉突起,手腕上青筋暴露,看起来甚是恐怖,“请小公子赐教!”
看台上,林书候在当时方巾派门主施全身后,林莫拉着姐姐林沫的手也在,林沫一张小脸惨白,时不时咳嗽两声,似乎正在病中,林书是替施全的独子施奎治病的医师,施奎年纪尚小,和林莫玩在了一处,这也是林书一介白身能随侍左右的原因之一
台上,海连时正面直冲而来,一双大锤不留情面,闻人息迅速闪身躲避至其身后,海连时一下砸得台上一个大大的坑,木屑飞扬,尘土四散,看得闻人息在后面,立时沿地旋转,在木台上拉出一道弧沟,闻人息朝上一跳,踩定一柄大锤,海连时即刻扬起另一柄锤子扫过,就盼着这一下能打他个头破血流,故而用尽全力直取闻人息面门,闻人息赶快低头,趁大锤的惯性拉着海连时的手倒向一边时,闻人息一剑架住他的脖子,“承让……”
这一番下来,闻人息只守不攻,分明是未尽全力,底下人人称好,海连时输得却是口不服心也不服,“小公子倒真像你那父亲,假仁假义得很……”
午时
一行四人来到龙城客栈落脚,药倾和药浮一间房,碧瑕和林语一间房
林语敲了敲门,“碧瑕,今天的事,对不住……”,她说的是煎药之事,这事碧瑕明显没放在心上,碧瑕在屋里换下湿透的衣裳,林语手里正拿着新的衣物,她推开门想把衣物放到房里给碧瑕,然而接下来……
“啊!”
林语几乎是下意识地把衣物扔到碧瑕手里,一面惊叫一面喊着让碧瑕将衣物穿好,随即夺门而出,来到两人的房门外,她喘了一大口气,手一抹一片鲜红,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流了鼻血
(注:首先请忍下你内心一切冲动把这段备注看完,我不知道你们作何乱七八糟的感想,但是我想把所有我能告诉你们的告诉你们,先告诉各位,药倾是女的,而且这两家伙都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并不想让你们误会我们干嘛干嘛,先告诉你们我们绝对不会干嘛干嘛,这本书里也不会有人干嘛干嘛,请各位买根冰淇淋冷静一点,然后,我们必须必须,是必须这么写,但是理由暂时不能说,我怎么也要留点悬念对不对?其他疑点后面会解释你们耐心等等就行了,我们开始想到这个完全是因为超级喜欢《浮生六记》沈复对陈芸那句告白,“来世卿当做男,我为女子相从”,还有人物性格的天平要平衡一下,还有因果报应的设计,就这样而已,另外我之前有暗示的哈,其实按我说,他俩说到底只是一个谁生孩子的区别,交换一下有什么关系嘛,讨厌他们的话顺便说一句他们都不会活到结局,林语和碧瑕纯粹朋友关系,一点男女情谊都没,接下来是林语致力拆姻缘的三人欢乐日常,不管你们喜不喜欢,反正我俩看着写着挺开心,我就希望我家小雁雁开心,目的单纯没你们想那么鬼复杂,没了,拜拜……突然觉得当作者心好累,还得时时刻刻猜你们的内心活动,诶……)
碧瑕换好了衣裳出门,就被候在门外的林语一把拦下,“你你你……你究竟男的女的?”
“女的……有什么不对吗?”
林语结结巴巴地大叫,“可可可……可是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碧瑕泰然自若,一点心虚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我看见你……你……”,林语再说不出一点话来,她的认知简直在这一刻完全崩塌,她怎么忘了,碧瑕说过,养大他的娘亲是个时好时坏的疯子,还给他起了个那么古怪的名字,想想就知那是他养母才对,自己的女儿襁褓夭折,便捡了个男婴当作自己的孩儿,还有……还有,什么葵水,碧瑕那家伙摇头是因为根本不知道吧!这下可怎么办是好?回想碧瑕和药倾相互之间含情脉脉的,她一把掐死自己给他们做红娘的念头,红娘?她这次要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
七
未时
“还有吗?”,闻人息这一声尚未问完,又见一人飞身上前,是河伯徐会仁的大弟子铁阳,听雨怎么说来也算是暗门弟子,半年前闻人息逃婚,甩尽了暗门和舅舅的面子,尽管他和这个舅舅一点也不亲热
天上这时纷纷洒洒淋起雨来,看来铁阳是看天已阴沉才决心上台,铁阳脚一转,弹起地上薄薄一层积水,闻人息旋身一一躲过,然终不免身上被弹到几滴,谁料小小一滴水,在他之手竟化做刀刃般的暗器,愣是在闻人息手脚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口子,血沿着伤口一点点下流,此时铁阳周身雨激水花,闻人息难近他身,他却反倒假意夸赞闻人息,“小公子真是好身手!铁阳佩服!”
雨仍在下着,闻人息见这漫天细雨,忽然记起剑谱里一招“寻花问柳”来,这是从前爹爹最爱舞的一招,剑起雨无痕,剑舞风有声,剑至极快时,能避开天降雨霖,闻人息重起剑势,再不从第一招出剑,而是由此招起手,渐渐地在飞散的雨滴中将剑舞得如一条长龙戏水,铁阳踏起一片又一片水花,终被融合其间,剑停下时,剑尖正对着铁阳的喉咙,“若不是在这台上光明正大地打,息儿未必是铁阳哥的对手……”
“光明正大?”,铁阳丁点不领他的情,“小公子的意思是,我暗门是鬼蜮伎俩,见不得光了?”
申时
已经到了看台下
“你别靠近我,离我远些……”,林语今日不同寻常和碧瑕黏在一起的模样,反而是一个劲地远离他,不止如此,她还连着药倾,“不行,你也离师兄远些!”
“怎么了?”,碧瑕的眼神在此刻黯淡下来,他拉住林语,在她耳边悄悄道,“莫不是你对你二哥心灰意冷,移情别恋也喜欢师兄了?”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林语像是一下被踩了尾巴,“我才不喜欢软软弱弱的人呢……”
“你说什么?”,碧瑕怒气上窜,说谁都行,怎么能这么说他师兄呢,“你再说一遍?”
林语赶忙摇头,自己辩解道,“不是……我说你喜欢的东西我是永远不会和你抢的……”
台上,又见一人自南芝殿的看台而起,是一个黑衣男子,约三十来岁,是沈亦允跟随多年的手下,黑衣上画各色各样的金色细线迷圈,是为迷影之术,此术须得记三千方位,五万变化,不是一般人可练,南芝殿百年方得这一根苗子
“初次见面,不才迷影,还请小公子留手……”,话一说完,迷影足尖一动,台上忽地连出十数道影子来,其身影就匿在这些影子中间,观者眼花缭乱,谁也不知哪道影子是真,哪道影子是假,过了许久,闻人息也不攻击,只静静地呆在原地,突然影子中蹿出一个人来,闻人息引剑与之过了一招,伯仲之间,不分高下,这招过后,杂乱的影子慢慢停下,聚成一个身影,迷影问他,“为何只守不攻?”
闻人息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平复,“兵……兵本慈悲得灵,是为护人,而非伤人,所以……息儿想好,惟愿遵守本心,不为外物侵扰,息儿悟剑乃慈悲剑,立誓不以手中之剑沾滴血……”
“那……我认输!”,迷影心甘情愿输给一个如此的人,说完便毅然跳下台去,闻人息在台上,也不知他如何坚持得了这许久,木剑被他在之前与各人的斗争中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脸色已是虚弱
迷影来到沈亦允跟前,径直单膝跪下,沈亦允责问道,“你为什么要认输?”
“殿主明鉴,迷影并非甘心输给他,只是小公子不攻虚影,迷影便只能先攻,这样下去迷影耗力过多,终会败于他手……”
沈亦允不断地来回动着扣在一起的十指,显然在掂量他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好了,你先起来吧……”
“大哥!”,林语从台下的人潮里看到看台上的林书,不顾方巾派弟子的拦截冲上看台去,她望见林书身后项上挂着铁锁子的林沫和林莫,几欲落泪,“大沫小莫,你们也还……”,活着……
酉时
报时的钟声刚过,闻人息再次连挑两人,已然筋疲力竭,看起来是再受不住一点波折了,此时却又有一道身影扑上台去,人影落地,却是破风
“破风,你怎么上来了?”,闻人息累得一下坐到地上,在破风面前,他是毫无戒心,也来不及去想破风为了何事才站到这与他对立的择剑台上
“怎么?我没资格上来吗?”
“不是……”,闻人息摇摇头,他慢慢地站起来,然而仍旧一点防备也无
“其实,与其听你直呼我的名字,我还是很想听你叫我一声”,破风顿了一顿,“哥……”
“什么?”,闻人息怀疑自己听错了
破风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说,我就是冬梅那个贱人当年早逝的孩子!”
“破风,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破风是尽情发泄着所有的一切的不满,“我比你大,就因为你嫡我庶,我就得一辈子站你身后当你的刀为你卖命,从小你调皮犯错家主都不会舍得打你,板子都是我的,我忍了,听儿是我妹妹,她死乞白赖硬是要倒贴去做你的刀,她犯贱才被你当众羞辱弃婚,你说她活该对不对?那我也忍了,冬梅……她从来没抱过我,可是她天天抱你,她没给我讲过故事,可是天天给你讲,她从来不会哄我,可是你磕着碰着一点她就跟摔到心头肉似的说不哭不哭了唷,她明明是我娘!我除了忍还能怎样?”,破风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双目含泪,他大叫道,“我为了什么非得把这些都忍下来!”
“如果你死了,九幽就是我的,荆妈妈……不……”,破风几乎是不可觉察地微微一笑,对着台下的李荆喊了一声,“师傅,您站得远,这台上生死由命,你可未必拦得住我……”
闻人息却不管这些,“可是……息儿自小就羡慕破风,破风背书、习武什么都学得比我快比我好,如果不是……我好想像破风一样,飞刀……因为破风我以前不知多想学飞刀,没有人逼着破风做功课、练剑,我总是想,如果我……我是破风该多好……”
“你……”,破风的心有那么一瞬软了下来,“那你现在应我……娶听儿,一辈子对她好,我就下去!”
“我可以……”,闻人息继续说着,“我可以不娶听儿,但是一辈子对她好吗?”
“老话说得好,痴情女子负心汉,半点没错,混蛋!”
戌时的钟声在这一刻“咚”地敲响,剑池里的血已经干涸,一滴不剩,那把剑自剑池飞跃到半空,剑血下滴,不住地颤抖着,发出“泠泠”的剑声,它既不急着朝向闻人息,也不多看对面的破风一眼,似抱着绣球抛郎君的待嫁闺女一样难以抉择,剑尖指着众人转了一圈,忽然锁定了目标,猛的下坠,闻人息认命似的闭上眼,毫无反抗,破风握着的刀都把手指割出血来
可九幽竟是往台下飞去
恰恰是向着林语这边……
施全招呼弟子离散,林语牵着林沫,拉着林书,林书带上林莫,所有人都纷纷躲开来,慌忙逃窜,没人知道九幽剑在搞什么怪名堂,或出了什么坏毛病,但天下第一剑——问谁敢试其锋芒?
“噌!”
剑光划过林书脸颊,破开一道细微的口子,九幽刺入石地中,裂纹四散有约八寸,沾着林书血迹的剑身发着淡淡的红光:它认主了……
九幽出世第二十二位刀主,听雨
九幽出世第二十二位剑主,“闻人书!”
看台上月季急急忙忙跑过来,扶着柱子,累得气喘吁吁,“终于还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