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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分了。”她笑着抬起你,望向好久不见的丈夫。
南方的太阳果然炎烈,他变黑了,不变的依然是那温煦的神情,以及仿佛昨夜才紧紧凝视的眸光。
虽是如此,此刻站在他前面,她和和珣儿一样觉得陌生,或许是时空相距,久违了他的存在,如今再度感受到他的气息,他的身形,他的语声,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疏离虚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
该说的,都在信里说了,鱼雁往返,纸笔传情,无声胜有声。
日头白花花的,她眼里也光光亮亮的朦胧一片,鼻子有些酸了。
“琬玉。”薛齐先喊了她,似压抑,又似激动,乍见孩子的兴奋笑容转成了柔和微笑,蕴藏在眼里的笑意也化作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老爷……”怎么办,她眼泪快掉下来了。
“家里可好?”
“都很好。”
“回来了,真好。”
竟然就杵在院子里说起场面话来了。她见他衣袍蒙了灰,也瞧见了底下那双灰扑扑的靴子,忙抬手迅速抹去眼角泪珠,面朝他绽开笑容。
“老爷,您赶路累了,要先歇会儿?还是先沐浴?”
“路上风沙大,先洗个澡吧。”
“阿金应该烧好水了,我去瞧瞧。”
她赶紧转身,久别重逢,犹胜新婚,相较初嫁薛家时的心如止水,她现在简直成了害羞无措的小媳妇,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快跑开。
来到了厨房,阿金早已照她吩咐,将烧好的热水送到房间,她在那儿已摆下他干净的衣袍,应该不用她去服侍刷洗擦背吧。
她掩袖偷笑,一回头见阿金嫂忙碌地照顾灶火,她也过去关心,这边掀了锅盖,那边揭开煮好的盖碗,然后端起一只萝卜,发起呆来。
“夫人,你在这边……”阿金嫂不管了,冒着被轰出薛府的风险,她开始赶人。“哎,实在很碍手碍脚,我都没办法做菜了啦。”
“啊,那我……我守着这锅炖肉,帮忙看火候。”
“早炖好了。”阿金嫂眼一转,见到门口进来了救星,忙道:“春香,拜托你,快请夫人出去。”
“呵呵,小姐,你不会烧菜,走了。”春香来拉她。
“我会切菜,切水果。”
“还会买菜呢。”春香笑嘻嘻地道:“等会儿吃晚饭时,我会跟老爷说,那盘清蒸黄鱼是小姐亲自上市集挑来最肥的,最鲜的……”
“春香找打。”琬玉笑着捶她一下。
“小姐你去陪着老爷说话啦,等摆上饭再喊你们。”
最会发号施令的琬玉无处可去,只好到大厅坐着,外头孩子们活泼奔跑,追逐嬉笑,如今他们的爹回来了,或许,以后还会再添个弟弟妹妹,与他们一起玩耍,想到这,她又掩嘴偷偷笑了……
今晚的薛齐很不一样,琬玉还是觉得陌生。
已是枫红深秋,但晒了一天日头的石砖地面仍蒸腾着暖意,一家人吃过了团圆饭,齐齐来到院子闲坐。
薛齐洗去了仆仆风尘,换上舒适宽大的衣袍,也不系带,干净的长发拭干了,随意披落,那模样就像是书里所描写的山中隐士,豪放不羁,潇洒自在,好似随时都可以登时高歌。
他倚在竹榻上,吟咏起来了。“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呵呵。”不再怕生的珣儿爬上他的膝盖,扯着他的头发玩着。
玮儿和庆儿各自拿了小竹凳,紧挨爹坐着,仰慕地望向什么都会的爹,爹写的信有学问,很难懂,说的话也难懂。
“爹,你念什么诗?”玮儿问道。
“这不是诗,这是论语先进篇,曾点跟孔子说的话。”薛齐大略解释道:“就是说春天天气很好,便带几个大朋友和小朋友,去水边洗洗澡,吹吹风,然后大家唱着曲儿回家去。”
“哇,孔子我知道。”庆儿说出了他知道的事。“娘说他是一个有学问的老人家,考试都得念他的书。”
“孔子有学问,有学问就像爹,穿官服,去办案。”玮儿有了疑问。
“为什么他要去吹风唱曲?”
“呵。”薛齐笑叹一声,拍拍两个很有求知精神的儿子。“想吹风的是曾点,不是孔子,孔子倒是很想弄套官服穿穿呢。”
各言其志也已矣。孔子问了学生,其中三人皆有“正当”大志,唯独曾点不想治理国家,不想学宗庙祭祖,只想玩水吹风,唯愿足矣。
有学问,当了官,又如何?两千年来,玩的依然是那套权谋争斗把戏,没有手段,爬不了高位,就算孔子生在今世,也要高叹不如归去了。
他为官多年,始终持守心志,能有多少能力,便为百姓做多少事,那些什么高官权位,皆是富贵浮云,与他无关,昔有曾点歌咏而归,如今他有妻儿围坐,谈笑赏月,说不定孔夫子见了此情此景,也要羡慕他,喟然叹曰:“吾与齐也。”
他的神情,清朗,他的目光,笃定,即便晒黑了些,清瘦了些,或是正襟危坐,或是披发吟咏,琬玉发现,薛齐一点也不陌生。
这半年来,他给她写了不少信,字里行间依然可见他仍有他的理想,只是现实严峻,不管在朝廷,或是到地方,难免与他人有所拉锯,而今他回到家,洗去了半年的疲累,放松了身心,自是心驰神往那“怎沂,咏而归”的随兴放任境界了。
孔子虽然赞同曾点,也想去洗澡吹风,可到头来,老师学生还不是照样纥纥终日,忙着周游列国去了,而薛齐,当然了,明日照样穿起他的白欧青袍公服,束起银花腰带,上衙门点卯去了。
这些人呀。她摇头而笑,就是有这股执着傻劲。
今夜无云,月光格外明亮,早过了中秋,穿起了棉袄,这个院子里还是热热闹闹地涌着暖意。
“珣儿,不怕爹了?”她走过去揉揉那个钻进爹衣服里的小人儿。
“喂你吃饭就被收买了?”
晚饭时,所有能喂珣儿吃饭的人都故意不理她,就让她爹来喂,一匙,两匙,喂到最后,小人儿就偎到爹的怀抱里去了。
“哈哈。”薛齐笑得很开心,从衣襟里抓出小人儿,“以后得留心外头的小子,可别拿糖就哄走我们珣儿了。”
“糖不好,花儿好。”珣儿摇摇头。
“跟爹说,花儿怎么好?”薛齐笑问。
珣儿坐直身子,大眼滴溜溜一转,憨嗲嗲地唱了起来:“一朵花儿五片瓣,瓣瓣馨香入梦甜,采来藏在哥枕下,夜夜陪哥共枕眠。”
她一边唱着,一边装作手里有朵楔,一瓣一瓣采下,铺在爹的胸口,唱完了就顺势趴下,拿小脸蛋蹭了蹭,好像要睡了。
“怎地珣儿采花给爹就困了?”他疑惑地望向琬玉,“该睡了吗?”
“还没,她是在跟你撒娇。”琬玉笑道:“这三个呀,每晚不给他们在大床蹦上一会儿,还不肯睡呢。”
“爹,来我们房间玩。”庆儿迫不及待要拉爹去了。
“玩玩。”撒娇的珣儿也爬起来,扯下爹的衣襟,“爹来嘛。”
“这对宝兄弟有了新房间,好比神仙坐拥福地洞天了。”薛齐大笑站起,抱了珣儿,跟着已是急欲带路的小兄弟,“走,爹也去躺躺你们的大床,看好不好睡。”
“你们爷儿去睡吧。”琬玉心里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也不知道孩子们拖着爹,在大通铺上要如何沸腾翻滚了,他们要怎么闹,就让他们去吧,今晚她是不会去当个赶孩子上床睡觉的娘了。
她回到房间,继续整理薛齐的箱笼衣物,有家保洗净的,她便收妥,有待洗熨的,她另外丢了篮子,一些案卷书籍,她则送去他的书房。
慢腾腾地收拾着,发现箱子底下有一只没见过的红漆木盒。她好奇地拿起来,犹豫了下,心想他都放心让她整理了,应该不是什么秘密之物,便打了开来,入目便是自己写着“薛大人齐钧启”字迹的一叠信柬。
“呀。”她慌张地扔下盒子,一张脸顿时燥红了。
那全是她写给他的信啊,他藏得这么好,就像藏他的传家宝盒似的——而她,不也将他的信件收进了她亲手缝制的绣花锦袋,妥善地藏在床头小橱里吗?
明明夜凉了,她却浑身燥热,坐不着,站不住,便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顺手理了理帐子,再将目光放在两只并排的枕头上。
想什么呀。她用力揉揉脸颊,今晚他让孩子缠住了,应该就在那边睡了,她忙了一天,也该睡了。
来到门边,正想关门,却听到了由远而近的沉稳脚步声。
她的心顿时骤然狂跳,双手攀住门板,竟然口干舌燥起来了……
“我可以进来吗?”薛齐披发而来,微笑出现在她面前。
“啊。”她慌地低下头。“我以为你会在那边睡。”
“孩子是缠着我一起睡。”他踏进房间,边说边瞧着这间不再有孩子奶味,也不再是棉被枕头乱堆的整齐卧房,笑道:“他们还要我跟娘一样,说故事给他们听,我就陪他们躺着,想说刚从贵州回来,那里古称黔,便背了‘黔之驴’给他们听。”
“背?”
“是啊,柳宗元的好文章,有趣又发人深省,孩子应该会喜欢听。”
他表情无辜,露出不解的神色,“我才诵完,三个孩子本来还睁着五六只大眼睛,一下子全睡了。”
“故事不是这么说的。”她好气又好笑。“你忘了?我写信告诉你,若要我念信给孩子听,你得写白些,写浅些,不然他们听不懂。”
“他们多念些书,就听得懂了。”
“老爷,你忘了自己也当过孩子呀。”琬玉也不叨念他的。“反正再过不久,他们兄弟就听得懂你那些之乎者也了,他俩学得很快,我教不来了,还是你来教?”
“我自己教的话,恐怕又要让你嫌我教得艰深。”他见她想抗议又不好说出口的娇嗔神色,不觉开怀大笑,“要我教小儿文章,确实不在行,况且我白日不在,夜里时间有限,还是给他们请个夫子,我再去寻人。”
“嗯,夫子找到了就可以上课,书房早准备好了。”
薛齐很满意她为孩子准备的房间,两兄弟的房间有一大号通铺,可睡可玩,隔壁就是书房,桌椅书架都摆上了,跨过了小院落,对面是珣儿的闺房,不过年纪尚小的她仍爱黏着哥哥,现在用不上。
“你设想周到。”他注视她,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他们兄弟的卧房很大,再塞两三个弟弟进去睡也没问题。”
“胡说什么。”她慌忙转头,她还有正经事要谈呢。“有件事跟你说,你看春香和家保怎样?”
“哈哈,我本来奇怪呢,家保跟我拿纸笔,写了半天,吞吞吐吐要我订正错别字,我还以为他发心念书了,原来是给春香写信。”
“我觉得家保挺有心的,人又老实,春香也喜欢,老爷您说……”
“我早准备主婚了。”
“好,那我就问他们的意思,找个日子帮他们完婚。”
琬玉很高兴能为春香完成终身大事,悬着的一桩心事落了地,该说的事也说完了,然后呢,这房间似乎太安静了些……
“呃,我去瞧瞧孩子。”
“周嬷嬷在那儿,都睡下了,别去吵他们。”
“那……嗯。”她抬了脸,又垂下,一看到他微敞的衣襟,又别过脸,觉得还是该找些事情来做。“你……你头发乱乱的,我帮你束起来。”
“睡觉躺下了还是乱,省了这个功夫吧。”
躺下来睡觉?她又莫名地口干舌燥了。
她终于让玮儿庆儿睡在他们的房间,也让珣儿习惯周嬷嬷的照料,为的又是哪桩?不就是希冀与眼前的男人成为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老爷……”该怎么诱惑他呀。
“琬玉。”他握住她的手,笑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要喊我的名字?”
“啊,老爷就是老爷。”她的手热了。“我,我喊习惯了……”
“你在信里是怎么称呼我的?”
“我……”她脸红耳热,“写信有既定的称谓用法,跟讲话不同。”
“让我想想你是怎么写的。”他才不管这一套,直接念了出来:“夫君齐展信平安。你说说,你怎么唤我的?夫君?齐?”
“好啦。”她浑身都热了,在他“催逼”之下,只好道:“夫君?”
“不对。”
“相公?”
“不好。万一我们在路上走散了,你喊一声相公,所有男人都要回头应你。”
“你说什么啦。”这么不正经,她羞得低下头。
烛光跳动,啪地一声爆出火花,她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一眼,一触及他的温煦笑容,她不好意思笑了笑,又低了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薛齐心思震荡,不再让她低头,而是伸指抬起她的下巴,以最虔敬的心情将她仔仔细细看个够。
这趟出门,路远难行,常得跋山涉水,查案又得殚精竭虑,待回到暂住的官舍或驿站,已是筋疲力尽,虽是吃住不愁,但总不比自己的家舒心,往往午夜辗转反侧,便会想着,她和孩子如何了?
想着想着,他会翻出她的信,就着月光读来,读着读着,空寂的心便丰盈了,实在了,然后是一夜好眠。
老天何其宠他,有幸娶她为妻,因她的到来,圆满了他的家,更圆满了他的人生,一想到此,他再也难抑满腔奔腾的热情。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今夜,他即将与她共奏一曲凤求凰。
“琬玉。”他心满意足地轻唤她,纵是激情如潮,却化作了他最最温柔的亲吻,以及最最温柔的言语。“我的爱妻。”
“齐……”她泪盈于睫。
“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洞房花烛了?”他吮去她的泪,再以唇拂过她的耳,轻柔啃吻,在她耳边低语着:“我等好久了。”
“门,门关了吗?”
“哈哈。”今晚的他,真是笑得好开怀,好尽兴啊。
掩起的房门里,吹熄了红烛,放落了结帐,凤凰于飞,琴瑟和鸣。
门外,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