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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瓜熟蒂落,稻穗饱满,正是秋收的大好时节。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薛齐站在房门外,一脸焦躁。
“老爷,女人生娃娃,男人本来就不能进去看的。”阿金嫂出言相劝,一面拿眼瞧阿金和家保,要他们随时注意揪住老爷,别让他闯门了。
“老爷您放心。”春香也劝道:“里头有周嬷嬷,还有经验丰富,接生过上千个娃娃的产婆,不会有事啦。”
“春香,你怎么没进去?”薛齐发现她竟然在外头,又急道:“你听,琬玉哎哎叫成这样,你是她最贴心的好妹妹,怎不进去陪她。”
“是小姐赶我出来的呀。”春香好哀怨,她都看过庆儿和珣儿出生了,可这回她家小姐怕生产流血会惊动她的胎气,坚持不让她进去。
才三个月,小姐紧张什么。春香摸摸肚子,爱嗔地瞪了家保一眼。
“琬玉,唉,琬玉啊。”薛齐还是只能瞪着门板。
三个孝没他们的事,蹲在院子里,捧着下巴看一群着急的大人。
“大哥,娘好像很痛。”五岁的庆儿想不透。“周嬷嬷说,痛完了,娃娃就出来了,可我先前吃到坏东西,肚子痛,怎没蹦娃娃出来?”
“女人才会生娃娃。”六岁的玮儿还是多懂一些事。“庆儿你是男孩,不会生,珣儿就行。”
“咦?”两个男孩同时看向小不点的珣儿,目光极度怀疑。
“娘生娃娃,我们一起玩。”三岁的珣儿只想多个娃娃来玩。
“不知珏儿是弟弟还是妹妹。”庆儿又有疑问了。
“爹说弟弟妹妹都好,叫我们要当好哥哥疼爱他。”玮儿拿了树枝,在地上写了这个父亲早就让的“珏”字。
“珏,乃两玉相合为一,取其圆满也。”庆儿学了爹教他们的语气。
“珏儿有两块玉,这很珍贵,跟我们名字一样,都是好玉。”
“可我只有一块玉。”庆儿也拿树枝写了“琛”字,硬是在左边又加了一个玉字旁,开心地道:“大哥你看,这样就有两块玉了。”
“有这个字吗?”玮儿不确定,写下自己的“玮”,再帮珣儿写下“珣”,端详了片刻,又写了一个“玉”字,“好奇怪,玉字单独写,有一点,变成我们名字的偏旁,那一点就不见了。”
“对喔。”庆儿也发现了,歪着头看。“真真奇哉怪也。”
“咿呀,这字哭了,掉泪了。”珣儿软语娇嗓,小手捻起树枝,往“玉”字那一点抹去,煞有其事地道:“不哭不哭,姐姐给你擦泪泪。”
“哇。”两个小哥哥眼睛发亮,他们的妹子实在太聪明了。
去掉了那一滴泪,不哭了,破涕为笑,便开心了,然后拿来安上他们名字的偏旁,所以他们都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孝喽。
“可是娘的名字有个玉。”,玮儿一天到晚听爹唤她,早就将娘的名字学起来了,手里便写下“琬玉”二字,忽然有了重大发现。“庆儿快瞧,娘也有两块玉耶。”
“对喔,娘有两块玉,我们也有玉。”庆儿很肯定地道:“爹真的很喜欢玉耶,所以又给珏儿两块玉。”
“不知有没有三块玉的字,明儿再去问夫子。”玮儿很有求知精神。
“怎么办?”庆儿倒是担心起来,“娘这块‘玉’的一点不能抹掉,这样不就一直在哭……”
“呜哇哇。”
初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由房内传出,三个孝惊喜地跳了起来。
“琬玉,琬玉。”薛齐更着急了,上前拍门。
“恭喜老爷,是个小少爷啊。”里头传来产婆的高声叫喊。
“我可以进去了吗?”
“等一下啦。”产婆快被他逼得失去耐心了。
薛齐又是急得来回踱步,若说一步有如一个时辰之久,那他今天早已在焦虑担忧之中,度过了极为难熬的漫漫千万年。
“老爷您可以……”周嬷嬷带着笑容,才打开了门板——“琬玉。”大老爷势如破竹地冲进去了。
“就听你在外头叫呀叫的。”琬玉半躺在床上,已换了干净衣裳,神情略显疲惫,却是带着放松愉快的笑容。“也不知是谁在生孝。”
“你脸色这么白……”薛齐坐到了她身边,忧心忡忡。
“喝碗鸡汤就好了。”她发现他仍穿着公服,又摇头笑道:“你还没到散值时刻,怎么回来了。”
“阿金跑来说你产痛,我好担心,便告假回来了。”
“你回不回来,我还是一样生啊,家里这么多人帮忙照料。”
“不一样。”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地道:“我一定要陪你。”
“呵,我生孩子,你一个男人哪帮得上忙……”
琬玉心头蓦然一痛,像是黑暗深处伸来一把铁勾,硬是勾出了沉埋烂泥底下的往事,很久以前,有一个男人也曾经这么说过,她生孩子,他一个男人哪能帮得上忙。
因为他帮不上忙,所以他去玩了,醉上三天三夜,直到浑沌醒来,才知道他当爹了。
不是不想过去了吗?她低头咬紧唇瓣,将那抹痛心压回烂泥底。
再抬起眼,望向眼前这双始终温柔和煦的深情瞳眸,她的心绪回到了此时,此刻,此地,眼前,当下——她所深爱的丈夫薛齐。
即使他帮不上忙,即使他还在忙公事,他也要跑回来,担心她,陪伴她,能蒙他如此疼爱,她曾经残缺的生命早已让他补得圆圆满满了。
“夫人不能哭。”周嬷嬷原是笑看谈得开心的主子夫妻,突然见夫人掉了泪,又惊又急。“产妇气血虚弱,哭了会伤眼,哭不得呀。”
“哎呀,夫人生了少爷,好高兴也不能哭啊。”阿金嫂也赶紧劝道:“身体重要,要是哭坏了眼,我再熬上一百锅鸡汤都补不回来的。”
“不哭,不哭。”薛齐被这两个经验老到的妇人吓得乱了心神,急忙伸指帮她拭泪。“琬玉不要哭,乖乖,不哭了喔。”
“你哄孩子呀。”她泪眼里有了笑意。
“嗳。”他放下了心,伸掌轻抚她脸颊,为她抹去所有泪痕。
“来来,小少爷来了。”终于轮到产婆出面,准备让大家开心了。
原先她已打理好小少爷,本想老爷进来就给他看,谁知夫妻俩就卿卿我我起来了,看来外头传说薛大人爱妻疼子,确实真有其事。
“哇,好可爱。”春香先探头瞧了,伸手招来站在门边的三个孝。
“大少爷,二少爷,小姐,快过来看弟弟。”
“小少爷很有份量呢。”产婆妥善地将珏儿放至琬玉的怀抱里。
“呵呵,珏儿,珏儿。”薛齐注视熟睡的娃儿,不住地喊着,简直语无伦次了。“珏儿啊,琬玉,这是我们的珏儿啊。”
“你们说,珏儿像谁?”琬玉笑问三个挨近床边的孩子。
“这鼻子,像爹。”玮儿来回瞧着爹和小娃儿。
“嘴巴小小的,像娘。”庆儿转头瞧爹,又瞧娘。
“脸圆圆,眼大大,像我,像我。”珣儿嗲声高喊。
“哈哈,都像,像我们一家人呀。”薛齐开怀大笑,看了又看,笑了又笑,突然抬起头,问道:“咦,珏儿是男娃,还是女娃?”
“你呀。”琬玉笑了,搞了老半天,只顾着问候她,却忘了孩儿。
“老爷啊,哈哈,是小少爷啦。”春香很不客气地大笑。
所有的人都笑了,琬玉这回是笑得流泪,正想去抹,薛齐见了,怕她抱着孩子忙不过来,又是急急地伸指为她拭去眼角那滴欢喜的泪珠。
“爹呆了。”庆儿拉了大哥到一旁说悄悄话,大摇其头。
“爹跟娘在一起,就会变呆。”玮儿是有点担心这情况,但往往一转身,爹又能正经八百跟他们说道理,讲学问,所以,其实爹并不呆啊。
他看爹,爹则看着娘笑,娘也看着爹笑,然后爹的指头又往娘的眼角揩了揩,接着整只大手掌都包住娘的脸蛋了。
啊,六岁的他眸光乍亮,悟出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大道理。
“庆儿,庆儿。”他扯了庆儿的袖子,急欲说出他的顿悟,“你不是担心娘的那滴泪吗?”
“是啊。”
“放心,娘不会哭了,玉字那一滴泪,给爹收藏起来了。”
“哇。”庆儿也看到了,娘的泪掉到爹的手心,就不见了。
秋风高扬,处处传来丰收的信息,今天薛府添了人丁,往后势必更加热闹了。
南风吹来,蝉声再起,院子绿荫清凉,稍稍挡住了炎日。
琬玉喂过珏儿喝奶,让周嬷嬷抱去休息,走过院子,听到东院那边传来琅琅读书声,露出了微笑。
玮儿和庆儿在孟夫子教导下,课业进步是不用说了,而她原先是想带珣儿在身边,别去吵两个哥哥上课,但四岁的珣儿坚持坐在书房,也不管是否听得懂,就睁着一双明亮大眼,安静乖巧地跟着两个哥哥一起听课。
算算日子,春香再几日就要生了,这几天坐不好,睡觉好,一早起来喝碗粥,又回房里歪着,她有些担心,打算乖会儿就去看她。
日子过得闲散,却也扎扎实实地生活着,她感到十分知足。
来到后院,跟阿金嫂交代一些采买事项后,才回头走了一步,便让已走出后门的阿金嫂给叫住。
“夫人,外头有个女人,说是你家亲戚,要见你呢。”
“谁呀?”琬玉觉得奇怪,若是薛家亲戚,进门便是了,若是卢家亲戚,按理应该会去卢府,不会过来出嫁的女儿这里。
“前门那么大,怎地往后门来了?”阿金嫂也咕哝着。
琬玉走了过去,窄小的后门边上,站着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简单的蓝布衣衫,你是一般街上看到的寻常妇女。
“四少奶奶啊。”来人喊了她。
琬玉大震,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她只能惊愕地望向来人,却是怎样也想不起她是谁。
“阿金嫂,你就出门吧。”她能做的,就是镇定地吩咐。
“我请客人到厅里,倒杯茶。”
“不用了。”琬玉催她出去。
阿金嫂觉得夫人怪怪的,不免又多看了来人一眼,这才挽着篮子离开。
“四少奶奶。”那女人又喊了她一声,神情转为凄恻。
“你是?”
“我是锦绣,跟着三爷的锦绣啊。”来人切切诉说着:“四少奶奶,你记得我吗?那年过年,我陪三爷回宜城跟老太公拜年,他们男人去说话,我到你院子看你,你那小娃儿才几个月,粉嫩嫩的很可爱呀。”
琬玉记起来了,更是惊讶于这张曾经娇艳动人,如今却变得如斯憔悴的容颜。
江家老太爷生了四个儿子,前面三个爷年纪皆大上四少爷二,三十岁,或当官,或经商,各自在京城,江南,四川有他们的家业,她嫁入江家两年,从来没见过四个少爷聚在一起过,多是三个爷分别抽空或路过回家,拜见父亲,这位锦绣就是当时三爷带在身边服侍的爱妾。
那时她刚生了庆儿,身体虚弱,心情更差,那天那个人嫌庆儿啼哭吵他午睡,两人又吵起来,外头有酒肉朋友邀他,他立刻跑掉了。
锦绣陪她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或许是身为小妾,懂得看人脸色,倒是劝慰她多方忍让,说是给四少爷放浪玩乐又何妨,只要坐稳少奶奶的主母地位,养大了儿子,掌管了江府大宅,就是熬出头了。
她虽无法认同锦绣的话,但也不讨厌她,毕竟她是好意来看她,简短见面,谈不上交心,事后便忘了。
“你进来吧。”琬玉犹豫着是否请她到厅里,又怕被其他人看到。
“我站这里就好。”锦绣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只是跨进了门,就站定在门边的围墙前。
“有事找我?”琬玉谨慎地问道。
“我想跟四少奶奶借……借……”锦绣开不了口,说着便哭了。
“我的三爷啊,什么都没留给我,夫人哪管我们几个小妾的死活,早在抄家前,卷了细软逃走了,我在她亲戚家找到了她,求她给我一点钱去天牢看三爷,她却赶我出去,呜呜……”
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竟然现在来哭给她听。琬玉顿觉气闷。江家的事她完完全全不愿再回顾,正想阻止锦绣哭下去,她又泣诉了。
“后来是四少爷来了,塞钱给狱卒,带我进去天牢看三爷,那三爷啊……呜呜,早病得剩一口气了。”锦绣哭得好不伤心。“四少爷钱花光了,还是救不了三爷,救不了老太公啊。”
琬玉不想听,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关上耳朵,甚至直接赶锦绣出去。
但她没赶人,她只是僵硬站着,紧紧捏住了裙布。
“三爷倒好,狱中病死了,不必像大爷二爷绑赴刑场,也不用像老太公流放边关,过那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呜呜呜……”
“有事慢慢说,别哭了。”琬玉以最冷静的语气道。
“三爷死了,我无处可去,只好回家,我家穷苦,当初让三爷看中,即使是个丫环,爹娘也很高兴,觉得能跟江家沾上边,在乡里间走路都有风了,可我这一回去呀,爹娘说我丢光他们的脸,更别说一出去,就让邻人取笑我跟了朝廷钦犯,我只能躲起来,日日夜夜躲在家里……”
她也是躲在卢家整整两年啊,琬玉的心震愣着,若非薛齐娶她,恐怕她还是会带着庆儿和珣儿躲下去,永远不见天日。
锦绣呜咽低泣,琬玉任她去哭,是否,锦绣沉积了多年郁闷悲伤,苦于无人倾诉,隐忍至今,所以一见到“故人”,便一古脑儿哭了出来。
锦绣可以哭,但她可以不听,毕竟她不想再跟江家有任何牵连。
“你是来借钱的?”
“是……是的。”锦绣总算拿出巾子拭了泪,哽咽道:“我回到京城,帮人洗衣烧饭,遇上个老实守城门的,生了两个娃,他不想一辈子看门,便觅了个徐州衙门巡检,派令文书是有了,却没上路的盘缠……”
“你等等。”琬玉回头往房间走去。
一开始就知道要钱,打发走了便是,又何必听那哭哭啼啼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