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 汉奸

阴历三月的一天，做了汉奸的刘良楷突然带着几个鬼子回到了村里。

由于通晓日本话又在东洋留过洋，刘良楷深得池田信任很快就干上了舜地县长的肥缺。自从做上鬼子的县长，刘良楷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跟在三豹屁股后面打杂的小跟班了，他已鸟铳换炮成了舜地所有汉奸的头儿。多年媳妇熬成婆，刘良楷终于舒展地吐出了憋在心中的那口恶气。他给别人做跟班打下手的日子，随池田递到他手里的那张任命状开始就已成为了历史。自此以后他要过那种人上人的日子，城里除了鬼子，所有人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他说出来的话一个唾沫一个坑，没人再敢拿他的话当屁放了。他让那些村长族长天黑前送粮，没人敢拖到天明；他让他们送待字闺中的黄花姑娘，没人敢拿刚过门的小媳妇糊弄他。刘良楷在公署里进进出出，身边有五个腰里别着盒子炮的跟班保护着他。他走在大街上，那些店铺的掌柜们全都点头哈腰地给他打招呼。就连冠虎也眼热起他这个县长来，不时地打发兄弟偷偷给他送上几包福寿膏消遣。刘良楷惬意地享受着身份骤变带给他的荣耀，昨日他还是那个跟着三豹担惊受吓四处亡命的团丁，今日他摇身一变就成了舜地的土皇上。自从改弦易张投靠了鬼子，有时候这种变化连他自个儿也无法适应。以前他和三豹上街巡逻，街面上那些有头有脸的掌柜们只给三豹打招呼，全当没他这个人似的。他们有了好吃好玩的，也全都送给了三豹。如今他们见了他，亲热得就像见了自个儿的亲爹一样。风水轮流转，熬了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威风一把了。刘良楷眼里看到的是一张张鲜花样绽放的笑脸，耳朵里听到的是对他人生仕途的赞美和恭维。他有今日这般光景是因祸得福，依仗了三豹当初指派给他的那份有惊无险的“美差”，他这才化腐朽为神奇地做上了县长。

刘良楷坐在三豹原先办公时坐过的椅子上，喝着茶叶店的掌柜们孝敬给他的铁观音，抽着鬼子的纸烟，得意地心想，人的福份有时候就是命中注定的。当富贵找上门来赶都赶不走，命里要是没有那份富贵，就是把鞋磨破也求不来。三豹做了几十年的保安团长，现如今依然在团长位上待着。虽说郭县长临逃命前封了他个代理县长，也只是徒有虚名。不像他，手里捏着实权。自从鬼子来到舜地，三豹的保安团就名存实亡了，他混了几十年到头来一无所有。他就没有做县长的命，煮熟的鸭子都让他弄飞了。三豹当初要是听了他的话，这个县长还能轮到他刘良楷做！刘良楷把象征县长权力的大红印章紧握在手里心中感慨万千，论胆识他不如冠虎；论才气，汉奸中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入流的人多得是。可池田偏偏就选择了他，让他在舜地的权力舞台上有了用武之地。这一切就像是命是注定的一样，神奇得又像是打了个喷嚏变了个戏法一样。命运变化之快，就连他自己也无法适应。有时候他嘴馋了正想到饭铺里去吃个红烧鲤鱼，还没当他开口就有人把做好的红烧鲤鱼主动送到了他桌子上。他沾满灰尘的马靴只要放到墙根下，就会有人不声不响地给擦得锃亮。那些大大小小的汉奸像群苍蝇样围在他身边献着殷勤，他只需一个眼神这些人就能知晓他心里想得啥。他一打呵欠就有人递枕头过来，他一打喷嚏就有人给他送棉袄。在池田眼里虽说他还微不足道，但在汉奸眼里他已是土皇上。他们想巴结鬼子却不会说鬼子话，只能委屈求全地来巴结他。这一切都是他身份的骤变所带来的，这是从地狱到天堂的改变，是他人生脱胎换骨的质变。

如同吃饱了草料的牛要反刍一样，吃饱喝足后的刘良楷闲暇无事时总要回味一番他弃暗投明的英明之举，每咀嚼一次他就有一次新的感受和体会。刘良楷惬意地坐在三豹先前坐过的那把太师椅上，几个月前的那次县城之行，慢慢地又浮现在了他面前……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黄昏，天气已经上了大冬，风硬得能把人的骨头冻裂。连一件棉衣也没有的刘良楷穿着破夹袄和保安团的难兄难弟们紧紧挤在一起冻得直哆嗦。他们这伙人已经三天滴水未进了，一连三天他们就躲藏在这个四面环山连太阳也照不到的小山凹中艰难度日。三豹带着几个兄弟出去找吃食走了整整一天了，眼下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他能不能找到吃的还难说！兄弟们挤在一起冻得脸色乌青手脚僵硬却不敢生火取暖，怕被鬼子看到烟火。这种担惊受吓又冷又饿的苦日子啥时候才能熬出头，自从鬼子来到舜地他们这群人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每天都要东躲西藏的和鬼子周旋，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那次回村要不是启智出奇不已地及时赶来，他们早变成鬼子的炮灰了。刘良楷也曾私下里劝过三豹，与其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四处亡命，还不如投奔鬼子。鬼子刚驻进城里那阵子，他曾听一个要好的兄弟说，黑面山上的土匪可能要去投奔鬼子做皇协军。起初他还不信，鬼子再缺人手还能要一伙土匪不成。后来说这话的兄弟们越来越多，由不得他不信。刘良楷心想投奔鬼子的事一旦让冠虎抢了先，他们再去投奔鬼子就不太可能了，三豹和冠虎有过节，冠虎容不下他的。他把其中的利弊分析给三豹听，要他抢在冠虎之前投奔鬼子，那样还能借鬼子之手灭掉冠虎。没成想他一番好心竟换来三豹一顿劈头盖脸般的臭骂，三豹黑着脸骂他没了良心，骂他是猪狗不如的狼食。三豹骂够了，还掏出枪威胁着要毙了他，要不是有几个兄弟拦着，三豹没准真开了枪。在三豹手下当了大半辈子的差，刘良楷太了解三豹这人了。三豹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些年来他对他言听计从，从来都不和他顶嘴，他是他的顶头上司嘛！偶尔他骂上两句，他也不会往心里去。可这次不一样，狗日的翻了脸要枪毙他。他跟了他几十年，就换来如此的结果，他的举动让他寒心哪！他也是为兄弟们的出路着想，与其让鬼子一个个打死，还不如直接投降算了，省得整天这样担惊受怕的，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就凭他们这几十条破枪要跟装备良好的鬼子打，那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找死哪！刘良楷也曾悄悄揣摸过三豹的心思，他硬扛着不投降是怕被百姓们骂做汉奸哩！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这人把面子和名声看得比命还重，再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刘良楷已和另外两个兄弟打定了注意，决心投奔鬼子去做皇协军。让他担心的是，鬼子肯不肯收留他，会不会把他当做奸细给毙掉。就在他犹豫不绝的时候，冠虎投奔鬼子的消息得到了证实。冠虎的兄弟们变成二狗子后为了立功，已带着鬼子开始围剿他们了。形势越来越紧迫，再拖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刘良楷已拿定注意决心投奔鬼子。冠虎是他堂叔，只要他去求他，他肯定会帮他引荐的！一连几个月，刘良楷悄悄寻找着逃跑的机会。他从收麦子开始一直熬到天气上了大冻下了雪，终于有了一次名正言顺的去城里的机会。

这天三豹从外面找食回来，决定派几个兄弟进城打探下情兄。他要教训一下鬼子，鬼子杀了先生不说还逼死了族长，他们来到舜地做孽太多了。三豹要带着他们给先生报仇！刘良楷在心底暗暗嘲笑着三豹，他自不量力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兄弟们跟着他去送死。当刘良楷听到三豹要找几个兄弟进城打探情况时，他和另外两个想要投奔鬼子的兄弟立刻站了出来。三豹也没多想，连夜就派他们进了城……

刘良楷带着两个兄弟混进城里，直奔冠虎住的南门楼子而去。冠虎平时哪达也不去，吃住就在城门楼子上，这一切他在没进城之前就打听清楚了。刘良楷来到城门楼子前被两个二狗子拦住了去路，他提出要见他们的总司令时脸上挨了一耳光。刘良楷没被吓跑，他心一横站在城门下面大喊起来：“冠虎叔，侄子看你来了！你出息了，可不能不管侄子……”

过了片刻冠虎从城门垛子上露出了头，好些年不在村里他已不认得刘良楷了，他满脸狐疑地打量着城门下的这几个人。刘良楷急得大叫道：“冠虎叔，我是你侄子刘良楷，我投奔你来了……”

冠虎这才想起来，自己确实有这么一个本家侄子，他招着手让刘良楷上了城门楼子。刘良楷走到屋门口，发现屋里有个挎着指挥刀的鬼子正通过汉奸大声跟冠虎交待着什么。从鬼子讲话时的气势和态度来看，刘良楷判断出来这人很可能就是大名鼎鼎的池田。刘良楷小心翼翼地等候在门口，竖着耳朵偷听着他们的谈话。在东洋待了那么多年，他听得懂鬼子话，翻译还没说出来他就晓得池田的意思了。当池田用鬼子话对身旁的汉奸说，屋里太暗要他把窗户打开时。刘良楷大着胆子抢在汉奸之前推开了窗户，他这一举动让池田大吃一惊。池田惊奇地看着刘良楷，心想这人可能听得懂他的话。接着池田用鬼子对刘良楷说，让他给他倒一杯热水。刘良楷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给池田倒了杯茶水。池田这才确信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后生，果真听得懂他们的话。舜地通晓日本话的人并不多，身旁这个翻译还是他从东北带过来的。池田如获至宝地打量着刘良楷，心中却充满了疑问。天气已经上了大冻，这人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袄，夹袄破得肩膀处都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看他的衣着充其量也只是个庄稼汉子，何以通晓他们的话？池田满腹狐疑地看了冠虎一眼。冠虎对池田讲了侄子早年在东洋留学的经历，一向目中无人的池田立刻对刘良楷刮目相看。刘良楷心想他平步青云的机会要来了，果然池田听完冠虎的解释，微笑着竖起大拇指冲他说了句：“哟西……哟西……”

刘良楷受宠若惊地用鬼子话回道：“……啊里噶逗……”

池田给冠虎交待完战事离去时，朝刘良楷鞠了一躬并礼貌地说了句：“……撒哟那拉……”

池田走后，刘良楷给冠虎说明了来意。三豹那里已是死路一条，以后他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希望他能不计前嫌收下他，给他一碗饭吃。冠虎默默听着刘良楷的哭诉，笑而不语。当刘良楷说完在三豹那边的遭遇后，冠虎意味深长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侄儿，你升官发财的机会来啦！”

刘良楷知晓冠虎为咋这样说，从池田临别时对他的态度来看，想必是要重用他。只是在冠虎面前，他要装得谨慎些装得啥也不懂，以免让冠虎看穿他的心思弄出节外生枝的事。刘良楷故意懵懂地说：“叔，你不要取笑侄儿了ｌ到这般田地，侄儿都没脸来见你，何以能升官发财？“

“如若叔所料不错，池田看上你了！”

冠虎说完两眼紧盯着刘良楷的眼睛，看这小子有何反应。如若刘良楷显出一幅沾沾自喜的样子，巴不得他成全这事，他当即就把他从屋子里赶出去。以他多年阅人无数的土匪生涯知道这种人不能引荐，更不能重用。这种人往往是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的主，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叔，我是啥人，池田能看上我？”刘良楷故意哆嗦着说：“鬼子杀人不眨眼，跟他们打交道难着哩！叔，你这里侄儿不敢待下去了！”

刘良楷说着就要往外走，冠虎一把拉住他，好言劝道：“小鬼子没你想得那么可怕，他们也是人，只要顺着他们的脾气来，啥事也没有！”

刘良楷装做受了惊吓的样子，流着泪说：“叔，侄儿是来投奔你的，不是来投奔他的！你这是把侄儿往火坑里推呀！”

看到刘良楷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冠虎大笑道：“到了池田那边好好干，给叔挣口气，叔给你添好话就是了！”

刘良楷装做极不情愿却又无奈的样子留了下来，冠虎打发他去洗了个热水澡，并抱来了一身干净衣裳让他换洗。到了掌灯时分，池田果然派了两个鬼子来叫刘良楷过去拉话。刘良楷故意哆嗦着腿对冠虎说：“叔，你陪我过去吧？我一个人怕！”

“放心吧，啥事也没有的！”冠虎安慰着吓得魂不附体的刘良楷，心想这人如此胆小将来用得着他的地方多的是，还怕他反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