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不写诗，每天干什么呢？山岳好像突然迷失了生活的方向，内心有一种说一出的空虚和苦闷。

一天早晨出去散步，路过一片青翠的竹林，迎面走来一个英俊的酗和一个漂亮的姑娘，一对恋人手拉着手，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和山岳擦肩而过，让山岳很是羡慕，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了看那对幸福的恋人。这一刻，山岳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找个对象怎么样？

山岳随即回答，行！

山岳是想用恋爱来转移视线，排解内心的空虚和苦闷。

回到房间，冷静下来，山岳被自己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

从前，山岳没想过找对象这个问题。他满脑袋装的都是飞行，除了飞行，还是飞行，已经装不进去女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都不会让山岳心跳加快，面红耳赤。

那年，山岳夺得空W军岗位练兵特等奖，中队长章天浩很神秘地把山岳叫到他的宿舍，说要把S航校姚政委的女儿介绍给山岳。还把姚政委女儿的生活照拿来了，姑娘长眉清目秀，杨柳细腰，工作也不错，在曲靖县城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

山岳听了先是一愣，连照片都不想看，急忙摆着的手说，中队长，我……我不想现在就找对像。

中队长看着山岳说，你再好好想想，这可是姚政委的女儿，今后对你在航校发展很有好处。

山岳明白中队长的意思。但性格使然，山岳不能那样做，怕人家说他攀高技。山岳要凭自己的能力往上干。否则，他宁可一辈子不当官。

接着，大队长尹得富的妻子又给山岳介绍对象。大队长的妻子原来在昆明军区陆军总医院当医生，才调到三团卫生所半年多。她给山岳介绍的是昆明军区陆军总医院的一名年轻的女医生。也把照片拿来了，长得像电影演员刘晓庆。

大队长的妻子特意强调说，她父亲是昆明军区副司令，老红军。母亲也是部队高干。

山岳说，条件确实不错。但我现在还年轻，不想找对像。

大队长妻子急忙追问，你想啥时候找？

山岳说，三十岁以后。

大队长的妻子就没话说了。

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飞行事故差一点要了山岳的命。脑袋被打开了，肚子也被切开了，元气没了，不能上天飞行了。哪个姑娘愿意找山岳这样的一个半残废呢？现在以山岳的处境，别说找女军医，就是回过头来去找姚政委的女儿，人家都不会同意。

山岳是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有自知之明。他想，现在必须降低标准。而且，要回盛京去找，找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于是，山岳想给父亲写信，让家里给自己物色对象。可一提起笔，就觉得话不好说。因为山岳这样做，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从前的家信往来中，父亲多次问山岳个人问题是怎么考虑的，并要在盛京给儿子找对象。山岳回信说，第一，我不在盛京找。第二，三十岁之前不考虑此问题。第三，将来我会找个志同道合的女兵。父亲回信同意了山岳的观点，并称赞儿子志向远大，考虑问题成熟，有利于在部队发展。

可现在，山岳突然一反常态，把自己的三点意见全部推翻，父亲会怎么想？能理解吗？可山岳又不想把飞行事故和身体实情告诉父亲。山岳想永远隐瞒下去。思来想去，山岳决定编造一个父亲弄不太懂的谎言蒙骗过关。

山岳在信上说，最近带飞学员特技，在空中做垂直向上动作时，眼睛多次出现“黑视”。“黑视”不算病，只能说是身体抗载荷能力弱。不飞特技就不会出现“黑视”。而一个不能飞特技的飞行教员航校是不需要的。停飞是迟早的事。从前我想在部队发展，在部队找个女兵结婚，现在看来已经不现实。近期我要回家探亲，假期只有十五天。我想在这十五天里，把个人问题解决掉。请父母在家帮我物色对象。我对女方没有什么要求，人好就行。

山友言接到儿子的来信，高度重视，立即行动，调动一切关系给儿子特色对象。

山岳那次回家探亲，父亲为山岳物色了三个对象。父亲还把三个对象做了排号。

排在第一号的叫齐丽丽。

山岳到家时已是晚上六点多，天都大黑了。山友言为儿子的婚事很着急，安排儿子当晚就见齐丽丽。

山岳刚吃过晚饭，介绍人王阿姨就带着齐丽丽来到山岳家。

齐丽丽给山岳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一身朴素的绿军装，一双流行的北京棉。山岳想，如果她穿上绿军装，再配上两枚红领章，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兵，在我们三团大院里一走，肯定有百分之二百的回头率。

刚坐下，王阿姨就让齐丽丽介绍自己的情况。

齐丽丽抬起头，偷偷地瞅了山岳一眼，白嫩的脸蛋上“刷”地飞起两片美丽的红云，马上又羞涩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我叫齐丽丽，整齐的齐，美丽的丽，今年二十四，七五届毕业的。毕业后下乡去了西丰。七九年拔点时回城，接我妈的班，在化工一厂九车间当化验员。我爸也在这个厂工作。我还有一个弟弟，在化工一厂厂办开小车。齐丽丽像是背诵一段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王阿姨补充说，化工一厂是个八千多人的大型国营企业，她父亲现在是厂里的总工程师。

山岳并没太在意王阿姨说的话，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王阿姨说，山岳，你也把自己的情况介绍一下吧。

山岳说，我是七四届的，没毕业就选飞去了部队。先在长春空军的一所航空预备学校学习，后来又到云南空军的S航校学习。从S航校毕业后，就留下来当了飞行教员，现在是飞行中队长……

大约坐了十分钟的光景，王阿姨就对齐丽丽说，今天太晚了，山岳刚回来，路上走的很累，也该早点休息，我们走吧。

山岳对齐丽丽一见钟情，没有一点累的感觉，不希望齐丽丽现在就走。

齐丽丽对山岳也是一见钟情，也不想走，起身时有些恋恋不舍。

王阿姨和山友言都看出来了，就让山岳出去送送齐丽丽。山岳正求之不得，一直把齐丽丽送出去很远。

山岳和齐丽丽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路口，该分手了，山岳还要往前送。齐丽丽关切地说，山岳，你穿的少，天又冷，别送了，快回去吧。

山岳说，没事没事，我是飞行员的身体，一点也不感觉冷，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山岳说这话时，心在砰砰乱跳，舌头也不好使了，特别紧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齐丽丽说，你这次回来在盛京能待几天？

山岳说，部队给我十五天假。时间一到我就归队。

齐丽丽说，时间太宝贵了，这十五天我想天天陪着你。

山岳问，你不上班吗？

齐丽丽说，我有半个月的待休。我想这次都休了。

山岳正希望这样呢，就说，那当然好了。

齐丽丽说，那我明天一早吃完饭就到你家找你。

山岳说，一言为定。

山岳一走进家门，山友言就问，山岳，你看齐丽丽咋样？

山岳说，爸，就她了。那两个备选对象我一个也不看了。

山友言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说那你们就抓紧时间好好谈吧。明天一早我就找王阿姨过话，让齐丽丽到咱家来玩。

山岳说，爸，这事就不用你和王阿姨操心了，刚才我已经和齐丽丽约好了，她明天一早就到咱家来找我。

山友言说，太好了。就在咱家谈。咱家清静。我一上班，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随便你们谈。谈成了就吃定亲饭。

第二天山岳刚吃完早饭，正在厨房收拾碗筷，齐丽丽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把一股清爽的风也带进了屋。一身绿军装，一双北京棉，肩上还挎了一个绿书包，英姿飒爽地出现在山岳面前。

山岳笑着说，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没收拾完呢。

齐丽丽一边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笑着说，吃完早饭我就往这赶，生怕你在家等我等得着急，骑了一身汗。来，我帮你收拾。说着，挽起袖子就要上手。

从齐丽丽的神情、语气和举止看，好像她和山岳不是刚刚相识一天的恋人，而是相处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甚至像一奶同胞的亲兄妹，亲切而又自然。

山岳急忙说，不用不用，马上就收拾完了。你快进屋吧。

齐丽丽这才收了手，走进南屋，把绿书包从肩上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

山岳擦干了手，走进南屋，看着桌子上的书包问，这里边装的什么？

齐丽丽说，是我画的画，练的字，还有我写的诗歌。

山岳一听，就兴奋起来，盯着她问，你也喜欢画画？

齐丽丽回答，喜欢。从小就喜欢。

山岳问，能让我看看吗？

齐丽丽一脸自豪地说，拿来就是让你看的。说着，就解开书包，小小心翼翼地往外拿她的“作品”。看来，她是要急于向山岳展示自己的艺术才华，以博得山岳对她的好感和赞美。

山岳终于看到了齐丽丽的绘画大作，都是临摩的人物和山水。冷眼一看很不错。有素描，有色彩，也有白描。白描的线条又用墨笔勾了一遍，很多铅笔线条还依稀可见。不懂画画的人看了一定会赞赏一番，甚至会对她刮目相看。可在山岳看来，这些画的基本功还处在小儿科水平。

齐丽丽一定是在山岳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问，怎么？我画的不好？

山岳笑着说，好。好。起码你们车间化验室的人不会有人画过你。

齐丽丽听了，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山岳又看齐丽丽写的字，都是临贴名家，有硬笔书法，有软笔书法，有楷书，有行书，有隶书，甚至还有狂草，总之，所有字体都和绘画处在一个水平线上。这回，山岳没有违心地赞扬她。齐丽丽也很知趣，没追问山岳感觉如何。

山岳又看诗歌，都是口号式的那种，什么冲！冲！冲……杀！杀！杀……什么革命豪气冲云霄……有很浓的“文革”痕迹。想必她读诗的范围很窄，还不知道当代中国诗歌的水准和走向。山岳看了一首就不想看了。

山岳放下诗稿说，我也喜欢画画，书法，写诗。

齐丽丽瞪大了眼睛，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惊喜地问，真的？

山岳说，当然是真的。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从六岁就开始画画，如醉如痴。后来文革爆发了，我父母被批斗，家里要我做的事情也多了，我才不画了。

齐丽丽问，你小时候画的画还有吗？我想欣赏欣赏？

山岳说，早就没有了。要看你就看我最近画的画吧。说着，山岳就从提包里掏出两个笔记本，一个笔记本里是山岳临摩的画，一个笔记本里是山岳临贴的硬笔书法，都是他在空军灌县疗养院疗养时，为排遣空虚和苦闷而画而书的，当时没扔，塞到了提包里，没想到这时竟派上了用场。

齐丽丽一边看，一边赞叹说，画的太好了，字也写的好，都比我好……齐丽丽爱不释手地看着，说着。

山岳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好的，都是我在疗养院里闲极无聊时瞎写乱画的，其实就是一堆垃圾，当时差点没扔。

齐丽丽听了这话，一脸惊愕地望着山岳，半天才说，这些都是你心血的结晶，怎么能随便扔呢？

这回该轮到山岳炫耀和展示艺术才华了，他把在疗养院里写的诗稿拿出来，握在手里晃动着说，我写的这些蓝天诗，都在云南广播电台配乐播出过。要讲水平，我的画，我的字，都处在小学水平，幼稚可笑。而我的诗，是中学水平，正在走向成熟。

齐丽丽急忙放下手里的两个笔记本，从山岳手里夺过诗稿，说，快让我看看，就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看到第二首，齐丽丽就开始提问题。她问，山岳，你写的诗怎么都这样排列呢？像下楼梯似的，我从没见过。

山岳故作高深地说，这在诗歌上叫“楼梯式”，是一种写诗的风格。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写的政治抒情诗《列宁》、《好》就是这种风格，中国诗人贺敬之写的《雷锋之歌》、《放声歌唱》也是这种风格。他们的诗写得气势磅礴，回肠荡气。我非常崇拜这两位大诗人。再有，这种风格的诗非常适合朗诵，节奏明快，高低起伏，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再配上优美抒情的音乐，听起来令人陶醉。

齐丽丽说，我现在已经陶醉了。山岳，你的嗓音这么洪亮，干脆给我朗诵一首你写的诗吧。

说着，她把诗稿递给了山岳，恭恭敬敬地站在山岳面前说，现在我是你最虔诚的听众，开始朗诵吧。

山岳被齐丽丽的真诚和热情感动了，全身的神经都兴奋起来，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他看了看诗稿，酝酿一下感情，又提了一口丹田气，就放声吟诵起来：

蓝天

你是浪漫的

浪漫的如同

悠悠白云

我是蓝天之子

我也是浪漫的

浪漫的如同

一顶白云般的蓝天

我作画

蓝天为纸

战鹰是笔

青山绿水

就是我的作品

我歌唱

白云搭台

马达是喉

化雨春雷

就是我的歌声

……

齐丽丽目不转睛地盯着山岳，侧耳聆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显然是被山岳声情并茂的朗诵打动了。

山岳和齐丽丽一见面就好像相识了多年一样，无拘无束，谈笑风生。甜蜜而又浪漫的恋爱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他俩在一起谈诗论画，海阔天空，情意绵绵，难舍难分。他俩蹬着自行车去南湖，北陵，故宫，杏沿，中山公园……把盛京好玩的地方都走遍了，还照了不少相。他俩每天都很开心，觉得这世界一切都不复存在，就剩下他和她。山岳没有想到恋爱是这样的快乐、美好，神奇，妙不可言。山岳仿佛突然发现了人生的新天地，和蓝天一样令人神往。

恋爱的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半个月就过去了，山岳要回部队了。临别的前一天，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山岳和齐丽丽悠闲地坐在南湖岸边聊天，山岳说，丽丽，我想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齐丽丽说，问吧，我咋想的就咋说。

山岳说，飞行是很危险的，随时都可能发生飞行事故。假如我在飞行事故中身体致残了，你还能爱我吗？

齐丽丽毫不犹豫地回答，能！

山岳说，要是我的两条腿都没有了呢？

齐丽丽说，我做你的双腿，照顾你一辈子。

山岳说，要是我的双眼失明了呢？

齐丽丽，我就是你的眼睛，给你带路。

山岳被齐丽丽的话感动了，一把将齐丽丽搂在怀里。齐丽丽也紧紧地抱住了山岳。两人久久地相拥着，不愿松开。谁也不说话。齐丽丽已泪流满面。山岳也眼噙热泪。

树上，一对红头绿身的小鸟啾啾地欢叫起来。

山岳说，丽丽，我爱你！永远爱你！

齐丽丽说，山岳，我会爱你一辈子。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也不会变心！

山岳终于把自己那次去贵阳转场飞行发生的事故告诉了齐丽丽。

齐丽丽听完故事，紧紧地抱住山岳不放，生怕失去他的样子。半晌，她说，山岳，我想摸摸你受伤的地方？

山岳就把头低下来，伸到她面前。齐丽丽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拔开山岳浓密的头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头上的疤痕，又用嘴唇轻轻地亲吻了很长时间。然后，她又把一只手伸到了山岳的怀里，一点一点地向前试探着，终于摸到了腹部那道手术刀痕……

离别的那天早晨，齐丽丽去火车站送山岳，给他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有苹果、大白兔奶糖和蛋糕，说路远，让山岳带在车上吃。山岳发现齐丽丽的眼睛红肿起来。山岳想，她夜里肯定是没睡好觉，哭了很长时间，心里很难受。

当列车启动的一刹那，齐丽丽突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情，一边跟着列车奔跑，一边把挎在肩上的那个绿书包摘下来递给山岳，叮嘱说，到了部队就给我来信。我会天天盼着你的信。

山岳接过沉甸甸的书包说，放心吧丽丽，到了云南，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写信……

列车把一对热恋的情人越拉越远。齐丽丽还在跟着列车奔跑，眼睛里已经有亮东西一闪一闪。山岳把头探出车窗，看着齐丽丽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这时，山岳才缩回头，打开齐丽丽递给他的那个绿书包。书包里面是十本带红枫叶图案的浅绿色信笺，两沓信封，五十张优美的纪念邮票……

（作者简介：男，曾在云南空军某部飞行多年。电话：；">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