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四月二十日，一个晴朗的上午，二十七期飞行学员终于来到三团。全团人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学员们下了汽车，排着整齐的队伍，精神抖擞地走过来，个个年轻英俊，招人喜欢。山岳看着这些血气方刚的飞行学员，心想，这里边就有我的学员，能是哪个呢？

欢迎队伍中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向飞行学员同志们学习！山岳也举起手跟着大家喊起来。

飞行学员队伍立刻也响起了口号声：感谢首长和同志们的关怀！向首长和同志们学习！口号声极响亮，极整齐，极有气势，那场面好激动人心啊！

分到飞行二大队的学员走到二大队楼门口停下了。山岳和章天浩急忙迎上去，把分到他们三中队的五名学员领到了三中队学员宿舍，一路上帮助拿行李和提包，不停地回答学员提出的各种问题。

晚饭后，山岳一个人跑到学员宿舍了解学员情况，他想为自己物色一个理想的学员。这批学员来自全国各地的十几个省，参军两年，刚飞完初教机，年龄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不满十八岁。五名学员坐在那里，山岳一个一个地仔细端详，觉得个个喜欢，都像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可亲可爱，不知道中队长章天浩能把哪个学员分给自己。

第二天上午，中队长章天浩把山岳叫到他的宿舍谈话。山岳知道，中队长要给他分学员了，心情很激动。

中队长说，山岳啊，这期给你两个学员。一个是四川宜宾的，叫牛京，二十岁，接受能力中上等。一个是黑龙江鸡西的，叫闫永祥，十九岁，接受能力中等。

没想到，中队长竟天浩让山岳这个没有一天飞行教学经验的新教员带两个学员。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山岳喜出望外，握着拳头说，章队长，我会尽全力的！

中队长说，在教学上，中队会帮助你的，不会撒手不管。

接着，中队长就带着山岳到学员宿舍和牛京、闫永祥见面。

牛京长得浓眉大眼，眼神里有一股虎气和傲气。山岳一进屋，牛京就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山岳。大概对山岳的年龄有些想法，可能是不服气，或是怀疑：这么年轻就带我，行吗？

闫永祥长得朴实憨厚，见到山岳就把脸偏向了一侧，显得有些紧张和腼腆。

中队长对牛京和闫永祥介绍说，这就是你们的飞行教员山岳。别看山教员年轻，已经飞行了三百多小时，是二十五期的飞行尖子。起落带飞，航线三边空中停车，山教员和徐教员齐心协力，将飞机成功地迫降在场外。特技单飞，驾驶着飞掉座舱盖的飞机安全着陆，荣立二等功。

山岳知道，中队长这番话是要在两个学员面前树立自己的威信，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很感激中队长。

中队长的话果然奏效。牛京刚才那种轻视的目光突然变成了崇拜的眼神，马上喊了一声：立正！

牛京和闫永祥同时向山岳敬礼，大声报告：教员同志，请指示！

山岳回了个军礼，命令道：请坐下！

紧张的飞行地面准备开始了。

这是一个大晴天。上午，山岳带着牛京和闫永祥去机场进行起落航线座舱实习。天气闷热，悬在头上的太阳很毒，烤得人无处躲藏。飞机座舱里热得像蒸笼，坐在里面实习一会，就大汗淋漓，衣服湿透。山岳负责两个学员的准备，忙上忙下，跑前跑后，手把手地教，苦口婆心地讲，四个小时，没喝一口水，讲的口干舌燥，腮邦子都讲疼了。山岳这才知道当一个飞行教员有多么不容易。

而这只是开始。

下午体育运动，山岳带领三中队的五名学员跑步来到凤凰山脚下，又跑步蹬上凤凰山，站在山顶远眺，让学员观察和熟悉周围的地形，为起落航线带飞识别地标打基础。学员们把山岳围在中间问个不停。

牛京问，教员，凤凰山有多高？

山岳说，二百八十六米，是宜良坝子里的最高峰。

闫永祥问，教员，左前方那座山有多高？

山岳说，一百九十四米，叫鸡冠山。一、二转弯，飞机就绕着鸡冠山转，要注意观察，别撞上山。

接着，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山岳就耐心地给大家解答问题，甚至把内圈的六个空域位置都指给充满好奇心的学员们。

中队长章天浩听说山岳带着三中队全体学员上凤凰山察看地标去了，很高兴，笑着说，好啊山岳，这几天体育锻炼时间，你就天天带着学员蹬山吧！

山岳用拳头使劲锤了几下自己发达的胸肌说，没问题。

星期天全团休息。可两个飞行大队的教员和学员哪有心情休息啊９有五天就要开飞了，可学员们的地面准备情况距离开飞要求相差很远。

大队长尹得富对全大队的教员说，二十七期学员的地面准备是历期最差的！

这也包括山岳的两个学员。山岳与牛京、闫永祥搞地面准备困难极了，一个问题讲了几遍，还是记不住，起落航线地面预习教育已经搞完了，可他俩连起落航线的程序都背不熟练，就别说对每句话的理解了。这样开飞怎么能保证飞行安全和训练质量呢？山岳着急，牛京和闫永祥更着急。

吃过早饭，山岳就带着牛京和闫永祥登上了营房后面的元宝山，拿着风档练习器从山坡上一点一点地往下走，把山坡当做起落航线五边下滑线，观察三十米转移视线高度和七米拉开始高度。然后，又登上团里的着陆下滑练习器七米台，反复下滑，加深高度印象。最后，回到大队营房演练场。这时，两个大队的教员和学员都出来演练了，场地已经被占满。山岳他们只好在团直办公楼前面的篮球场摆上“T”字布演练。头顶烈日，一练就是一天。

经过十天紧张的地面准备，二十七期学员终于迎来了第一个激动人心的飞行日。

前一天晚上，学员们兴奋的都没睡好觉。

山岳这个年轻教员比学员更兴奋，一宿不停地做梦，都是飞行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做，一直做到星星月亮在夜空中慢慢隐去，东方露出鱼肚白。山岳睁开眼睛看表，才六点半，距离起床时间还有一小时呢，就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考虑今天飞行可能出现的问题，如何预防，如何保证飞行安全，如何保证教学质量……

早晨七点，大家还没有起床，飞行一大队飞早班的第一架飞机已经飞上天空。山岳已经一个月没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听起来感到格外的亲切悦耳，手脚都发痒，恨不能立刻起床，带着学员上天飞行。

下午，山岳和自己的两个学员终于进场飞行了。

练习一：感觉飞行，一次空域飞行时间二十分钟。

山岳首先带着35（闫永祥的飞行代号）去了六号空域。

让山岳想不到的是，35升空后，精神紧张的要命。一紧张，就听不清后舱教员山岳的无线电声音。要知道，无线电使用是空中教学的关键手段。如果35听不清教员的无线电声音，山岳还怎么教学呢？感觉飞行二十分钟，山岳摁着机内通话按钮说了足足有十五分钟，有时声音高亢的像喊口号，有时声音柔和的像小夜曲，有时甚至把油门快收光了，一字一板地使用机内通话，可35一句也听不清，光知道：啊？啊？没完没了地“啊”……山岳是第一次在空中教学，没经验，当时把他鼻子都气歪了，仍然无技可施。心想，做一个飞行教员太无奈了，尤其遇上这种听不清无线电的学员，等于对牛弹琴。

落地后，山岳真想冲着35发一通火。可考虑到35是第一次上天，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好在带34（牛京的飞行代号）飞行时，精神非常放松，山岳在无线电里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立刻回答“明白”，并按照教员山岳的指令大胆地完成在地面上准备的动作。这给了山岳极大的安慰。否则，山岳可能就撑不住了，非大发雷霆不可。

新学员的第一个飞行日，山岳使用的飞行代号是054。真巧，从前，山岳的教员徐爱群带他飞行时，也是用的054这个代号。眼下，徐爱群调到一中队长当中队长了，把飞行代号留给山岳了。今天，山岳又用了这个代号，以教员的身份在空中担任教学任务。但山岳知道，自己和徐爱群教员比起来，差的太远太远。

山岳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让山岳彻夜难眠。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在空中搞好教学，特别是怎样使闫永祥在空中能理解他的教学意图，立刻做出反应，尽快掌握飞行技术。千万不能误人子弟啊！

这些天，山岳的饭量小了，觉也少了，人瘦了一圈。心里着急啊！有时，很小的问题也和学员发很大的火气。

第二天上午飞行讲评，山岳讲到地面滑行动作时，又和两名学员发了火。

山岳瞪着眼睛吼道，35，你在空中听不清无线电是因为紧张，可你在地面滑行也紧张吗？刹车那么粗！舵也放不平！前轮不是左偏就是右扭！耍龙呢？！

闫永祥有些吃不消了，可怜巴巴地望着山岳，眼泪就流了出来。

牛京似乎有些兴灾乐祸，在一旁偷偷地笑。

这下子可把山岳惹火了，他冲着牛京吼道，34，你别高兴的太早！你的问题也不少，着陆差点忘放起落架，空中看不见前机，地面滑行和35一个德行！你更让我失望！！

牛京听到这，低下了头，眼泪也流出来了。

山岳见状，就不敢再说了。

山岳发火，对牛京和闫永祥刺激很大。地面演练时，两人情绪都很低落，对山岳有些恐惧，有了问题也不敢大胆提问。山岳就有些后悔了，感觉第一天飞行，难免有一些问题，应该以鼓励为主，不能太苛刻。

中队长章天浩把山岳叫到一旁，小声说，山教员，不要急嘛。我告诉你，新学员刚上飞机有两大弱点：一是找不准天地线，二是听不清无线电。不用急，很快就会好的。

中队长的一席话，让山岳心里轻松不少。

大队长尹得富也对山岳说，山教员，学员初飞时，首要的任务是调动学员的飞行积极性。不能过多批评，更不能讽刺挖苦。等学员掌握了飞行技术，再严格要求，该批评的一定要严肃批评。

大队长又说，还有，飞行讲评不要面面俱到，要抓重点讲，其它问题先不讲。这就需要教员有肚量，有些问题要装在肚子里不说，只讲一、两个重点问题。

山岳聚精会神地听着，不住地点头。

中队长和大队长的经验之谈，让山岳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受益非浅。

山岳知道自己太急躁了，就开始调整教学方法。接下来的几天飞行，闫永祥一点一点地就能听清山岳的无线电声音了，飞行动作掌握的也很快很稳。牛京比闫永祥飞的还要好，很快就成了三中队学员中的技术尖子。

学员年轻，飞好了，就容易得意忘形，不知半斤八两。快要转入着陆偏差飞行时，牛京着陆动作突然变形，五边下滑，高度下降到七米竟不知道拉开始，高度下降到一米竟不知道把飞机拉平。有一次着陆竟出现了“蛤蟆跳”（连续跳跃）。不但飞行质量差，连飞行安全都保证不了。要是放单飞，还不得摔飞机吗？这下子山岳可真生气了。

下了飞机，山岳没让牛京回休息室。牛京看见山岳板着脸，瞪着眼，凶神恶煞一般，就把头低了下去，小声说，教员，我今天的注意力总是慢半拍，没飞好。明天……明天我一定飞好……

山岳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吼道，飞行没有明天！只有今天！如果那次跳跃我不帮你处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事呢！你以为自己飞的好就可以骄傲吗？！就可以拿严肃的飞行当儿戏吗？！你的接受能力比35好，可你现在的飞行动作连35的一半都不如！关键时刻竟不会飞了！你想想吧，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牛京站在联络道旁边抽泣起来，泪水顺着脸颊和鼻翼哗哗往下流……山岳想，这个时候让牛京大哭一场有好处。山岳没有劝他。一直让他哭完。然后命令他擦干眼泪，一起回到休息室。

一回到休息室，牛京就像变了一个人，拿着风档一遍一遍地专心演练着陆动作，一句话也不说。山岳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很难过。知耻而后勇！牛京会知道怎么做。

吃过晚饭，山岳找牛京谈心。牛京更害怕了，竟在山岳面前失声痛哭起来，哭的极伤心，说教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明天我一定能飞好……

山岳知道，牛京是怕停他飞，就说，34，我白天批的可能严厉些，让你多想了。我是恨铁不成钢啊！你要正确对待飞行中的问题。一个人犯点错误没关系，改了就是好同志。依你的能力，应该飞成二大队的尖子。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别灰心，别泄气，争取明天飞好！

牛京擦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给山岳敬了一个军礼，说，教员，明天看我的行动吧！

第二天飞行，牛京果然飞的很好。一连几次着陆，都是轻两点降落在“T”字布旁。山岳坐在后舱看着，一手也没动，心想，牛京真是块飞行的料！心里那个爽啊！

（作者简介：男，曾在云南空军某部飞行多年。电话：；">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