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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英,承圣十四年,天寒好个冬!
早晨微弱的日光从云翳里透过来,照在翊坤宫南窗下的地炕上。
固伦纯孝公主捧着一只珐琅手炉,半边身子挨着螺钿柜子。元宝领上狐毛出锋,雪白的一圈托着一张粉脸,不开口的时候真是个尊贵体面的好姑娘。
皇后斜眼儿看她,“什么条件?长得俊点儿?品性好点儿?那容易,旗下那么多贵胄,排着队尽你挑,够意思吧?今儿三个先瞧瞧,瞧不上没关系,咱们再换一拨。你不知道,你哥子这阵子头发都急白了。太上皇南边写了密折过来催促,皇太后统共你和睿王爷两个,到了岁数都飘着,他们二位能不急吗!”
公主拨拨手炉里的炭,“我才十七,急什么呀?我阿玛十四岁养儿子,我可跟不上他的脚踪儿。不爱让我在畅春园,给我外头单建府,我也去。”
“胡话儿么!等你许了人,自然给你修个气派的公主府。没嫁人出去干什么?没这个老例儿。”
公主打个呵欠,掐丝嵌米珠护甲戴着,手指头一翘那么老高。排场是有了,办起来味儿不对。
皇后管教化的出身,以前在尚仪局做姑姑,破格提拔上来的。母仪天下了没忘老本行,看不过眼难免指点指点。探手来压她,“甭翘着,看着累得慌。平常心知道吗?别琢磨它,越琢磨越沉。”
“我也不想琢磨,可我不养指甲,戴这个干嘛使?”她唉声叹气,“受这份罪,还不及穷家子。就说寻常过日子,您上四九城转转去,大年下,天寒地冻哪家不在炕头吃?我那嬷嬷倒好,说立规矩,非让下炕。”
皇后拿手绢掖鼻子,“我听说了,你在被窝里吃羊眼包子,弄得满床油。”
公主满头钗环摇得叮当作响,“我跟前人真不济,这个都来告状。”
皇后说不是,“为什么传来,要紧一点是你说的那句赶车话,你哥子听得直愣眼,还问我什么意思。”
这下子公主抚掌笑得前仰后合,“万岁爷没听过这个?不能够啊!”
皇后无可奈何一叹,胡同里念央儿斗嘴的话,谁敢在万岁爷面前提?她数落人不带脏字儿,叫人闷头想半天,想明白了,比挨窝心脚还难受。不说别的,就说她那天她呲达她嬷嬷,嬷嬷劝谏,“您金尊玉贵,不能出口伤人。”她回了嬷嬷一句:“我们家三辈子赶大车,从来不骂人。”
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闹不明白了,当时还有点窝火,宇文家三代帝王,怎么成赶车的了?皇后当差的时候成天和太监耍嘴皮子功夫,这上头脑子很活络,赶紧的解释:“赶车的不骂人,挨骂的必定是畜牲,她这是拐着弯暗指嬷嬷是牲口呢!说自己家赶大车,不就是应个景儿吗,别往心里去。”
没救喽!当哥哥的可惆怅死了。这位妹妹和他不是同母,论年纪,皇帝的大格格和她一边儿大。他对公主除了兄妹伦长,还有那么点油然而生的护犊之情。照说太上皇规矩重,太后又是前朝的帝姬,就算公主打小跟他们去了云南没长在京畿,那也不能歪得没边儿啊!你说她野,她不乖张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尽是熏灼鼎盛的皇家气度。你要说她靠谱,这话从何说起呢!到底和十三爷睿亲王是一根藤上下来的,插科打诨全套本事,学都用不着学。
皇后觉得那些都不是问题,眼巴前要紧一宗,传了人进宫了,先挑额附是正经。大姑娘有了喜欢的爷们儿,性情自然就收敛了,还愁她一辈子不着调吗!
她给她整把子头,明黄络子顺了一遍又一遍,“这回来的都不是凡品,有喀尔喀郡王、有察哈尔亲王的孙子、还有科尔沁台吉。咱们上了体元殿不说话,郡王贝子们进来给你行礼,你拿鼻子眼儿出气,嗯一声就成。他们退到一旁候旨,横竖也不能正眼瞧你,你可以不错眼珠地挑。要是相上了合适的告诉我,我好和万岁爷通气儿,记住了吗?”
公主不舒坦,听着都是外埠主子,这是要拿她和亲呐!哎哟太亏了,不成!她张牙舞爪活了十七年,临了让他们倒卖出去,不是草原不好,就是折不起这个面子。回头弘巽知道又得笑话她,说她爱闻羊膻味儿。当初皇帝哥子还说亲哥哥好,将来能替她揍人。现在看看,他祸害她小半辈子,没干过一桩好事儿。为什么恨他,还是因为这名字。
太上皇有九女,闺女也序齿,到她这辈该排“勖”。她几个异母的姐姐有叫勖方、勖贞的,可是到她这里,偏偏取了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名字——糖耳朵!这么个怪名字得益于谁?还不是弘巽!说贱名好养活,还说没管她叫“秃秃”已经很顾念她了。宇文家没有及笄冠字的规矩,于是她非常不幸,玉牒里的名字就叫宇文糖耳朵。为这她哭闹过,寻死觅活。太上皇可愁了,玉牒分汉语和锡伯语两种,每二十年一纂修,要改名字得等她二十岁。这会儿先这么将就,再不济给上个好尊号。她是皇后所出,封固伦纯孝公主。看看,又纯良又孝顺,多气派啊!就这么着吧!
货比货得扔,糖耳朵的人生就是个将就的人生。不过名字可以乱取,人不能乱嫁。前年阿玛打发她回京就是为了选额驸,结果两年过去了,一事无成。
门上毡子一挑,一股寒流迎面扑来。她缩脖儿转头看,墁砖地上花盆底走得笃笃的,她大侄女上来蹲安,“姑爸,人到体元殿了,您多早晚过去?”
“那赶紧的吧!”皇后眉开眼笑,招呼身边女官,“兰草,来给公主上粉,瞧着气色能好点儿。”
糖耳朵给打扮一通送出了门,临走皇后还嘱咐,“尽着心,仔细瞧。有什么要问的叫边上太监传话,你不能张嘴,记好么?”
公主得拿架子,要不让人觉得好糊弄。糖耳朵应声知道了,搭着钱嬷嬷的胳膊下了台阶。
小辈儿里大格格叫兆裕,和她一样岁数。去年选了位额附,是个散秩大臣一等男.官衔不算顶高,但据说有学问,名声也很好。糖耳朵一扭脖子问:“快大婚了,嫁妆过去没有?”
大格格回话说:“还没有,前儿皇额涅和几位主儿看了黄历,说腊月初八日子好。”
边上嬷嬷宫女托着,糖耳朵走得摇曳生姿,边摇边说:“腊八粥不赖,兑上芸豆红枣,甜的比咸的好吃。”
大格格嗫嚅了下,“姑爸,那天忙,顾不上吃腊八粥了。”看看跟着的这些嬷嬷太监,有点不好意思,凑到她耳边说,“我心里愁别的呢,想和您说说,就是不大好出口。”
“说吧,我不笑话你。”糖耳朵一挥手,吩咐跟前伺候的人,“我和大格格说话,你们离远点儿。”
做奴才的齐声应嗻,都垂首弓腰往后退开好几步。大格格上来搀她,“您听过试婚格格这个词儿么?咱们和外头人家不一样,嫁妆过额附府,还要挑个宫女子随行。当晚宫女子和额附同床,看看额附有没有隐疾,这是皇家的老规矩。说是老规矩,其实公主们大多不乐意。您想啊,还没过门呢,先给男人找通房,这算什么事儿!往后见了还要犯嘀咕,到底谁大谁小呀?我想起这个就得硌硬死,您往后也要遇上,我先给您通个气儿,你留神吧!”
“还有这一说?”糖耳朵觉得不可思议,“嫔妃福晋们嫁进来试不试婚?到咱们这儿就成老例儿了?”
大格格对这项规矩敢怒不敢言,所以撺掇着糖耳朵,她是老辈儿里的人,和谁都说得上话。要是能劝动了她,往上头找皇上找皇后,甚至找太上皇找皇太后,这法度兴许就能废了。因点头道:“我也觉着不好,宫女子试完了婚,通常是留下做妾的。要是派她做奴婢,回头还要编派咱们善妒。姑爸,您是咱们这帮子公主的头儿,您不管没人管。”
糖耳朵虽然大大咧咧,小心思却不少。她不能给人当枪使呀,俗话说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疼,她没到这一步,也没那份感同身受。嘬嘬牙花儿道:“其实这种事儿,请个老姑奶奶说话更合适。你让我想辙,我也是姑娘,张不了这嘴。要说废老规矩,真不容易。你记得太上皇废过公主额驸不同府的事儿吗?后来怎么样?多少人弹劾,到最后不也不了了之了。我要是你,用不着试婚格格。亲自出马,不就万事大吉了?”
她嘿嘿笑着走远了,大格格愣半天,捂着脸嚎:“真晦气,这模样恶心人么!”
糖耳朵身边太监赶上来搀她迈台阶,腰躬得虾子似的,“主子,大格格拉着脸,吓奴才一跳。您又招惹她了?”
“没有。”她笑着说,“大格格不爱找试婚格格,和我讨主意呢!我哪儿会那个呀,敷衍她两句,她不禁逗,没意思。”
太监一听就乐,“您说什么了?”
“别问,法不传六耳。”体元殿在太极殿后头,从翊坤宫出来径直过敷华门就到。糖耳朵迈进门槛拢了拢燕尾,“寇海,瞧见那几位爷了?”
寇海大拇哥一竖,“这回我看成,几位爷都是人中龙凤,往那儿一站,嗬,要眼睛有眼睛,要鼻子有鼻子!”
糖耳朵背着手,嘀儿隆咚唱起了单弦儿:“在那山东阳谷县,住着一个武大郎,身量儿不高才二尺半长。登着一个小板凳儿就上不去个炕,五官丑陋其貌不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