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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蚂嘎,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丢在高山上,烙油馍,打蛋汤,媳妇媳妇你先尝……”
“我的主子,您说什么呢?”大个子嬷嬷在身后跟着,“奴才教过您,这种老妈妈令儿是忌讳的,不能说……嗳您慢点儿走,仔细磕着!”
四岁的公主有自己的主张,不容易听人劝。她颇有威仪地站在澹宁居的大门前,嘴里啃着翠玉豆糕,糕点的碎屑落了满胸满怀。人小腿短,迈门槛有点艰难,她不要人抱,蹒跚地翻滚过去,站在槛内吩咐:“我进去找我阿玛,你站着。”
澹宁居是太上皇务政的地方,平常不许闲人进入,除了御前总管只有几个侍书太监。嬷嬷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公主大摇大摆进了园子。
天黑啦,掌灯啦,公主进了书房没看见她阿玛。正殿里燃着十六支羊油蜡,火光暖暖的,照亮公主胖嘟嘟的小脸。她环顾四周,法扇两腋各站一个太监,手里捧着拂尘,眼观鼻鼻观心,泥塑木雕似的诸事不问。御案上点着一只料丝罩子小宫灯,她觉得挺漂亮,小声唱起来:“阿玛阿玛玩儿火球,烫了屁股抹香油……”
摇椅晃过去,手里豆糕啪地一声扣在桌角,连滚带爬上了龙椅。案头摊着本折子,上面一溜蝇头小楷。公主费劲地研读,她才开蒙,还不认得几个字。手指头划过去,嘀嘀咕咕说:“写的什么呀?”
划到第二排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欣慰——这个字她知道,今儿师傅刚教的,“汝心之固,固不可彻”的固字,和她的固伦封号一样。公主从不干雁过无痕的事儿,于是提笔蘸墨,把那个字圈了出来,表示她的课业很精进,学问也不是白做的。忙完了审视工笔,画得很圆很好,她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把折子阖了起来。
没多会儿畅春园总管进门来,看见她满脸堆笑打千儿请安,“公主怎么在这儿呐?主子娘娘才刚还和太上皇说您呢,赶紧的,叫嬷嬷伺候您回去吧!”说完了没逗留,躬身请了那封折子就退出去了。
北京的深秋已经很冷了,一等嘉勇公府邸灯火通明。
这宅子不一般,当初接待过慧贤皇贵妃归宁,按着皇家体制修的正殿,因此殿外天阶相较别家要宽绰得多。曾经多大的荣宠,现在就顶多大的祸端。肃亲王压着腰间的土尔扈特刀不言语,头顶的西瓜灯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照着他死板的面皮,青白得有些瘆人。
满院的钦差扈从,加上阶下跪着的乌泱泱一片,足有两三百号人,却连半声咳嗽也不闻。大约旨意来得太突然,府里众人还没从最初的惊惶里回过神来,只是闷着头瑟缩着,预感着大厦将倾。真到了这地步也没什么可说的,横竖听天由命,等着上谕就是了。
府外歪脖槐树上停着一直老鸹,空旷的夜里一声刺心的叫,打乱了人的思绪。人堆里有孩子,许是受了惊吓,哇地一声就哭了。
肃亲王回过头看顺天府尹,“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顺天府垂手道:“万岁爷给了示下,还要交畅春园老皇爷过目。您也知道继公爷和别个不同,虽是外家,也是正经的皇亲。万岁爷的母舅、太上皇的两姨表兄弟,和您不也沾着一层吗!这么件事儿最后怎么定夺的,怕是不好办。”
肃亲王背着手叹了口气,“没什么不好办,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军机处拟了折子,过太上皇那儿不过走个流程,老爷子能驳皇上的面子?”
大伙儿看着眼前的境况,心里免不得徒生悲凉。本朝整顿吏治尤其严,贪赃枉法的事儿趁早别干,干了就是这下场,皇帝的亲娘舅也照样能拉下马。人在官场,锦绣繁华当真是过眼云烟。昨儿还呼奴引婢威风八面,今儿就要成阶下囚,或者连命都保不住了。不捏着心谨慎为人,出了岔子还不懂得顾全体面,到最后什么下场,全在别人手里掐着。
风渐寒,刮在人脸上发疼。等了许久,终于听见外面有马蹄声传来,皂面粉底靴擦在地上,一串脚步很快从中路溜了过来。传旨的太监把手谕交到肃亲王手里,打开一看加盖了两方御印,结果和预计的差不多,主事者问斩,十五岁以上男女发配宁古塔,十五岁以下降籍充辛者库终身为奴。
不过肃亲王有些纳闷,继善嫡出次子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儿,这是什么意思?招顺天府来合计,“随父连坐,一块儿上刑场么?”
顺天府尹琢磨半天,“真要是那样,该拿朱砂笔圈出来才是。王爷您瞧我猜的对不对,上头念着继善尚有微功在案,给章家留下根苗儿?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圈的不是嫡长,一个次子不值什么,就是个留人情的意思。”
肃亲王拧眉琢磨,这事儿蹊跷,要是耽搁一程子进宫问明,虽不费事,可今儿天色已晚,宫门下了钥,要进去得等明早五更。再说皇上素来嫌他们兄弟榆木脑袋不会办差,巴巴儿送进去挨一顿骂,自找晦气么?他小拇哥捅进帽檐挠挠头皮,“我看你说得在理儿,既这么,绕开了点人头就是了。”清清嗓门儿便开始宣读圣谕。
继善家人一个个浑浑噩噩,听见上头又是“肆行无法”,又是“朕心愤懑”,知道这回逃不过一劫,满院子呜呜咽咽地嚎哭起来,弄得阖府如同十八层阎王殿。底下奴才哭主子、孩子喊爹妈,肃亲王人在职上不徇私情,只能充耳不闻。旨意颁完了轮到顺天府拿人,差事分了流就不归他管了。戈什哈搬出张太师椅放在廊子下伺候他坐,人打点了,剩下的就是抄家。他瞧了同来办案的几位章京一眼,“那咱们就开始吧?”
王爷一声令下,内务府并禁军的人全涌进了公爷府的正门。中路两旁架起了灯笼火把子,清点誊录的案台一应排开,一个花瓶一柄麈尾都要清清楚楚罗列在案。
这么大老晚的,人有点提不上精神头。肃亲王掏鼻烟,呼哧哧吸了两管烟沫子,痛快连打七八个喷嚏。打完了脑子又能动了,往台阶下一看,一个半大小子跪在那儿,垂着头,腰杆子笔直,才想起来是刚才画了圈的那一位。
他起身腾挪下去,低头招呼,“甭跪了,主子赦免了你,你出府自己超生去吧!”
那小子很犟,跪着只不起身,“这里是我家,我哪儿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儿。”
“嘿,后脖子擎等着离缝么?”肃亲王插腰道,“你们家完啦,树倒猢狲散知道吗?过会子屋子里都掏空了,正门也要上封条。转过天来,不定宅子就赏了谁,你留在这儿,打算给人做小厮?”见劝不动有点无奈,继善获了罪也还是他表叔么,这孩子是他不常走动的表兄弟。虽说次子不能和长子比,甚至连上书房都入不了,好歹算一头亲,他不能把人往狠了逼。
“你先起来。”他提溜他一把,“是叫章固吧?起来说话。”
那小子站起来,年纪不大,十一二岁光景,借光一看,生得一副标致秀美的好相貌。肃亲王嘬嘴咂舌,“怎么长得这样?这么的要留神,多生个心眼儿,别落进人伢子手里。你们家的罪算是定下了,神仙也救不了。别怨天尤人,怪你阿玛办事欠考虑。你去吧,留在这儿不是个方儿,回头还要给轰出去的。我告诉你,没发入辛者库是你的造化,再耽搁下去,万一上头旨意一变,你哭都来不及!识趣儿的到别处隐姓埋名,永远别回京,安生过你的日子去吧!”
那孩子也会权衡,咬着唇计较半天,“那我阿玛的尸首怎办?”说着红了眼眶,“我做人儿子的,不能叫老子暴尸荒野。”
“这你别操心。”肃亲王说,“终归是皇亲国戚,就这么扔到城西也不好看相,后事自有宗人府料理,你什么都别管。将来有机会回来祭拜,不叫你摸不着坟头儿,去吧!”
半大小子听了转身就走,一头走一头哭。出了门回身看,嘉勇公府的牌匾还在门楣上挂着,家却已经散了摊子。那红底金字渐渐变成烧红的烙铁,狠狠刻在了他心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