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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堂位于常州郊外的南山群峰中。霍谖不喜欢和堂中的门人、弟子住在一起,嫌不自由,便在后山寻了一块空地,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小木屋。门前种着他娘最喜欢的山茶花,屋后就是一方小温泉。天气转凉,山茶花便争相吐蕊,清香扑鼻,温泉上萦绕着薄薄的水汽……碰到晴天朗日更是云蒸霞蔚,堪比人间仙境。
可今日,阔别旬月才回家的霍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泡个澡,反而把自己直挺挺地扔在木榻上。
他要想的问题实在太多。
严衡之到底是什么人?自己曾经也暗地里查过,企图从他身上得到一点关于娘的线索,可是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师父萧逸尘也是,对他们的师门讳莫如深。师兄弟两个对彼此的过往更是绝口不提,好像除了名字,自己对他们一无所知。
不过今日,严衡之的一番话,至少可以肯定三件事。第一:他和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甚至可以说很深,不然他不会苦寻我们,要救我们;第二:我们有共同的仇人,而且仇人势力极大,必须要号令天下群雄来对付。难不成是什么藩王门阀或者邪教异徒、外族番邦之类的,未可得知;第三:严衡之妻儿被杀,他在谋划复仇之事,眼下必须拿到盟主令才能解他困境。
“盟主令!”霍谖想到康恕,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睛。十二年过去,一切都变了,一切又像没变。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十二年前,霍谖第一次信心满满地上方山取令。那日,正逢方山派掌门邵云天六十大寿。方山派虽没有大宴宾客,但因为邵云天在武林中颇有威望,各门各派的掌门都带着厚礼前来祝贺。有实在来不了的,也遣了帮中有头有脸的人代为出席。
一个生辰,隆重得似武林大会。
孤家寡人的霍谖,窝在半山腰一棵高挺的柏树枝桠上,一边晃荡着大长腿,一边欣赏着各路人士用各种方法取令。
取令的人源源不断,霍谖就好整以暇,养精蓄锐。
也不知过了多久,打瞌睡的霍谖被树底下广场上传来的喧闹声吵醒,看了一阵才明白,原来是各大门派齐聚在此,商量着要切磋武艺。
主人位上的邵云天,不怒自威,正气凛然。他笑道:“点到即止,切莫伤了和气。”
岱山剑派掌门施如烈道:“那是自然。眼下虽无盟主,但我们都以您邵掌门马首是瞻。您发话,我们自是遵从。”
“施掌门言过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亲如兄弟,何来马首马尾之分。”
洞庭派掌门罗子雄道:“我老罗谁都不服,就服邵掌门。您秉公执事、不讲私情、侠肝义胆,放眼整个武林,谁人能比?”
群雄附和声一片。
邵云天摆摆手,道:“罗掌门过誉了。”
金刀团宗主上官恭早就等不及,扯着嗓子道:“各位掌门,切磋功夫要紧,话留着等会儿说。”
霍谖对这种虚以委蛇的客套话甚是无感,倒觉得上官恭的话更合心意。
他望向邵云天,想看看主人是何态度。一望之下,却被邵云天身后站着的三个年轻弟子吸引。一个看起来略长的弟子走上前来,对邵云天低语一番。邵云天边听边点头。
众人不明所以。
待弟子说完,退回原位,邵云天道:“适才老夫的徒孙姜禛建议,各位英雄都是专程为老夫贺寿而来,比武刀剑无眼,伤了谁都不好。不如由各位英雄与老夫门下弟子过招,看谁用最少的招数胜了他,谁的武功就更高一筹。倘若我派弟子资质愚钝,被各位不小心误伤,也由我方山派承担,与各位无尤。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定了。”上官恭冲方山派三个弟子道:“你们谁来?”
霍谖看到那个叫姜禛的弟子对他身旁的少年低声耳语几句,少年点点头,走上前来。
离得近了,霍谖才发觉这个少年长得异常俊美,明眸皓齿,尤其是那双眼睛,藏星匿月,风华无边。
少年行礼道:“晚辈方山派弟子康恕,请上官宗主赐教。”
上官恭拔刀出鞘,此刀刀背浑厚,刀刃薄如蝉翼,几成透明,却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真是一把好刀。”连在树上的霍谖看了都忍不住赞叹一句。
上官恭也未多客气:“好说。看招!”
话音刚落,手中的刀便朝康恕肩头砍去。康恕侧身闪过,避开这一击。
上官恭的去势也极快,他见一刀落空,手腕一转,改竖砍为横劈,直扫康恕腰间。
康恕左脚在地面轻点,人便滑出去一丈远,卸了上官恭这一招的力道。
上官恭见他只守不攻,不由气急败坏:“小子,你想躲到天黑吗?”
罗子雄笑道:“这只能怪你出招太慢。你若又疾又猛,他如何避得开?”
上官恭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见他身形移动,欺近康恕,“唰唰唰”一连几招,想把康恕笼罩在他的刀光刀影之中。
康恕避开锋芒,在上官恭的刀刃横砍向他的双腿之际,一个旱地拔葱,轻巧跃起,又轻巧地落在上官恭的刀面上。未等上官恭反应过来,康恕便迅疾地抬起左脚踢向他的右肩。
上官恭右手握着的刀被康恕悬空踩在脚下,像粘在他的靴底一样,上官恭抽将不出。如今又被康恕一脚踢在肩头,吃痛之下他不得不撒手,人也踉跄着后退好几步。
康恕左脚收回,轻轻勾住脚下的刀背一挑,金刀便朝上官恭飞去,只不过去势已缓,显然是康恕卸了刀上的力道。
上官恭一把抓住自己的金刀,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
康恕自刀飞向上官恭后,便轻飘飘落于地面。
从守到攻,一瞬之间,是以旁边观战的人都错愕不已。
邵云天尴尬地笑道:“恕儿,上官宗主有心相让,若不是他手下留情未将金刀抽出,你今日定要摔个大跟头不可。还不去谢过上官宗主。”
康恕冲上官恭一礼道:“多承上官宗主相让。”
上官恭置若罔闻,紧紧盯着手中的金刀发呆。
众人见状,知道他是想不通怎么转眼就被一个后辈夺了兵器。他们只会认为是上官恭技不如人,却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也是那个技不如人的人。
金刀团的弟子将自家的宗主架了下去。
施如烈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他并不像上官恭那么性急,反而问道:“老夫用剑,不知康公子用什么兵器?”
康恕从腰后缓缓抽出一条短鞭。
这本是件不寻常的兵器。更加不寻常的是,它乃木柄和麻绳所制。
霍谖停止晃腿,人也坐的板正起来。
施如烈显然也很好奇:“老夫见过钢鞭、金丝软鞭、皮鞭……这麻绳鞭倒从未见过。”
康恕道:“这是晚辈自制的兵器。”
“那就让老夫来试试它好不好使。”
岱山剑派是二百年前从泰山派分离出来的一支剑宗,专攻剑法,不像泰山派什么都教,什么都学。如此一来,岱山剑派反而变得专一擅长,突飞精进,在以剑法著称的各门派里首屈一指。反观泰山派,却在人才辈出的武林里,慢慢走向没落。
用剑高手的剑自然不同凡响,必属极品。这一剑一鞭,一华丽一朴实,一锋利一滞钝,一个杀气外漏,一个抱朴守拙,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众人已经迫不及待。
康恕道:“晚辈无礼了。”随即挥舞短鞭,向施如烈胸口袭去。施如烈也不避让,右手持剑,直冲短鞭而去,大有拦腰斩断之意。
康恕并不回撤。众人惊呼,这一剑下去,非断成两截不可。
眼看施如烈的剑就要碰到鞭身,谁知这短鞭竟自己折了腰,掉头向下,擦着剑锋而过。
“好厉害的内力。”霍谖心道。
内力高深的人,可以在兵器的不同部位分布不同强度的内力。兵器甚至可以在感受到对方袭来的威力时,及时自行调整,趋利避害。师父萧逸尘曾说过:习武之人讲究内三合,即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便是如此。只不过,康恕用的是鞭,道理都一样。
施如烈一惊之下,收回剑势,也不想着去斩他的短鞭了,而是用起本门剑法“追云逐月”直攻康恕要害。
康恕似乎对他的招数极为熟悉,招招避得恰到好处,让人找不出半点破绽。施如烈更加心惊胆颤,心中一急,手中的攻势就越发凌厉,大有取康恕性命之意。
康恕倒沉得住气,一一化解。只是把霍谖气得恨不得跳下树来给施如烈踹上两脚。
邵云天在一旁发现不对劲,出声喝止道:“恕儿,不得无礼。住手!”
康恕想停手,可施如烈招招紧逼。不得已,康恕舞起短鞭,再次朝施如烈当胸袭去。
施如烈恐他故技重施,在长剑即将斩断鞭身之时,突然改变方向,向下袭去。哪知这次鞭身并未弯折,直挺挺冲施如烈脖颈而去。施如烈连忙持剑回撤,护在脖颈前。
孰料短鞭根本是虚晃一枪,看似打向脖颈,实则袭向面门。鞭尾“啪”地一声甩在施如烈脸上,清脆响亮。施如烈一时目瞪口呆,捂着红肿的脸颊,半天回不过神来。
邵云天颇为尴尬,喝道;“恕儿,给施掌门赔礼道歉。”
康恕乖巧地照做了。
施如烈更加恼怒,愤然道:“老夫受不起。众位也看到了,方山派对我岱山剑法如此熟悉,招招可御,似是有备而来,还请邵掌门给个说法。”
邵云天还未说话,罗子雄便讥笑道:“施掌门技不如人还颇多怨言。老夫不信他能破得了我的回旋掌。 ”
话音刚落,便将内力凝结掌内,朝康恕当头劈落。去势极快,刚猛无比,众人不由一阵惊呼。
康恕身影略动,如鬼魅般闪过,掌力连他的半片衣袖都未曾碰到。
罗子雄见他轻巧避开,迅捷收住往下的掌势,改为侧袭,同时脚下一个鞭腿,直扫康恕下盘。
康恕纵身一跃,闪过罗子雄腿部攻势,人悬空中,手中的短鞭袭向罗子雄头顶。
罗子雄侧身躲过这一鞭,身形退后,不再执着于攻击,而是将双掌打得虎虎生风,脚下还按口诀走着方阵。只见几道或虚或实的人影将康恕团团围住。一不留神,看起来是虚的那个人影,就会使出杀招。
康恕被困在虚实人影中,不再贸然出鞭。他将短鞭握在手中,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跟着人影转动,神情戒备,似乎在等待机会。
果不其然,瞅准一个破绽,康恕扬鞭劈落。只听“哎呀”一声,幻影皆归不见,罗子雄倒在地上,肩头衣衫破裂,露出的皮肉却毫无损伤。
罗子雄奇道:“你怎么会破老夫的回旋掌?”
施如烈冷哼一声,反唇相讥道:“这还用问,人家对你的招数清楚得很。”
罗子雄半信半疑:“是吗?”
施如烈不与他争论,对着众人道:“只怕在场的各门各派的看家功夫都已被人反复研究过,找出了破解之法,可笑我们还蒙在鼓里。”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霍谖心道:武功不就是拿来破的,难不成拿来看?
邵云天脸色很是难看,道:“各位稍安勿躁,容我问清此事,再给大家一个交代。”
丐帮五长老之首的韩伯平走出来,道:“邵掌门且慢,老乞丐不才,也要向康公子讨教几招。”
丐帮的前任帮主王庶桢在一次民与官的冲突中,因保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而遭到朝廷官兵追杀,身受重伤,回来后不久便死了。帮中上下感念他的义举,拥护他年仅五岁的儿子王羊夏登上帮主之位。因王羊夏还是一个稚儿,便由帮中五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代为打理帮务。
韩伯平就是五长老之首,此次代表丐帮专程前来贺寿。
丐帮弟子大多使打狗棍,顾名思义,与狗抢食,不得不用棍棒驱赶。
韩伯平用的也是一根打狗棍,只不过这根打狗棍与普通打狗棍不同,它是用上好的黑桦木所制,通体乌黑透亮,纹路细腻均匀,属不可多见的佳品。
韩伯平对康恕道:“叫花子没别的,就是人多。老乞丐就以人多创了一个请君入瓮阵,康公子小心。”
“请君入瓮”,霍谖笑想,这名字还算比较文雅,比那些什么“打狗”、“撵犬”好听的不止一点点。
“布七点阵。”随着韩伯平一声令下,丐帮列队出来二十一名弟子,组成了一个圆柱形阵体,把康恕围在中间。阵体分三层,每层七人,上面的人站在下面两人的左膀右臂上,每个人右手抓着自己打狗棍的左端,左手抓着相邻兄弟的打狗棍的右端,可守可攻。守时打狗棍宛如铁桶箍,将整个阵体护得严严实实;攻时又全部右手执棍,分别攻向被围困之人的上中下三路。
见阵法布置妥当,韩伯平一个飞身,落在最上面一层两个兄弟的左膀右臂上,将打狗棍横于胸前,凝神戒备。
霍谖哑然失笑:这不就是关门打狗吗?
狗?看着被围困的康恕,霍谖笑着摇了摇头:天下有这么俊俏的狗吗?
这阵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明眼人都知道破阵不易。严防死守下,中间人的每次进攻都很难全力发挥。
康恕在四下转动的人形柱体中找到一个间隙,甩出手中的短鞭,袭向最底层的一个弟子。此弟子见状,连忙架起打狗棍抵挡。谁知康恕的力道不轻,打狗棍一击即断,鞭尾扫过他的左胸,他顿时受伤倒地。踩着他左右肩膀的上一层弟子见状,立马收起脚。只见受伤的弟子就势一滚,滚出了包围圈,场外一个弟子火速补在了刚刚缺失的地方,一切又都完好如初。
霍谖不禁失笑:丐帮每次出门都带这么多弟子吗?
此阵法无甚新颖,难就难在操练者需要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方能一气呵成。
对武艺高强的人来说,此阵并不难破,但若不能速战速决,时间一久必然耗时耗力,于己不利。
众人见康恕停止了攻击,反而将短鞭收入怀中,闭目运起功来,不由面面相觑。
韩伯平发出一声口令,阵中弟子持打狗棍齐齐袭向康恕。一击之下,众人不禁大惊失色。棍棒还未触及康恕的身体就仿佛击在金石之上,“嘭”地一声,全部震开来。
韩伯平惊疑不已,持棍飞身而下,直冲康恕头顶而去,好一招“当头一棒。”
康恕感觉到杀气,身形快速移动,双手也运起掌来。人影有虚有实,掌法有满有空。
“回旋掌!”众人惊呼道。
“这不是罗掌门你们洞庭派的功夫吗?”
罗子雄道:“是,但又不是。像,但又不像。”
施如烈道:“这小子果然偷练别家功夫,都用到明面上来了,你还是不是、像不像的。”
罗子雄被呛了一句,一时语塞。
韩伯平的一棒落空,想再从重叠的人影中找出破绽,已然很难。
踌躇间,他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类似漩涡的气流要将他的打狗棍吸走。他运功抵抗,却无济于事。
不光是他,连同二十一个弟子手中的打狗棍也尽数被吸走,而漩涡的中心,就在虚实不定的康恕周围。
忽见移形换影的康恕定住身形,双掌往外一推,聚拢的打狗棍齐齐飞了出去,打在丐帮众弟子身上,瞬间人倒阵破。
在场各位都惊得目瞪口呆,连邵云天都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只有姜禛和身旁的小师弟面露喜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