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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晚照,余辉洒在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林上空。
山林中光线昏暗,黑黢黢的山石与幽暗的灌木丛静静地躺着,突然跳出一只动作矫健的兔子,在空中快速划出一道残影。
“砰!砰!”两声急促的连击,跳在半空的兔子发出一声闷响后,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打到了!打到了!阿多真厉害!”
一道清脆而兴奋的童声响起,打破了山林晚间的寂静。
随即一道矮小的人影冲向那只兔子一把拎了起来,惊叹道:“呀C大一只肥兔子,好像晕过去了。”
“要叫阿多姐!说过多少遍了!小木头!”
随着一道不悦的童声响起,趴在一块大石头后边的矮小人影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阿多收起了手中的弹弓插到腰上,双手抱胸站着,等着拎着兔子的小木头走过来。
遮挡住他大半个小脸的乱发里透出一双充满笑意的清亮眼睛。
小木头停在她面前,卸下背后的小竹背篓,在里面翻捡出一根麻绳给肥兔子来了个五花大绑,再给它在竹篓里倒腾了一个位置。
“阿多,咱们今晚吃烤兔肉吧!”
小男孩仰起小脑袋看着比他高出一头的黑瘦小女孩,高兴地说道:“我晌午帮三婶干活,她给了我几把青叶菜正好卷烤肉,我想吃片的烤肉!前天做梦都想吃来着。”
阿多看到他仰起的小脸,觉得小木头真好看,比村里的孝都好看。
而她长得又黑又瘦,前额的头发挡住了大半个紫黑的胎记。
村里人都说她丑,没人愿意亲近她。
但好看的小木头从来不说她丑,愿意亲近她崇拜她,眼下正满面欢喜的看着她。
小木头长着一双乌黑清亮又好看的眼睛,清澈无比,似乎能看到人心里。
在遇到小木头之前,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清澈的眼睛,看着就觉得心里特别舒服。
“嗯——”阿多看着他期盼的眼神,故意停顿了一下。
她伸出手指,把落在他小脑袋上的一条树叶爬爬虫轻轻弹掉,然后点头道:“行吧,就这么吃!馋木头,咱俩今晚大吃一顿。”
说罢轻松提起小竹背篓背上,迈开脚步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小木头得了答复,笑眯了眼,弯了弯嘴角,欢快地应了一声:“吃肉啦!吃烤兔肉啦!”
然后跟在阿多身后,一路雀跃着小跑下山。
俩人步出山林时,不远处的村子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一阵风吹来,似乎能闻到饭香。
阿多停下脚步,望着村里的袅袅炊烟一动也不动。
小木头打量着她怔怔的样子,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牵了一下她的袖子,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阿多——”
阿多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低头看到一脸担忧的小木头。
真羡慕他呀,有一口吃的就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了。
小木头原本是流落到乌家村村头破庙里栖身的一个可怜小乞丐,就因为跟着她吃了一顿叫化鸡就赖上了她。
记得他刚来的时候是冬天,天还下着大雪。
那时候他才五六岁,却面黄肌瘦,穿着露出脚丫子的烂鞋子,一头打结的乱发,浑身单薄的外衣……
明明看上去比她也小不了多少,却是一副凄惨无比可怜至极的样子。
那时,她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世上竟然有一个比她还惨的孝子。
一时间怜悯心作怪,就搭理了他,没想到这惨兮兮的邋遢小乞丐从此就一直赖着她了。
之后小乞丐跟着她下河捉鱼上山爬树,套陷阱抓小动物,如此养了两年,虽然精气神好多了,但仍然还是一副乱糟糟、邋里邋遢的样子。
听出他小心翼翼的语气,阿多忍不住揉了一把他乱糟糟的头发,被他躲开之后还挨了一记瞪眼。
她都教过多少回了,小木头就是不乐意梳头发,整个人经常看不清楚脸长哪里。
可她就是看不得他这么不讲究,时不时要摸一下头。
而她被瞪也是常事,并不介意,拍了拍他打满补丁的衣服上的杂草根,牵着他的小手一起循着山泉的流水声走去。
群山巍峨,深山里的泉水流到山下,汇聚形成了一个湖泊,又分出两条支流,一条静静地流进乌家村,另外一条欢快地地奔流向远方。
此处湖水清澈,又位于村里支流的上游,故而村里人饮用取水大都在这里。
为了方便取用水,在湖水岸边堆砌了几处石阶来,作为日常饮水和洗刷用。
如此,这里成了村里用水中心,岸边也铺了好几条碎石小路通向村里,以防水湿路滑。
在碎石小路两旁,杂乱无章地摆放着许多大石块,可以供洗晒或者放置杂物用。
这里也是阿多和小木头填饱肚子的据点之一。
俩人来到岸边的两块大石头旁,开始分工做事。
小木头蹲下身来,熟练地伸手进石头缝里一阵摸索,摸出三块形状一致的石头和一大块平整光滑的薄石板来。
他利落地将三块石头固定在碎石堆上,再把大石板架在上面,搭成了一个石板烤肉的锅灶。
做好这些之后,他对旁边正在利落地操刀杀兔剥皮的阿多说道:“我去捡柴火啦。”
说完就欢快地跑向附近的树林。
阿多没吭声,正专注的把手里的一把尺长弯刀舞出了残影。
十几息之后,肥兔子就被皮肉分离,完整的兔肉被搁在大石板上,内脏也被挖出扔在了一旁。
阿多看了几眼满地的血腥,往旁边走了几步路,选了一块没有碎石的泥地,把刀插到地里,拽住刀把运刀如飞。
‘唰唰唰……’几息间的功夫,她就单手挖出一个浅坑来。
她看着兔子皮毛犹豫了一下,仍然把皮毛连同兔子内脏全都扔进了坑里,用脚踩土填平。
乌二伯常说她虽然长相不讲究,但却是个实在的讲究人。
她深以为然。
尤其是做吃食讲究,处理食物垃圾更讲究。
她觉得自己与村里那些随地乱扔一堆血糊糊东西的猎户相比,有讲究多了。
阿多步下台阶到湖水边清洗刀肉和大石板,洗完一上台阶就看到一捆长脚的枯树枝朝这边走了过来。
阿多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哎哟,小木头背木头哦!”。
小木头放下柴火,笑眯着眼睛应道:“小木头背的木头管够!”
阿多把洗干净的兔肉搁置在大石板上,从随身腰袋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来挨个摆在一旁,一边摆一边说道:“一定让你这块馋木头解馋,还做梦流哈喇子了,啧啧,真丢人啊!”
小木头嘿嘿笑着,手脚利落地拿打火石生火,然后从小竹背篓里捡出一捆青叶菜往湖边跑去。
他捧着洗净的青菜回来时,看到大石板上铺满了一层肉,正发出‘嗞嗞’的声音,烤肉发出一阵让人忍不住流口水的香味来。
阿多片肉的技术很高超,每一片都差不多瘪,各种精心调制的调料也洒得均匀,相当的讲究。
小木头每次看阿多用刀片肉,都觉得赏心悦目,她手中的黑刀似乎无比听话,滴溜溜地转着,毫无停滞。
此刀身长约一尺有余,宽约一指,瘪与村里家用的菜刀相比稍微薄上少许。
但刀的形状并不是直的,而是在刀的头部有一定弧度的弯曲,通体黑色,发出黑黝黝的光芒。
不知道用什么材料锻造的,相当的锋利,吹发即断,削铁如泥。
而刀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阿多缠着几层麻绳,多年用下来也成了乌黑色,与黑刀颇为相称。
阿多用这把刀宰过鸡杀过兔,甚至还杀过一头小野猪。
小木头亲眼见过,阿多迎着奔跑的野猪一刀掷过去,砍中头颅,刀身从头颅里飞出,小野猪跑出一段路后才毙命。
好生厉害的一把黑刀!
小木头问过阿多刀从何处来,阿多说是在山里的一个山坳里捡的,他听完之后还特意跑去阿多说的地方转悠了一圈,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
乌家村位于雍国境内一个偏远的地方,此处群山连绵,山路不好走,仅有一条官道可通行到城里。
皇帝的诏令从都城发出传到这里,估计信使在路上要走半年多。
这样一个贫乏的地方是不可能铸造出这样的刀来的。
铸刀需要的不仅是各种矿石和材料,还需要铸刀匠人的铸造技艺与相应的工坊。
可这附近连个像模像样的打铁铺都没有,只有一个打家常用具的简陋小铁铺。
而且这把刀也不似用凡铁所铸。
阿多用刀的技术很娴熟,耍起刀来动作很潇洒,刀在她手里滴溜溜地转。
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天生会耍刀。
小木头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铺上洗干净的青菜叶子,一层叠一层。
阿多席地而坐,拿刀片肉洒调料烤肉,烤完一石锅,小木头就拿青菜叶子卷肉,摆放到旁边的石块上。
接着阿多新铺一锅,一边烤肉,一边吃摆放的菜卷肉,偶尔拿刀轻松劈开粗树枝,随手挥几下,再粗的树枝也被劈成碎块。
而对面坐着的小木头闷头狂吃,偶尔添柴火,嘴上手上一点也不停歇。
俩人默契地合作,默默地吃完了一只肥兔子,然后心满意足地摸着吃饱的肚子倚靠在石头上歇息闲聊。
“阿多你真能吃,大半只兔子都进了你肚子,怎么就是不见你长肉。”小木头哼哼唧唧的抱怨道。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馋嘴,都吃了好多次烤肉了还嘴馋。”阿多反击道。
“唉,要是再来一碗蘑菇汤,就更美了!”小木头接着又嘀嘀咕咕道,“阿多,之前的那只兔子你为什么不打反而要打这一只?”
“那只长得很机灵,这只太蠢了!”
“阿多,如果今晚我做梦再遇到说我骨骼清奇要送我武功秘籍的一定收下送给你。”
“小木头你做的是美梦吧,我这么会耍刀也没人送我秘籍怎么会送你?”
……
此时夕阳彻底落下,天上的弯月挂在高空发出清冷的光辉俯照着人间的一切生灵。
“还有七天就是满月夜了。”阿多突然换了话题,闷闷地说了一句之后,又叹了一口气。
小木头最近几晚都没睡好,吃饱之后本来昏昏欲睡,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给惊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一个翻身坐起来,撩开遮眼的头发,亮出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直视着阿多问道:“阿多你有心事?有为难事?你想做什么吗?”
“为什么这么问?”阿多侧头看小木头,面上掠过一丝惊讶。
“你今天叹气的次数比较多唉。阿多,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木头睁大了眼睛,直视着她的眼睛紧着追问。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离开这里,离开乌家村。”阿多不答反问。
“愿意!愿意!我愿意的!”
小木头迫不及待地狂点头表忠心,连忙拍着胸脯道:“阿多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他神色紧张地接着追问:“到底什么事呀,你说呀,真是急死人!”
阿多手里转着黑刀,望着天上的明月缓缓说道:“三十年一次的河神献祭就要开始了,而我很可能会被选中作为祭品献给河神,满月之夜就是献祭之时。”
小木头听了这话感觉像遭遇晴天霹雳一样,整个人都被劈得不轻,他眨着惊恐的双眼结结巴巴地问道:“童男童女?怎么会…会有这回事?我…我为何没有听说此事?”
“你才来我们村两年,哪能知道这样的大事。我也是刚听乌二伯说的,村子北边的那个定水湖里有一河神,每三十年要献祭一百位十岁以下的童男童女。咱们附近的几个村子都要参加献祭。原本就只有各村长知道名额的事情,咱乌家村里的一般人都不知道,乌二伯无意之中知道我在献祭名单里,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就急忙找我说了。”
阿多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与怨恨,只是平平淡淡地说着一件事,似乎在说“今晚吃烤肉放什么调料才好”一样。
刚听乌二伯悄悄说这件事时,她也被震得脑子晕晕的,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她想愤怒却只有恐慌,年幼的她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今她九岁的的小脑子里装的全是如何脱身,如何避免成为河神献祭的祭品。
因为她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献祭名额大概是不待见她的阿爹阿娘给出去的,或者默认允许的。
她不想被献祭给河神。
乌二伯说祭品其实是送给河神吃的人,去了就没有回来的。
至于怨恨——
她早就没有怨恨的情绪了,因为这种情绪没有用。
自她懂事起,肚子吃不饱的时候,饿得直哭,可是哀求不能填报肚子,抱怨与哭诉也不能填饱肚子,只有靠她自己才能填饱肚子。
她刚开始跟隔壁的邻居干活换一点吃的,稍大一点学着进山找野果吃,再大一点就跟着猎户学着下陷阱打小动物下河摸鱼虾,学着弄各种调料来在野外煮着吃烤着吃……
只要是填饱肚子的技能,她活到如今差不多都会了。
她爹娘生养了四个娃,她排行第三,却叫三多。
她的阿兄阿姐都嘲笑她丑,她一手带大的亲阿弟也取笑她,都说她是多余的才叫三多。
她生来黑丑,不受家人待见,也不受村里的酗伴们欢迎,甚至被他们背后嘲笑谩骂。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长相的缘故。
这个她没法改变,生来就是这样的相貌,所以她认了。
但是当那年冬天看到漂亮的小乞丐沦落到比她还惨的地步时,她的认知开始发生了改变。
人惨,不一定是长相的错。
因为能帮小乞丐的人,不嘲笑小乞丐的人,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
人心,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人心长偏了,爹娘才会冷漠对待她。
人心长偏了,族人们才会嘲笑辱骂她。
这不是她的过错。
她懂事以后,发现自己不仅力气比别人大,五感也比别人强,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
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阿娘跟阿爹抱怨说,阿多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当年在山里摔的一跤肯定有问题,估计有妖怪作祟,不然阿多不会长得这么黑,额头上不会有那么一块奇怪的胎记。
但是阿多觉得自己不是妖怪,她听过妖怪的传说,妖怪吃人害人。
可她心肠好,不害人也不吃人。
她经常帮村头的乌二伯家干活,帮隔壁家的三爷爷放鸭子,帮行动不便的三婶种菜,还曾经在水中救了经常嘲笑她的酗伴,带着村里人都不愿意搭理的小乞丐……
所以她肯定不是妖怪。
但是她阿爹阿娘就是不愿意亲近她,阿娘一直背地里嫌弃她吃得多,说她是家里的拖累。
她自那天偷听到爹娘谈话之后,就知道如果想活着,她只能靠自己了。
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很努力的学着如何填饱肚子,学着自己缝补衣服,学着用皮毛给自己做靴子,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干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饭,做最好的的自己,她想证明自己不是多余的也不是妖怪——结果她仍然一直被嫌弃。
只有外地流浪来的可怜兮兮的小乞丐不嫌弃她,还粘着她、依赖她、崇拜她。
这个依赖她的小乞丐正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以决然的口气说道:“阿多,咱们今晚就跑吧,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