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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青羽寄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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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儿……你……”,林仙尝试去推门,这才发现门没锁,往里稍微一看,手里盛粥的案托“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林书整个人瘫倒在床边,口吐白沫,紧紧抱着那个小匣,一个小瓶和酒杯滚落在地,而榻上,另一只酒杯盛了满满的酒,稳稳当当地放着,像是在等着,等着还会有某个人,端起它,交杯换盏

这短短不过半月,林仙经历了村人惨死,全家颠沛流离,丈夫卧病在床,现在……现在最疼的大儿子竟又寻了死,她终究只是个以夫为天,以子为依的普通农妇,这一连串的打击让人如何忍受,林仙颤颤巍巍地来到林书身前,手抖着替他理好耳边的鬓丝,禁不住放声大哭,“书儿啊!我苦命的书儿!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呀?都是娘的错,是娘的错!是娘害了你呀!你怎么忍心扔下娘一个人就自己走了啊……”

那哭声撼天动地,直叫屋前青柳落依依,堂后寒鸦哀戚戚,花鸟鱼虫应声涕,黄泉尘世隔一篱?

许是连日疲累,这一场大哭引来了下林观中其余各人时,林仙已然哭晕了过去

林棣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道了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林言和林语不敢进屋,两人心里都是十二万分的愧疚,若他们能……能骗过大哥,起码多拖个一年半载的,也许大哥也不会想到……想到去陪嫂子了……

有时人真的预料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也许一觉醒来,家破人亡,也许一觉……就睡不醒了……

“林书没死,那是我的秘药,让他好好睡一觉,你们俩就趁这两天出发吧……”,林棣扔下这句话,把林书拖到床上,扶起林仙,叫苦道,“弟妹你怎么这样重?你们两个小崽子,愣着干嘛?快来帮忙!”

林言“哦”了几声,走到另一边扶住林仙,林语迷迷瞪瞪了一会,才蹲下来收拾洒出的稀粥小菜和碎掉的碗盘,心里暗暗骂着:什么秘药弄得那么可怕,连白沫都淌了一地,这不是存心吓唬人嘛……

林棣经过时,看了眼一地的碎瓷片,惋惜道,“这年头好的瓷碗是越来越少了,这一个得搭上我半个身家了……哎……”

林言使足了吃奶的劲才把林仙扶稳,“棣叔,你……你是不是在村里吹牛皮吹得耕地的牛都没了,才被迫搬来这破道观里的?”

“你活成精了?”,林棣故意把步伐加快,等到林言快扛不住了,林棣这才又放慢了点,小小惩戒后他继续道,“你怎么知道?”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的牛皮都吹破了!林言也不敢再顶嘴了,瘪着嘴一脸泄气,“你才是真的老成精了!”

第二天,林言和林语匆匆收拾了行装,城门刚开就出了舒城

林棣说,林守大的毒顶多能拖三年,药山路远,求医不易,据他说,每天横死药山脚下的求医者不下百人——林语觉得他又在夸大了,因为他接下去就得意扬扬地吹嘘,说有了那罐“发了三百年霉的臭豆腐”就不同于其他人了,他们一定可以请到医师

所以他们才安顿了这小半月,又匆匆上路

林守大不能长途跋涉,林棣稍懂医理要留下照看一二,林仙现在仿若大病初愈,舟车劳顿不得,林书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一重任就落到这两孩子身上

谁知这一别竟三载……

下林观中

林棣把药碗给林仙,看她一脸的茫然若失,劝到,“弟妹,你安下心来,林书不会再寻死的……”

“真的吗?”,林仙眼里燃起一点希望,却又立即泯灭了,她好像是回想着发生在前世的事一样,悲哀中怀着恋想,“我只知道这孩子像极了他爹,总是什么也不说,其实执拗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十头牛?”,林棣看着她一口气把药喝完,递了一颗话梅,觉得这个譬喻倒是有趣,“你还没让我试过拉他回来吧?”

林仙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话梅解苦,长叹道,“我家也只有一头牛,我二弟家也有一头,可你和我和小言小语难道抵得过八头牛?何况那两头老牛还被烧死了……”

“弟妹,你听过太祖策石的故事吗?”,林棣自己吞了那颗话梅,一边嚼一边说,“天降顽石,塞京门外,百姓入不得入,出不得出,太祖举剑佯装要砍石,石头恐惧,化作人形跑了……”

“这些志怪奇谈你也信?”,林仙对这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是半分都不信的,“你是想说,我像那些愚民一样,不懂去举剑砍石,我没有走对路子,所以即使真有十头牛,还是无用功,对吗?”

“对,我向你保证,林书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寻死的念头!”,林棣信誓旦旦,就差指天说一句“就该天打五雷轰”了

“你以何物向我保证?”,林仙不信他,在她看来,林棣不过是一个平常老道而已

林棣又吞了一颗话梅,笑道,“林棣身无长物,但有丹心一颗,不知足够押这个注吗?”

“堂兄说笑了,你愿意帮书儿,林仙已不胜感激,再无所求,‘押注’之说……林仙不敢冒犯……”,林仙坐在榻边,握着躺在床上还昏睡着的林守大的手

“弟妹见笑了,林棣也是老了,之前弟妹刚入下林观,林棣竟没察觉……”,林棣顿了顿,看林仙脸色如常,只是眸中笑意不再,多了一丝只有他们这种人——江湖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才有的警惕,他仍旧笑着道,“我观晨露,近来半月几乎每日都能采得满满一节竹筒,阴气滞塞,阳气似有若无,我观朝霞,疲倦消怠,血气旺盛,红光正照在舒城一带,应是有死里逃生之人入我这观中来,且……此人终是难逃一死,还连带来了我的死劫……”

“暗门千里长老二徒儿,擅使一手蜂尾针,寻常弟子能将针射入皮肉中不到半寸,她却能在隔十余丈时就将此针刺入骨中,中之几乎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林棣一语道破她的身份,“守大并未习武,他能撑过这半月,定是有人暗将自身内力度与他,助他压制‘梨花泪’,只是此毒流于经脉骨骼间,度内力之人也难免染上此毒,此法只是治标不治本,弟妹命不久矣……”

“你说的都是如烟如云的往事了,堂兄久居世外,已经许久不知江湖中的事了罢?”,林仙镇定依旧,好像这并非关乎着自己的生死,“暗门的千里长老,在江湖中,已经死了,大师姐和我也算是死了,也只有您还念念不忘着……”

“您也是,林仙一直也没看出来您是何人,可刚才您一番话我就明了了,嗯……这茶凉了……”,林仙把茶杯放下,“推衍之术,普天之下非阵宗莫属,神算子早年被自个教出的徒儿活活气死,因此……前辈是阵宗神算子同辈的师弟……天机子,晚辈多有冒犯,不知者无畏,前辈莫怪……”

“怎么叫起‘前辈’来了?都把我叫老了……”,林棣把竹筒里的水倒进茶壶里,放到小炉上烧着,滚烫的露水咕噜咕噜地顶起壶盖,他似是自语,“是呀……真的好久没出过这破道观了……”

林言林语昼夜不停,赶路五月,从乔洲中西部的洛城,北行到了阳城,药山在东北部,接下去东行再翻三座山,转水路越过七十七连湖中的第六十九湖——乌冥湖,当地俗称无命湖,即使是最好的船夫,也只敢在湖沿一带撒网摇橹,再往里走,水面平静无波下,暗礁丛生,深逾万丈,极易沉船,一旦翻覆,绝无生还

为省银两,两人被逼无奈,时常露宿街头,今日也是

林言为妹妹铺好简陋的铺盖,薄被单下垫上几层干草,林语呼着气,脸被凛冽寒风冻得通红

街那边的屋檐上忽而掠过一个人影,林语出声喊林言去看,那黑影忽又没了,她正想解释时,街那边又乒乒乓乓来了约十几人,其中一个人看看周围,道,“此处敲,这家伙竟敢独身一路追我们至此,鬼使,我们叫他……无命还家,如何?”,接着好像才发觉他们兄妹俩,为难地皱了皱眉头,抬步像是要朝他们走来,这时屋檐上跃下一个人影,站到二人面前,林语呼呼地喘着气,“可吓……”,吓坏我了……

那人是个二十上下的男子,是寻常江湖人的装扮,短袍,束发,然而尤为不同的是,他一身衣裳尽是黑色,一点其他的花色也找不出来,手腕上缠着一条红绳,脑袋跟前左边,那撇长出来的青丝醒目至极

“哇!是大侠!”,林言突然兴奋起来

“不,你应该说,好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举世无双的翩翩少年郎……”,少年甩甩垂在前面的那撇长发,自以为潇洒的一个回头

“那好一个……不对……”,林言反应过来了,打量了那人一会,“你谁呀?凭什么小爷要听……”

“玩笑话而已……”,少年及时打断了他的话,硬是将他即将出口的满嘴脏话逼了回去,忽然一个转身把两人推开,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小娃娃急了?”

那边一个暗哑的声音道,“准……”

林言空张着一张嘴被推到一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说了一句,“这玩得也过头了点……”

还有……小娃娃是说谁呀!林言心里给这少年下了定论——一个信的棣叔……

那群人一道拥过来把那“小棣叔”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手握一个长粗木棍,里层四人,外层八人,那边两个带头的隐在夜色中,看不清相貌

“起阵!”,那个弟子大喊一声,随即十二个人东南西北,齐齐挪动,林言看得眼都花了,只觉得那些人一味地打着圈儿,手里的棍子也跟着打转,偶尔有几人拿棍戳两下,“小棣叔”闪身一一躲过,大笑一句,像是对着在那边看戏的领头人,“乌冥阵也不过如此!”

那边不知是两人中的谁开声答话,只知道是一个沙哑难听的男声,“你待看好了!”

小棣叔正要回话,忽然斜角冲出一个弟子,叫道,“机会!”,一道白光刺得林言闭上眼睛,林语却看得一清二楚——原来在那十二条棍里,还藏了一杆枪!

被偷袭的人却丝毫不显慌乱,劈手夺过冲来的那弟子的枪,投掷出去,正好刺中街边的一堵屋墙,枪刃都完全没入了墙中,接着反手一挥,正中那人的后颈,林言看那一击,把脖骨都打得歪七扭八,那弟子挣扎了一会,便魂归西天了

接下的十一人未料这一击绝杀竟会失手,已先自乱阵脚,“小棣叔”趁此良机,以手刀劈颈与那十一根木棍缠斗,短短不到一炷香时间,又有七人倒地不起,剩余四人心神稍定,勉强支撑着战了个平局

这时对面带头的两个男女走出来了,也都是一身黑衣,男子一把巨斧如煞,女子张着十爪如魅,更奇特的是,这二人都歪鼻子,斜眼睛,血盆大嘴,大致是做着惊讶的样子,其丑相言语无法形容,若将当今武林第一美人辛锦柔之美貌全以丑陋替代,倒有几分神似

江湖上以丑着称的两夫妻,几乎如好出绝世美人的辛夷宫一样昭着,即出身幽冥岛的秦阿蛮与钱玟,并称冥狱二鬼,两人本为师兄妹,原本膝下育有三子,却都被暗杀而死,而钱玟在此事中受伤,不能再有孩子,秦阿蛮为此自断长发一缕发誓,此仇不共戴天,必手刃仇敌,使尸骨无存,永世不得超生!

秦阿蛮恶狠狠地乌鸦叫丧般大喊,“你这小子是从哪偷来的我乌冥阵的秘诀?此阵一出,从无生还,说!你从哪个腌臜货色那偷学的?”

“这也配叫阵?”,“小棣叔”那副“就爱看你瞎着急”的样就和林棣一样欠揍……

“哼!配不配岂是你管得了的?”,秦阿蛮继续扯着那副破嗓子,“玟玟你身有旧伤莫过来,魑伏、魑魁、魑辕、魑悼,助阵!”

那女子收起惨白的十指,站在原地,一张丑脸煞是骇人,脸上的肌肉兴奋地抽搐着,扭曲到变形,林语根本不敢看她

其余四个弟子佯攻一阵,“小棣叔”赤手空拳却凭着身法渐占上风,秦阿蛮蓄势良久,抬头一双斜眼就像一头发狂的公牛,抡起那柄巨斧,四个弟子默契地一退,“小棣叔”这下避无可避,这一斧不比木棍,若是徒手接下,不死也得重伤

“小棣叔”却一甩衣袖,缠在手上的那条圈了几圈的红绳松解而开,原那红绳是一条极细的长鞭,凌厉的一鞭劈砍直下,力道之大,把先声夺人的一把大斧击得后退连连,一鞭一斧相交之际,隐隐有利刃相磨的猎猎声传出,定睛一看,那鞭上竟满满布着“逆龙鳞”,“逆龙鳞”是一种独门器术,制鞭时以某种纹路系细刃编就,顺则平平无奇,逆却刃尖突起,这制法早早失传,现世天下数得出名的“逆龙鳞”主,唯有许多年前已绝迹江湖一位绰号夜犬的刺客,鞭名分流,分流鞭,一鞭即出,断江分流!

“分流!是夜犬,是那条死狗……你……你别……”,在一旁助阵的魅辕见了这鞭,竟立刻吓破了胆,连手里的棍子都拿不起来了,转身就要落荒而逃

“看来你见过分流,那也不算是枉杀了你!”,“小棣叔”眼里带着疯狂,一鞭打中魅辕的后背,魅辕已弃了防身的棍子,受上这狠厉的一鞭,顿时倒地,鲜血渗出,染红了后背的衣裳,他再无挣扎,一鞭致死

旁边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小棣叔”趁机又出一鞭,掠过秦阿蛮,制住魅伏的右脚,猛得一拉,魅伏被甩到一面墙上,头破血流,直接被活活撞死,回身又缠住了魅悼的右手,鞭上利刃一卷,切断了他的右手,木棍连着十指一掌掉落在地上,化作一摊污血淋淋,魅悼痛苦地大喊一声,双膝跪地,魅魁过来想帮他止血,但终是无用,不一会魅悼也失血过多死去

秦阿蛮气力虽大,头脑却及不上,“小棣叔”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他三人,鞭影又接近魅魁,秦阿蛮到这时才缓过神,一把巨斧抛出,挡住那夺命长鞭,险险救下魅魁

看着魅魁哆哆嗦嗦的样,秦阿蛮吼道,“你们慌个屁!这娃子怎可能是那条不要命的疯狗!夜犬那家伙,我亲眼见他死去的,这……你……”,秦阿蛮喘了口气,看着少年肯定地道,“你是他女儿!我看着他抱你拖了一地的肠子逃走的!你脖颈上那个蝶形胎记还在!”

“是啊!你说得不错,先人确已仙逝多年,只恨当年你们好生卑鄙,乘人之危,以多欺少,更是偷袭,简直狼心狗肺,天理难容!”,“小棣叔”说得倒是理直气壮

“女儿?”,林语初看那一身男装的少年,满脸英姿勃发,一丝女气都没,被对面人指出后,她再看才又有了一点女子的眉头

“哼!你倒义正言辞,疯狗出道几载,药山前任大长老药铭、暗门断肠四子之末的愁、方巾派大弟子乌轩、南芝殿少主沈亦非,还有我同玟玟的三个孩儿!哪个他不是暗杀,不是以多欺少,世人谁不知,他夜犬与那恶人苏别,是生死相托,感天动地的至交好友,我呸!两个狗杂种!”,秦阿蛮提到夜犬,一双眼猩红异常,愈显丑恶

那边钱玟的恶嗓中稍显有气无力,“阿蛮,这贱货武艺不高,你们只别被她乱了心神,速战速决,要她同那疯狗一般血债血偿!”,举起那惨白的利爪,就要来助她那丑丈夫

“玟玟你别过来!”,秦阿蛮叫住她,又喘了一大口气,“我来足矣!”

钱玟慢慢放下十爪,点点头站到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小棣叔”

“别把我和那心狠手辣扯在一起,先人与他从无瓜葛,江湖传言,何足取信!”,“小棣叔”看起来也是对苏别很不满

“饶舌!那会你还是个稚儿,不过是空口说白话!”,魅魁躲在秦阿蛮身后,替师傅叫阵

“小棣叔”回道,“难道你不是饶舌?你若参与此事,这杀亲之仇你也算一份,你若不参与,可不也是一张空口?”

魅魁能如何说呢?他当年的确参与其中,乌冥阵虽说是个虚张声势的假阵,但他们十二个人的配合仍是极为重要的,默契已成,他们被死敌追杀,逃亡多时,身上大大小旋了不少明伤暗伤,才被这家伙趁虚而入,十二人生死之交,霎时只剩了他一个!

他想着,逐渐恨不得与她拼个你死我活,抬起棍子冲过去,秦阿蛮阻拦未及,眼看着红鞭有如长剑穿魅魁左胸而过,穿心而死!

秦阿蛮睁大斜眼看那鞭子末端,发疯地大叫,“不,不对!这不是分流!当年沈老殿主与夜犬缠斗,沈前辈的南越环套住了他的鞭子,分流末端三寸处刃尖受损,留下一道环状的痕来,如今你的却没有!”

“我几时说这是分流了……这是我的,它叫……绝命鞭!”,“小棣叔”冷笑一声,趁势长鞭缠绕而上,勾住了秦阿蛮那畸形的脖颈,猛地往回一拉,巨斧落到地上,钱玟痛苦地扭曲着那张丑脸,表露的苦痛比此时惨遭勒颈之刑的秦阿蛮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尖锐沙哑的嗓子喊得将近破音,“阿蛮!”,接着什么叮嘱和武功招数都顾不上了,径直朝前扑

秦阿蛮挣扎着伸出那只骨状奇异的怪手,最后的声音渐渐弱下,“玟玟,快……快……”,快走……

“是……这是……”,钱玟跌到秦阿蛮跟前接住他那丑陋的头颅,手上渐渐有些瘙痒,猛然惊觉头血已经被下了毒,这毒似乎让她很讶异,“你……怎么可能!”

“最后告诉你一句,药铭的死绝不关先人的事!”,少女说这话时,分明瞥的是林言林语两人

“啊……啊……”,钱玟的长爪在毒中脱落了左手的两根,右手的五根,十指连心,痛入心髓,她哑着难听的嗓音,执拗地叫着,慢慢终于断了气,“啊……阿……阿蛮……”

“师门规矩,死一人而活十人,今日我杀了共十四人,那……”,少女摩挲着鞭子,看向他们这边,“那边那两位路过的小弟弟小妹妹,不知可愿受我这一百四十条命?”

“什……什么?”,林言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而今两腿都在不住地打颤,林语就更不用说了,他想到林语还得靠他这个二哥来护着,不知哪里突然来了一股勇气,大声又应了一遍,“你说的什么鬼意思!”

“就是……我欠你们两兄妹一百四十条命,我以后救你们一百四十次……”,少女颇感无奈地解释着

林言和林语面面相觑,林语暗暗瞥了眼那执鞭少女,小声道,“二哥,这买卖……”,听起来倒是很划算……

“划算个鬼!”,林言敲了林语一记脑瓜崩,“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好事,你真以为有那么大的馅饼就砸中了咱俩啊,你二哥我估摸着……”,林言压低声,比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她是在想法子杀人灭口嘞!”

“啊!”,林语被吓得大叫,偷偷摸摸又看了那少女一眼,见她根本没有理会他们俩在叽叽歪歪什么的样子,心里却越发犯嘀咕,“那怎么……”,怎么办啊?

他们还要去药山呢9要救大伯呢……

“你放心,有二哥在,哪能让你被伤到呢?你可别忘了我是谁呀?就算逃跑,我论上是第二,也无人敢称第一……”,林言大言不惭地自夸着,“听好了,待会我俩先假意应承下来,她一动手,我喊‘跑’,你就跟着二哥马不停蹄地溜,懂吗?”

林语点点头,她看了看林言身后,半天为难地问道,“那她要是……”,自己先溜了呢?

“怎么可能?我打包票她……”,林言转身去,见一片血腥肉骨间,只剩了他们两个活人,那拿鞭子的臭丫头真已经先他们溜了,他似乎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为如何逃脱她的“杀人灭口”费尽心机,语气略带不满,“可恶!我英明神武的妙计都被她打乱了!”

乌冥湖畔钟声长,鱼山脚下锣鼓喧

药山,其实就靠着鱼山,山下村镇云集,山上据说生有百草、千虫、万花,此为三药,故称药山

鱼山出名是因着三百年前的飞鱼公子与南安王九幽存,药山却更早就遐迩闻名,是这一带连绵不断的山脉中最高岩峰,南面近海,常年刮海风,气候偏暖,正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一座山几乎包揽天南海北各处风光,南坡多雨,山脚有似江南水乡河道纵横,山腰有林树繁盛花果累累,山顶有稀疏草原豺狼虎豹,北坡干旱,山脚是灌木丛生虫蛇集聚,山腰是盐白碱沙荒无人烟,山顶是冻冰积雪终年不化,鱼山人的传说里,神正是依着药山的模样幻化了人间百态活物、观景,他们认为药山是“阿姆”,只要是山里出来的,无论活的死的人或物都叫做“神子”

药山的传奇从远古就有,部落时代,由于“医者仁心”的习语,药山被天下医者奉为“至仁之山”,不少大药师隐世归林多择此山,收徒传术,王朝兴,千国立,江湖帮派如雨后春笋,药山自然而然成为众药师云集的圣地,传说出生在药山的孩童,不到三岁就能把脉看诊,七岁能熟识各类草药,十五就能出世悬壶济苍生,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出身药山,葬于异乡,位列西蜀七绝中唯一一位女子,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绝”——韩茸茸

林言林语白赚了一百四十个人情的第二日,或许是惊吓过度,或者是常露宿在外吹风着了凉,林语搭上过乌冥湖的船,夜里就生了重病,身上起一片片麻麻的红疹子,瘙痒难耐,一抓就破血,林中村里,林源得过这病,林守二说熬两天就没事了,方子都不开,林佳却急坏了,一天早中晚拜三趟木神,听人说白龙庙灵,平常她只挑菜到镇上去,那几日刻意跟着林仙去了洛城,替白龙烧香,后来林言吓唬她,说她去给别的神仙磕头,木神就该不乐意了,慌得林佳在村口给那棵大梓树叩首一千响负荆请罪,直把额头都磕出了血

现在……难道要林言去找棵树三跪九叩吗?

他们村里的习俗是说天下的树——至少东洲的树,根都连着他们村头,村里那些老掉牙的阿公阿婆为此还举出了很多例证,比如什么所有树临枯死时都会结出一颗梓果啦,什么到了木神掉叶子时所有树才开始落叶啦,等等之类的,反正他们村的人也不会去深究真真假假,代代口耳相传,风土人情,莫不如此

林中村……林言以前一直想出来看看江湖,现今却突然觉着还是村子里更好了……

一路他们净吃的是烧饼肠粉,天为被盖,地为席,偶尔留在茶馆酒楼里帮人打杂端盘子,一来二去还剩了几吊钱,林言狠下心在一间寒酸的小客栈里为林语安下一处静心养病之所,待她病愈,兄妹二人……加那臭罐子,再一道去攀药山,他们有三年……如今尚早……

三年的确很长,有的是工夫陪它耗下去……

林言就在市井集市间晃悠

一个青年人挑着一木架的香囊与他擦肩而过,他下意识揣紧了怀里的物什

一个拿着长勺热火烧着小糖罐的老者在画糖人,几个小少爷在前头指手画脚,“我要我家院里的牡丹!”,“我要一个风筝!”,“我……我要蘑菇汤的!”

可谁知道他家院里的牡丹是什么品种?这风筝又是燕子、蜻蜓还是四棱的?一碗汤水无边无形又该怎么画?

林言嘲笑地望着那手忙脚乱的老头,失了再看下去的兴趣

咦?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块,吵吵嚷嚷似乎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林言仗着个头小,从人缝里挤进去,原来是一个算卦的在施展他的神通,这算卦的一身灰仆仆的大袍,领子快把鼻子都盖住了,从肥胖的衣袖下伸出两只骨瘦如柴有着修长指节的手,倒说不出他是个胖子还是瘦子,他在一张黄纸上用朱笔添了几个奇奇怪怪的符号,坐在他跟前的是一个妇人,牵着个孝,哭哭啼啼地取出一道差不多的符,大概说的是感谢活神仙帮她找回失散的儿子

那妇人一走,旁边看戏的人一哄而散,林言听到一些人在议论着

“这倒真是出好戏!”

“诶,你好歹也得体谅一下人家,给了银子出去,不卖点力,怎么骗得了那些外来的傻子?”

“说得是,说得是!”

林言走到离去的妇人原本的位置上

坐下近看,算卦的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一双眼写着“不卑不亢”,光看眉目,真有一种世外高人的感觉

“我……我想请你算算这个……”,林言左顾右盼老半天,把那装仙气的算命先生都急到装不下去了,才从怀里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袋子,不是他不想好好保管,可是他真不是个认认真真的个性,他不敢让别人知道——自谓是远避闲言碎语,就随身携带,可他自己三天两头就磕磕碰碰,这不……好好的一个绣花袋就成了这样,只能依稀看清一个“听”字,“这个的……主人在哪?她……我怎样可以找到她?”,林言左脚磨着右脚,眼神飘忽不定,左转转右转转,面颊竟微微泛红

“不是不告,时候未到”,算卦的左手挑着那幅“神机妙算”,停下握笔的右手,用笔杆在砚台上敲着宫商角徵羽,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脸上渐渐泛光,好似林言是个“一顾倾城”的美女,如果现在不是大白天,他那双眼睛一定比灯塔还亮

“你二人缘分未到,老夫干的是揣测天意,泄露天机的行当,这本是夭寿之举,逆天而行,只是为造福世人,不惜自伤,也罢……看在与你有缘,便帮你这一回吧……”,那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摸摸白胡子,一脸高深莫测地掏出一粒药丸,林言接过仔细看来,却有七分似他搓澡时身上搓下的大号泥丸,黑黢黢的一团,那男子又道,“夜半鸡鸣相交之际,和水服下,可保你二人情路顺畅无阻……”

林言连连摆手,双颊红晕更胜,只是农家儿女,生来的皮肤都是黑土地的色,旁人不细看倒看不出来,“不是……不是什么‘情’的,我……我只是想还她东西……”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把那颗“药丸”紧紧拽在手里,那副神情任谁看来都是兴奋难耐

算卦的眼里闪的,分明是一道精光,如果林言此时抬头,怕会称一句“真个是贼眉鼠眼”了

你说这算卦的是骗子吗?林言觉着不是,只为……他竟从头到尾一分钱也没向自己要……

可能他忘了……

“二哥!”

林语身子骨不错,相比于林源拖了足足十多天,她一天一夜就熬过去了,正是林言许诺二人一道上药山的日子

可林言没了……她早间起身,本该在她床边打地铺的林言忽然就不见了,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昨夜他神经兮兮地拉着她讲了好半天的话,但她这半天压根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在自说自话,什么“香囊”,“姑娘”,还有“烂菜叶”,比起她的说话只说一半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总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她却不懂他在想什么

林语不舍得再花钱,从客栈里搬了出来,铺盖往客栈门口一落,连住三天,到了第四天一早,主人家举着扫帚把她撵走了,“没钱住了就别赖我家门口!”

她想去报官,可不知道衙门该往哪走,而且官差老爷们还不一定乐意管她这闲事,太平盛世又如何,盛的是贵族豪吏,不是黎民百姓,何况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之前林言在时她倒没多担心,现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弱女子,一人在这异乡可怎么办好?

她不是很愿去想她的二哥出了什么事,因为他是她心里的……天下第二啊……

可要是碰上了天下第一怎么办?

想到这,她的脑海里自然浮现出林言被狠狠修理了一顿赖在地上哭鼻子的凄惨样来,正想笑时,转念却又看到那只见着背影的天下第一抽出一把近三尺的长剑来,一剑刺中林言

惊出一身冷汗……

左右权衡不定,最终还是决定先登药山去

已经有很多人围在药山脚下,这些人大多拖家带口携病者而来,就地铺着席子,极少有像她这样独身一人来的,几个人照看伤病者,几个人守着上山的过道,**声哭诉声不绝于耳,却终究没人会为此动情,至仁之山,哀鸿遍野,林语觉着棣叔这辈子说的最老实的一句话就是他们临走前的“山脚下每日横死的不下百人”,果真是半分不错

她紧紧抱着那个小罐,跨过一条条破烂不堪的草席,跨过一个个行将就木的孤魂,跨过这幕人间惨剧,聚在山道上的人并不多,这儿大多人已经被这无情的世道所麻木,留在这只为药山这一带的再世华佗多如牛毛,能祈得亲人苟延残喘数息,偶尔会有一些药山上修习的药徒经过,出手救回几个人,然都是数年了才有那么几回,希望渺茫

她蹲在山路边,抱着那个破罐子,林棣说他们见到一位青衣仙女时,就把罐子给她

林言问他,“多美才算上仙女呀?”

“就比你棣叔差一丢丢……”,林棣的话换来两兄妹齐齐的白眼,他陪笑道,“开个玩笑嘛!最美的那个就是了!”

牛头不对马嘴,棣叔说话从没一句踩在点子上的

忽见山脚下大踏步走过来一个红衣裳的姑娘,腕上挎着一打药包,正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张烧饼

而药山的药徒们,姑娘着丁香色绣花衣裙,少年着墨绿色百草短衫

一片人激动地哗哗站起,待看清那一抹艳红,又哗哗地唉声叹气坐下,“诶,又是她,既不紫,也不绿……”

林语也瘫坐到路边,同样失望至极,“诶……”,更别提青的了……

那穿着红裙的女子挽着一个简简单单的发髻,步调潇洒颇有男儿风范,左手转着那串在一块的药包,不经意远远地和林语来了个四目相对,林语没看清她的模样,只察觉她把欢快的脚步顿了顿,一副“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的心虚样把脸别开,匆匆来到山门口,看门的弟子见到是她,二话不说就让开了道

坐在林语旁边一个比她小了足三四岁的女孩盯着这一幕,说,“我们穷人命苦命贱,那个花花绿绿的,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随进随出,世道不公啊……”

抱着药包和吃剩的另一只烧饼,走到半山的碧瑕隔得老远打了个大喷嚏,“哈……哈啾!哪个小贱蹄子骂老娘!”

林语等了有十多天,碧瑕几乎每天早晚上下山一趟,而在林语眼前,死掉的人越来越多,那条山道对比这两侧的人间地狱,宛如一条通向天国的光明大道,她们这些人都是苦苦挣扎的恶鬼,渴望来自神的救赎,上山的药徒嬉笑打闹的声音,悦耳的草木潇潇声,此时听起来只觉刺耳,林语等不下去了,这样下去到哪才是个头?

她摸摸簪在自己发尾的白色殡花,那是为她死去的爹娘戴的,对呀!他们都不在了,原先她有着一村的亲人伙伴,如今大哥意志消沉,二哥不见踪影,大伯命在旦夕,棣叔光靠给人看风水攒的几个小钱全给了他们,她怎么能在这坐以待毙呢?她得拼一把……

不顾后面几个已经混得挺熟的孝的劝阻,她毅然决然地走上山道

正经的山道是大家默许不走的,因为他们的病灾会冲撞了药山的“神子”们

看门的大声呵斥威胁她下去,却没有真的动手,林语默不做声,环抱着臭气熏天的药罐子,跪到了山门前

见她一脸执拗,跪的地方也没有挡住上山的道,守山人假意骂骂咧咧了几句随她去了

林语抬头坚定不移地对着看门的弟子说,“小女子在此长跪不起,只为救我一至亲……”,愿跪到天崩地裂好使上苍开眼,愿跪到云汉枯竭好使神知涸辙,愿跪到她身化尘灰,尸骨无存,好使她的祈诉逆风直上九霄,换她大伯一线生机

大伯,你没白疼我这丫头……

她一直跪着,从早到晚,那几个和她同龄的孝又远远地劝过几次,但她心意已决,那些提醒左耳进右耳出,尽被她当成了耳旁风,她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林仙说林书的犟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可林语知道,她自己要是固执起来,整个东洲的老牛壮牛奶牛小牛合起伙来都倔不过她……

昏昏欲睡间,她依稀看见一双脚走到她眼前,那是一双女子的绣花鞋,脚很大,上头缀着小珠,粗看就像是鞋面上别了一朵活生生的大红花,花上还挂着露水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喂!死透了没有?”

林语想要应话,还没开口,就不省人事了

她是在一家药铺里醒来的,掌柜笑呵呵地给她吃了一点小粥,让她安心歇息,但关于她怎么来到这,谁送她来的,他却绝口不提,担忧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大伯,林语谢了掌柜,趁他回房的片刻,只留下七个铜板——算作昨夜的宿费和那碗小粥的钱,自此互不相欠

她毫不留恋地离开,又走上了药山的那条不归路

这是林语和碧瑕孽缘真正开始的第一天

碧瑕从山上走下,嚼着不知什么向林语而来,这回碧瑕想明白了,自己干嘛要怕这个小妹妹

林语觉着她眼熟,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在哪见过,“你不是那个谁……哇!杀人!”,杀人灭口啦!

“安了吧你……”,碧瑕把一张饼子扔到林语手里,转头下山去,“老娘没工夫再去欠十条命了,这个饼给你,我还你一命了……还有,我那晚的事,你不许往外说……”

黄昏,碧瑕提了一打绑在一块的药包又上山来了

“你怎么还跪着,瞧瞧这膝盖都出血了……”,碧瑕右手搭上她的左肩,前几月连劈了八条人命的大手离她细嫩的小脖子近在咫尺

林语被她按住,动弹不得,想想自己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再逃,正气凛然道,“大哥和先生都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

“我最讨厌这些大道理了……”,碧瑕接着就是一个手刀下去,林语这回可不是自己没把话说完,而是被活活打断了,她被碧瑕拖到山下之前药铺里,碧瑕再次向掌柜说明原因,照顾林语一晚

第二天未明,林语又跪到了山脚下

“喂,你还真是百折不挠啊?得亏我不放心下来看看了,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是吧?”,碧瑕嘴里叼着两个饼子,绕着她的绝命鞭那只手又拿了一个,另一只手上挂了一打药包,她把手里的饼子递给林语,“你是不是知道我不会不管你,所以故意蹭我的早饭吃呀?”

林语道谢后,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道,“不,我大婶大哥都在……”,在家里等我的准信呢……

“你大婶大哥都病了?这就怪不得你了……”,碧瑕自言自语

林语被她这断章取义式的解说惊得险些呛住,咳了几下,连忙回辩,“我不是……”,不是想说这个……

“你不是为了你大哥大婶?那你是为了谁?你的……小情郎?”,碧瑕的思绪汇成千千万万丝,这边无凭无据,那边不着边际,她却仍自得其乐,“唉呀!小妹妹,看不出来呀?再看我,我可是无缘……”

“我才不是!”,林语这辈子注定是要被她白白气死,死到棺材里凉透了也得再被她气活过来

如果……二哥在的话……

你到底去哪了?

第三天

“我买了三个,三个铜板,这个给你,我对你好吧?”,碧瑕给林语卷了一条毯子来,“跪着石板地多疼啊……给你垫垫……”

一回生二回熟,林语心安理得地受了她的好意,“碧瑕,这两个?”,你一个人吃?

“你可别再想要了,这是我师兄的……”,她飞快地把两张饼子各咬了一小口

虽然碧瑕总猜不出林语想说什么,但老是能阴差阳错地回答了林语的问题

林语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一股酸臭味……

你师兄比你大……“几岁?”,如果大个二三十岁那就是她想多了……

“喔,他比我小一岁……”,碧瑕开始朝饼子上抹唾沫,抹完一张又一张

林语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直道不怪二哥……喊她“小棣叔”,“额?那你怎么……”,怎么叫师兄?

她还有一句没问出来:你师兄竟然有胆量吃得下你替他买的饼子!

“这回我一定对,每次我这么说,对方铁定问我这句,他比我入门早,我十一岁拜师傅门下,他却自小就跟在师傅身边了”,碧瑕沾沾自喜,那张嘴脸活脱脱“林棣”再世

此时的下林观,残阳如血,一片红光正落到满目疮痍的竹屋前,静悄悄,空荡荡,冷清清,棣棠花从来不在那里开过……

第八天

碧瑕这回给自己也拿了张板凳蹲在林语旁边,看门的那弟子怎么瞧她们怎么古怪,索性把她们忽略了个彻底

一个大长老的关门子弟,一个穷苦的平常小妹妹,怎么凑到一块的

而且……那小姑娘难道不知道,她眼前这个家伙就可以帮她救她的家人吗?

“你家人得的是什么病?”,碧瑕终于才意识到,林语是来求医的了,自己若可以帮她一把,把欠她的人命都一笔勾销,岂不划算,林语张嘴欲答,碧瑕连忙就着山门前的一株槐树折下一根细树枝,“你还是用写的吧……”

说得好像我是个聋哑人一样,林语记得棣叔临走前和她叮嘱过这病症,接过树枝在泥地上划下了“梨花泪”三个字

“梨……你弄错了吧?是不是……虚痢之类的……”,碧瑕的神情处处显着难以置信

林语摇摇头,她识字,不会弄错,当时棣叔是写给他们看的

梨花泪,据传是取自,朔州梨沛,漠河枣悲,江风柳眉,百越红泪,此四物乃西蜀七绝中曲绝——舒岚在曲集《四苦》中,自言生平喜爱描画之最

《四苦》有几年曾被列入科考卷中,只因后人渐觉其辞藻虚浮,华而不实,又弃之

故其成就,远不及同是七绝中,诗绝萧宣的《狸狌集》来得高

碧瑕静默不语,林语看她难得凝重的脸色,奇怪地拉拉她的衣摆,“你怎……”,怎么了?

“喂!林语,我问你……”,碧瑕又恢复她那种吊儿郎当的口气,“你家人说要你多久把大夫带去?你写就好了……”

林语乖乖地在地上写下来:三年……

“三年哪……”,碧瑕想着什么的模样,寻常人不会知“梨花泪”,更何况这毒,别说她了,师傅都未必解得,“这病非掌门不能医,但他在闭关,不过这几年应该就出来了,你多等会吧!我也是无能为力了……”

林语本也没指望她能帮什么忙,“没事,我……”,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地上写完剩下的话:我跪着也好

说不准掌门闷得发慌出来散个心,就遇上了呢……

林语心底已知:这三年……也许只是须臾……

第十九天

黄昏,一见碧瑕出现,林语急忙说,“唉!你别打……我自己回……”,回药铺还不行吗?

“你一个女孩子家力气这么大?我这儿……”,林语露出右边的脖子,一片红肿,偏头又扭到左边,还是一片红肿,“这儿……”,都被你打得不能见人了……

碧瑕挠挠头,把一个布袋递给她,今天是元日,里头是她师兄包的饺子

林语不由自主地摸摸头上那朵布花,她还没有哭,还不能哭……

“对了,那会和你在一块的你哥哥呢?”

“他……”,林语的泪滴滴答答沁出来,“他不在……”

碧瑕从怀里别扭地抽出一条红手帕来递给她,“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又不是非得知道这些不可……”

“药山有没有……”,林语写下去:一个青衫女子?

“青的?”,碧瑕搜罗了一遍自己见过的山上的弟子,结果常穿青衣的只有她那个师兄而已,于是她回答,“没有……”

林语抹干泪,“多谢了……”

第三十八天……

第七十四天……

第一百六十天……

第二百五十九天……

……

第……忘了多少天了……

只有碧瑕还记着

“第一千次……呐……”,碧瑕不无得意地说,“这回可是你欠我八百六十命了……”

“嗯……”,林语出神地盯着那张饼子,她也许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地行尸走肉了,“碧瑕,我要回去了,我要去替我大伯守灵,还有,我要去找我二哥……”

碧瑕也猜到她该这么说了,“我刚好得空,师傅要闭关给师兄治病,就陪你一趟吧!”

“谢……谢谢……”,林语站起身就是一个踉跄,碧瑕赶忙伸手扶稳她,“舒城是么?你累了,该好好休息一会了……”

林语靠着碧瑕,虚弱得逐渐昏睡过去

“碧瑕,几更天了?”,林语三年来第一回得以安心睡下,却禁不住早早又醒了

碧瑕躺在药铺另一张床上,睡得正香被她吵醒,看看天色才平明,不耐烦地道,“戊夜而已,你好好歇着吧……”

“五更了……”,林语艰难地把脚搁到床沿,觉着自个在药山这几年,弹指一挥间,除了结识碧瑕这个不靠谱的好友外,啥也没捞着,反而落下了腿病,她自己问过自己,明知无果,固执地每日去那山门前,为的是什么?

“约莫是……不想辜负自己吧……”

慈慕二七年,碧瑕丧母,遵母遗嘱到药山来寻亲,拜当时的大长老药浮为师,上头唯有一个师兄,自幼体弱,唤作药倾

药浮门下多年只有一个弟子,确切地说该是养子才妥当,上山的一众欲拜入药山的少年人里,只有她当时糊里糊涂看要拜大长老的人最少,觉着机会更多,理所当然就选了它,以至于到最后只有她傻呵呵地一个人来到药浮的拜师楼前,结果误打误撞师傅刚好想要一个帮忙的弟子——药浮为医治药倾常年以身试药,七年前那会不到三十的人,已是须发皆白,形同八十老妪,每日上下山都十分费力,于是乎碧瑕就被收入门下

药浮是个怪胎,认定医以药为本,对四诊中除问以外的三法嗤之以鼻,教了碧瑕七年,学会了配各种解毒汤剂,学会开各种治病养生的方子,可连天下最最没用的庸医都识几分的切脉、观舌苔,她却半点不懂,也好在她不是个如韩茸茸般的医痴,为了一棵草背井离乡走遍西蜀,对医术这种细致入微的活碧瑕可没什么闲心非得去刨根问底不可

药倾不是得病,也不是中毒,而是被下了蛊

这是药浮说的

这种蛊叫“白菡萏”,即使蛊虫死去,依然会滞留腹中,毒害不减,至今无解,菡萏即荷,这名却不是白荷之意,而说的是“白白开了一季的荷”,凡草木皆是花而后果,中此蛊,即体虚,阳衰,无后,终身不得有儿女

“我懂了!就是说你中意的人……”,是一个等同于太监的家伙呗……

林语捶着自己小腿,骨头还是难忍那一阵阵酸痛,她苦笑着一张脸恭维坐在船尾上替自己煎药的碧瑕

药是碧瑕开给林语医腿病的,也是碧瑕向药铺老板赊的账

碧瑕听不出她话后半截的暗讽,“是呀!”

之前在山门前她不敢和林语谈起这事,害怕被守山的几个轮值弟子听了去,万一传到师傅的耳朵里,这回可不是她刻意夸大,药浮铁定会把她逐出师门的

七年前,她一个人问了好几次路,才弯弯绕绕来到她师傅的浮生阁附近,那一带是历任大长老的居所,向来占地极广,这一辈却只住两人,她四下转了半天,这下可好,除了枝头的飞鸟,草丛中的野鼠,一个能再替她指路的活物都找不出来了

她走累了——碧瑕都会走累!林语想象得出来她该是走了多久,总之她是倚着一棵树稍作歇息,碧瑕那时发誓在天黑前把整个浮生阁外围全部走完——她就不信这个邪了!

谁知“咔嚓”一声在她头顶响起

随着那树枝断开的声音,树上突然砸下一团裹在一起的树叶,这里是大长老住处,碧瑕首先就想着会不会是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什么机关陷阱,叶子里就混着各式各样的渔网刀剑,她慌得就要躲开时,听见了那叶青色的团状物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叫喊声,这才依稀看出那是个穿着青衣的人,既是个待救的人,她没来得及多想,止住往后退的脚步,一个箭步冲上去,伸长臂膀去接那人,那个人“啊!”地叫嚷着落到她怀里,纵使她天生神力——碧瑕常这么形容自己,那树也不算高,她也被砸得险些坐到地上,抱着人兜转一圈靠上树卸力停下,树上的叶子被晃得刷啦啦地直往下掉,那人惊吓地搂着碧瑕的脖子,缩到她怀里,宽大到不合身的青袍把两个人都遮了个严严实实,碧瑕说着,满眼写着“花痴”,扇风的手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垂到炉火边,“那会我就……啊!”

“停!”,林语注意到一件不对劲的事了,“你……你抱的……”,你抱的是你师兄!

话本里都是男抱女的好不哇!你们还真不走寻常路啊!

经林语这样一喊,碧瑕非但没觉不对,一边揉着差点成了烤猪蹄的爪子,另一边还笑嘻嘻地点头,“对呀!要是别的姑娘肯定抱不起来,虽然师兄轻到要死……”,她总结了一点,“所以人寰宇内就我能搭得上我师兄了!”

这什么鬼逻辑……

碧瑕滤掉药渣,把药伸给林语,“小心点,烫着呢!”

林语接过药碗一口饮尽,手背擦擦嘴角,“谢……”,谢了……

“你跟我说什么谢,见外了不是?”,碧瑕撅着嘴似是恼怒,把林语盯得好像自己真的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一样,半会碧瑕又自己笑了,“逗你呢!”

果然不愧是小棣叔……

话说棣叔怎样了呢?自己让婶婶失望了,大伯他……诶,婶婶恐怕会悲痛欲绝,乃至破口大骂吧?也好……骂就骂吧,反正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能请到掌门——虽然林语一直知道那对自己而言本就是天方夜谭,恨就恨她身份不够格,贫贱到死不足惜,碧瑕……她虽能自由出入药山……

等等……她想通了什么一度被自己忽略的事……

“公子,姑娘,已经到了……”,船夫的叫声打断了林语,碧瑕提上小小的药炉,熄火,扛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活像是要举家迁去异乡,站到渡口回头张望,“摆渡的!你睁大眼看好了,我是姑娘9有快点林语,你在磨蹭什么!”

船夫的致歉声随即从船蓬外传到里头

林语不再去想适才在脑海里出现的事,“噢……”,来了来了……

城里喧闹依旧,元宵佳节,华灯初上,如同三年前一样……

“鱼城!哇哈!”,碧瑕打了鸡血一般上蹿下跳,“老娘活了快二十多年,就数今儿最棒了!”

这句话林语听过不下百次……

鱼城……

风吟烛冷夜几更,庚即欸乃过鱼城,曾于浮世客三生,深伞浅眠旧影纷——《乌冥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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