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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纪行已经踏上了去往楚州的路上。
一行十八人,看着也算浩浩荡荡。他们要去南方,因此要从京伊运河那边坐船走。一路南下,去往江东,再从江东乘马车,行程会快上很多。
假使有人从京城出发,骑马去楚州,一路上不换马的话,至少也要两个月才能到。若是沿运河走,不必骑马绕路,再乘马车,经过沿途驿站,不到一个月就能到。
由此可见楚州有多远。
纪行坐在船上,身着官服,左右十人护卫在侧,看着也算是威风凛凛。
高瓶儿,李诵筠,高岐佑,李氏,高关生,以及韩孤尧等人都在码头对纪行挥手道别。纪行也挥挥手,笑着喊道,“回去吧!今天风大,弄不好就下雨了!”
过了不到半刻钟,这艘大船已经离开码头很远了。
纪行道,“游笠豫潜何在。”
这哥俩虽然武功相对最弱,但是最得纪行信任,都从帐外进来,“大人!”
纪行道,“你们坐过船吗?”
游笠豫潜点头,“坐过。”
纪行道,“回去吧。”
这哥俩也不知道纪行要干嘛,于是就退了回去。小怜也有点看不懂纪行,笑着问他,“叫人家进来干吗?”
纪行道,“这不是没做过官吗?试试当官是个啥感觉。”
小怜呵呵笑道,“这还没上任呢!”
纪行点点头,“但他们都是我的人了。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亲随,我使唤一下还不行?”
随后他感觉坐在船内挺无聊的,于是走了出去。大船运货也运客,纪行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正七品的“大官”,见到他的人都称呼他大人。纪行也一一回了一句,随后一种巨大的孤独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从寒台出发时,还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京城也有自己二叔照看。可是此去楚州,便是一人面对。再也不会有一个高岐佑来为他挡灾挡难,天高皇帝远,齐帝想保自己,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了。
为了排遣这种孤独,纪行随便找了个人搭上了话。过了一个上午,竟然被他发现一个极有意思的老头儿。
老头爱下棋,见谁都问,“来一手?”
纪行的棋极臭,但也跟这老头下了几手。既然有人下棋,自然就有人看,不知不觉,整个船舱的人都来看纪行和这老叟下棋。但是纪行只知道四子围一子,什么屠大龙,起势,啥也不懂。
他掌黑子,而且他觉得第一子落在边缘,不好下,所以起手落子就到了天元上。
可是老叟是个极其认真的人,看纪行出怪招臭招,没有一点小瞧他的意思。老叟也不把纪行围死,也不捡纪行的棋。
下了三局,三局都是和棋。
纪行想了一会儿,觉得老叟是怕他这一身官服。不过也对,就算是个九品芝麻官,在老百姓眼里那也算青天大老爷。与什么里长,亭长,压根不是能放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物。
何况纪行这位正七品,还是武官呢?
单说纪行身后那十几个护卫就足够吓人了。因此他与老叟一盘棋能下几盏茶,其实是胜在了棋盘之外。
不过纪行棋臭,大家伙都看出来了。所以一船的人,但凡懂点棋的人都看得牙痒。慢慢地他们发现纪行脾气极好,也不盛气凌人,所以他们都大胆起来。
比如一个船夫这时候几乎是使出了撑船的力气,涨红了脖子大喊道,“封他啊!别落到眼前!封他后路!他要从闲子那边过来围你了!”
纪行挠头,尴尬笑道,“落哪?”
船夫气急败坏,“是我下还是你下!”
说完这句话,船夫看着这个比他儿子还年轻的正七品“青天大老爷”,顿时又露出了惊恐的神情。纪行也不生气,反而一脸歉意道,“是在下本事卑微。”
这时船老大一篙子捅那船夫屁股上,把他大骂一通,“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敢教大人下棋!”
船夫涨红了脸,“大人又没有说我不能说话。”
船老大走过来,一看纪行下的这一手臭棋,顿时脸都臭了,“大人,您下这儿!”
纪行对船老大点点头笑道,“我信你的。”
船夫红着胸膛,怒道,“你不是说观棋不语吗!”
船老大笑呵呵道,“大人说信我!”
于是一船人就这样对付老叟一个人。可惜老叟颇有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不管大家伙给纪行“献计”下哪儿,老叟几乎是不假思索就下了下一步。
纪行总是后知后觉,直到老叟故意给纪行“留门”之后,他才知道要堵着哪儿。
一盘棋下到最后,纪行震惊地发现,这老叟的下法压根就不是以赢为目的!
他虽然棋臭,但是心思比任何人都敏感,也更能看出来棋盘之外的东西。因为,老叟要求一个和局!
不管纪行怎么下,老叟到最后都是会赢的。前几局,老叟都与纪行打成了平手,实在是纪行的水准与老叟相差太大。老叟想赢就赢,想和就和。
可是一船的人,总有真懂棋的,稍微给纪行指点几下,纪行不输都不行。这回老叟想要下成和棋可谓是千难万难。所以纪行现在也在变换思路,以老叟的下法来破他的路子。只要自己输了,那就算自己赢了。
但是纪行与老叟之间的特殊较量,在他人眼里却是一点也看不懂。所有人都想这位年轻的大人把老叟下赢,殊不知纪行现在一心求败。
规则一换,再加上一船的人给纪行献计。纪行稍加考量,再推算出至少八十手之后的情况,老叟想和,已经几无可能。
这局棋一百六十手之后,老叟终于露出了难色。
老叟抬头,叹一口气,“年轻人,你叫什么。”
纪行笑笑,“在下高何以。”
老叟道,“你的棋力很浅,但是心思深沉,懂得纵横之术,也明天地大变化。高何以,高何以,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纪行哈哈大笑,露出大拇指,“老先生,大才!”
老叟震惊地看向纪行,嘴唇嗫嚅道,“十八年前我与一个年轻人下过棋,十局棋,十局和。他说他叫高寒士。”
纪行笑道,“正是家父。”
这回不光老叟震惊,这一船的人都惊了一惊,“原来是高先生之子!”
老叟道,“老东西之所以下棋诡变,还是十八年前,与高寒士下棋,他不求胜,求和。老东西初时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小道,哪知道......”
纪行道,“家父下棋,我倒是没见过。不过老先生下棋,定然已经是出神入化。”
老叟道,“若是求胜,老东西与你父亲下棋,七成把握。若是他要求和,十局他可以和十局。”
纪行叹道,“家父一向如此。”
随后纪行问道,“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叟摇摇头,“莫得名!莫得名!”
纪行笑道,“真是好名字!”
老叟笑道,“是!是!”
纪行道,“还有哪位想下棋的,我先歇会儿。”
一船人都被纪行勾起了棋兴,于是自有人来接纪行的班。如此过了五日,纪行便到了江东。下船之后,那老叟却不知道去了哪。
纪行与随同踏上了去往驿站的道路。一路他这正七品的武官官服极为好用,没什么人敢怠慢他。又过二十天,他终于到了楚州。
楚州地处南方,因此比北方更热。纪行也终于明白了这边为何多瘴气,因为在楚州之后有一个火山。这火山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了,山上早已长满了大树。毒虫毒蛇最爱聚集在这边,天气一热,雾气升腾,自然瘴气就来了。
他在即将到达楚州的途中换了马车,一路颠簸。不过纪行刚来此地,第一件事就是秘不外宣。一是为了亲眼看看这楚州的民众有多野,二是为了安全考虑,万一有人来刺杀他该如何?
时间眨眼而过,再过一天,纪行就该到楚州县衙了。
这天他们一行人正在途中休整,正巧碰上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大家都躲在一处凉亭下避雨。可是这凉亭也漏雨。没有办法,纪行只能将一些不能沾水的东西放在凉亭里没有漏雨的那点可怜的地方。
处理好这些事,纪行叫人生了一堆火,随后道,“都把衣服脱了!”
小怜一怔,看向纪行。纪行不好意思道,“你就站在凉亭之内,不要出来淋着了。”
这些人都是纪行的亲随,自然对他言听计从,于是都脱了衣服。纪行又道,“既然是来了楚州,那就要沾沾楚州的人气,活气,烟火气!都跟我出来淋淋这楚州的雨!”
于是一帮子光膀子大汉都到了凉亭之外淋雨。小怜在一边看得直笑,心中暗道还是这家伙有办法,这么一下,就都不用在凉亭里挤着了。
纪行又道,“我听说楚州民风彪悍,又多悍匪,我的亲随们!你们出来混,最要紧的是什么!”
有人答,“命。”
有人答,“义气。”
有人答,“大人安危。”
......
纪行大骂一通,“都是个屁!说命的那个和说老子安危的那个站出来!”
于是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高岐佑给他挑的人,还有一个是石太。
纪行先问了问他二叔挑的那个人,“你说的什么?”
那人答道,“命最要紧!”
纪行对石太笑道,“那你就是说的老子的命咯?”
随后纪行道,“要我说,是手里的兵刃最要紧!有这东西,你胸膛里就有了一股子悍气,就有了凶性!管他大雨,就算天上下火,手里有了兵刃,嘿嘿!老子也不怕!”
大家都看着纪行这一番畅快发言,不知道纪行要做什么。纪行登时怒道,“都把家伙抄起来啊!愣着干嘛!”
众人这才明白纪行的意思,于是手里都提起了自己的兵刃。所有人都跟着纪行一起淋雨,而纪行走到人群当中,把地上的泥巴都涂在众人脸上,也涂在自己脸上。
大家越发地看不懂纪行的做法,但是他是大人,再加上纪行自己与他们一样,脸上,身上都脏兮兮的。所以他们也都由着纪行胡来。
纪行见他们不为所动,不悦道,“你们他妈的是一群死人吗!都给老子活动起来!来人,帮老子涂泥巴!谁涂得多老子升他的官!”
于是游笠豫潜过来给纪行涂上泥巴。有一两个人,就会有一群人。顿时一群人有了活气。
纪行一个一个问名字,一个一个记住他们的脸,然后与他们一起滚在泥潭里面,大喊一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大家正在胡乱地涂泥巴,当纪行喊出这八个字时,他们感觉自己灵魂里有什么东西突然被纪行触动了。他们有的人来历不干净,有的本来就是杀人机器,还有的出身又极为隐秘。他们跟着纪行来此,意图不过是要完成这次任务。
若是死在途中,他们也认了。就像现在,他们躺在泥潭里,都是一堆烂人,都有可能会死。他们对生活没有别的期望,只是想着,能活下来,就能出人头地。
或者坚持他们活下去的东西,只剩下了出人头地。
可是纪行一嗓子吼醒了他们的魂,他们的热血,他们的一切。
于是所有人,将自己的怒火,将自己活气,还有生命,一起吼了出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纪行大笑,“哈哈哈哈哈!”
“从现在开始!你们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涂了这一身泥!就是同袍弟兄!只要你们跟着我!就能活!我带你们一路活下去!”纪行大喊。
他们都看着纪行,眼里有点迷茫,但更多是对自己生命有了更大的期望。
就在此时,纪行突然眼里出现了杀气。
他看着凉亭周围,“这他妈是个好天气!知道什么是好天气吗!”
所有人都摇头。
纪行冷笑道,“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顿时这十六人警觉起来。纪行道,“远得很!凉亭周围视野开阔,要藏人,他们就得藏到林子里去!咱们就算在这吼得天响,他们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