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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山上茅屋中亮起灯火。
缘行将自己腿上的夹板重新捆绑牢固,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条腿总算没有彻底废掉,否则以后做事可真就不方便了。
接着他撑了个木棍,挪到了理恻的床前。
正在地上蒲团打坐的理恻听到声音,睁眼疑惑的看他。
他笑了笑,将目光转向此前费尽心思营救下来的施主。
昏暗的油灯光亮,照得床上昏迷的人面庞棱角分明,这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缘行却感觉无比熟悉。
不止那与故人相似的眉眼,还因为他确实不止一次见过对方,在梦里,对方是没有头发的,长得也冷峻得多。
白日,缘行曾对理恻说这就是他等的人,这话没错,因为这个年轻人,就是陈卓,也是未来的圣僧怀真。
缘行犹豫着,将一根手指搭在对方额头上,却没有任何异样感觉。要知经过多年的摸索,他已经对这东西无比熟悉了,可面前这个竟是毫无反应。
是机缘未到还是中间出了差错?难道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思索间,突然瞥见自己的拐杖,他轻“咦”了一声……
第二天,陈卓依旧没有清醒,但看面色,倒比昨天要好了些。
缘行怕再有人追查陈卓下落而理恻照应不来,便将他留在院子中,交待一番后,独自一人拄着新做的拐杖下了山。
凌晨时下了一场小雨,连土地都未浸湿便已被阳光蒸发干净,并未能让上午的酷热减弱几分,可空气却比昨日清新不少,气味儿的传递也更容易些。
缘行还没看到棚子,鼻端就隐隐问到了一阵血腥的味道。
他微微皱眉,快速拐过一颗大树,正将官道上的情景收在眼里。
只见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靠在自己的棚子前,四周围着几十名执刀跨剑的青壮武士护卫。
他的视线在车山上一扫而过,落到人群中间那几个如丧考妣黑衣人身上。他们各个带伤,但其中两个缘行印象十分深刻,正是昨日那两鬓斑白头带刀疤的头领,这个特征最为明显。
至于另一个,让他疼了好久,还将拐杖掰断了,尽管之前蒙着面,他有怎能忘记那双狰狞的眼睛?
这是被捉住了?还是因为任务没完成遭到了惩罚?
缘行心下暗急,原以为昨日已经糊弄过去了,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一出。他离开前虽然嘱咐过理恻,一旦听到动静就背着施主远遁,可面前这么多人,万一暴露踪迹……
又扫向四周,果然,还能看到在树林草丛中搜索痕迹的人。
“什么人?”一声厉喝,传来,显然他已经被发现了。
既然已经暴露,缘行便没有故意隐藏,而是拄着拐杖,慢悠悠的转了出来。
可能因为他气血衰败又瘸了腿,更是个僧人,那些护卫手中抬起的刀又放了下去。
倒是被捆缚住的黑衣头领一看到缘行的身影,仿佛落水人捞到一颗稻草般,挣扎着跪倒地上,对着马车的方向将头磕得砰砰直响。
“贵人贵人小的昨日真的在这里就失去了那人的踪迹,真的没有找到人啊,这和尚当时也在,贵人饶命,饶命啊……”他的声线与昨日相同,可现在已完全没了之前阴恻恻的感觉,反而是语带哭腔,其中惧怕的情绪怎也掩饰不住。
“哦?”说话的却是驾驭马车的车夫,他头带斗笠,其声音稳重低沉,明显是个中年人。
这时,车夫将稍微抬高了斗笠,露出一张刚毅的脸,他遥遥拱手,问道:“这位师父,昨日可曾看到一名受重伤的年轻人?”
缘行也合掌回了一礼,心里却在叹气,昨日因为说谎,已经忏悔到很晚,难道今天还要继续?
正在考虑该如何作答,那边的黑衣人头领却是忙不迭的道:“他肯定看到了,对,一定看到了,昨天还替那人隐瞒来着……”
而他话音未落,豪华马车里突然传出一道女声:“鼓噪,掌嘴。”声音柔美动听,但此时却夹杂着一股冰寒。
一声令下,便有护卫上前,将巴掌重重的扇在黑衣头领的脸上。
车帘掀开,一名英姿飒爽的紫衣女子走了出来,她立在车夫身后,死死的盯着车前跪在地上的几人,哼声道:“本姑娘的人你们也敢动,既然现在已无用,那便全杀了吧。”说罢便是一个招手。
缘行也没想到,从这个柔美女子嘴里说出的话,竟是这般的杀气腾腾,只觉场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眉头一挑,这是要在他眼前杀人啊,他口诵佛号,见那些护卫已经有人举起了刀,忙上前一步,高呼了声:“且慢。”
车上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和尚,冷然道:“大师怕是不忍心看到有人命丧当场?不过,他们乃是附近的山匪强盗,各个死有余辜。”白皙额头上那朵梅花图案在阳光下,更显眼,只如今已不能为她再增添色彩,面上涂了寒霜。
缘行看到她的容貌和额头上的殷红图案,不由一呆,突见到女子挥手,似乎要下令护卫落刀,他顾不得其他,直接举手大喊道:“贫僧知道……”
这一声,成功令女子半空中的手顿住。
他又连忙补充:“陈施主就在贫僧家中。”又瞥向场中抖如筛糠的几个黑衣人,提议道:“这些人为非作歹,不如交给官府处置如何?”
那女子显然对陈卓的安危十分上心,闻言足见一点,毫不顾忌形象的跳下马车,两步到了缘行的身前:“他他还好吗?”
“并无大碍。”后者微微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茅屋中,女子一见到躺在床上的陈卓,激动的扑了上去,痛哭出声。
缘行见状,拉着有些不放心的理恻出了屋子,如今,小院子已经被团团的围住,而之前那名发号施令的车夫也跟着走出,他似颇有地位,只一个眼色,那些护卫戒备的动作立马松了下来,气氛便不再那般紧张。
理恻搬来几把自制的凳子,几人在木桌旁坐了,车夫看向院中种植的蔬菜,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神色,问道:“这些都是大师所种?”
“正是。”缘行微笑点头,大黎朝佛门弟子所食粮食不是花钱购买朝廷派发便是雇佃户种植,可并没有亲身耕种的习惯。所以对于对方的语气,他并无任何的意外。
好在对方似乎很会聊天,只问了这一句,便转换了话题,与两个和尚闲聊起来,他语言风趣,难得的是对佛理也有些了解,几人聊得还算愉快。
没多久,屋门突然又重新开启,那紫衣女子竟扶着已经清醒的陈卓出了来。
缘行等人见状,忙站起让出了座位,女子搀着陈卓到了近前,他却死活不肯落座,而是先朝缘行与理恻合十躬身:“谢过二位大师援手,陈卓异日定当涌泉相报。”
“阿弥陀佛。”缘行回礼,客气道:“陈施主客气了,扶危济急乃出家人本分,报答就免了。您身体不便,还是先坐下再说吧。”一旁的理恻连忙上前,帮着女子将陈卓扶到凳上坐好。
几人重新落了座,可这时,那紫衣女子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女子倒有一事不明,方才听阿卓说他一直陷入昏迷,期间并无转醒,大师又是如何知晓他身份呢?”
此言一出,连陈卓都诧异盯着面前的两名和尚,而场中的气氛明显凝滞起来。车夫更是将一只手放到了腰上,带着几分戒备。
缘行神色不变,看着陈卓:“令尊身体可好?”他早在明心的信里知道,陈卓的祖父陈若可已然去世,如今父亲陈念生继承了爵位,正在京中当富贵闲人,这般问,也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后者一愣:“您认识家父?”
缘行点头,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出来:“当年陈施主出生时,贫僧也在场,而且还抱过您。”
陈卓先是一愣,仔细回想后,才做恍然大悟状,重新合掌:“哦,您就是缘行大师?家父一直对您念念不忘,曾多次谈起您对我陈家的大恩,没想到您竟然在这里修行,陈卓失礼了。”说完又对着紫衣女子解释道:“柔锦,这位便是我陈家的恩人,缘行大师。”
那叫柔锦的紫衣女子也急忙合十:“见过大师。”
“无需多礼。”缘行目光在年轻男女脸上扫过,眸子一沉,面上的笑容已然收敛,叹道:“陈小施主出生时天降异象,万千灵鸦道贺不说,更是万丈佛光自天而降,地涌功德金莲,才引来大妖觊觎,您天生便是我佛门中人。同修之间帮扶一把,算不得什么。”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柔锦身子突然收紧,一把握住桌上陈卓的手,语气却冷了下来:“大师是不是说错了?阿卓家教甚严,他父亲从不让他接触佛家学问与出家人,他对这些丝毫没有了解,怎会成为你们佛门中人?”
“单看陈老施主所为便能窥出一二。”缘行垂眸,慢慢开口:“是与不是,日后可知。所以……”他认真的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女,沉声道:“我希望二位能慎重考虑彼此的关系,免得将来痛苦。”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柔锦俏脸胀得通红,要站起来被身旁的陈卓一把拽住了,好半天才平缓过情绪,却仍咬着银牙,显是气得不轻。
理恻心中大惊,无措的看看诸多施主,心道缘行师父可真够胆大,面前这年轻男女明显关系亲密,且身份高贵,就算陈施主真是命中注定的佛门中人,也不该这种时候棒打鸳鸯啊。
反观事件的当事人陈卓,原本最有立场生气,可不知为何,方才那点怒火刚生气就熄灭了。这让他心头狂跳不止,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这头正为自己的反常感到奇怪,身边的柔锦见他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也是大惊失色。旁人不知,可她曾偷听过长辈谈话,知道缘行所言的异象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更明白未来公公严格管束陈卓是为了什么。
但她仍不服气,转向缘行,瞪着眼睛道:“都说佛门求来世,可阿卓今生已极尽富贵,若遁入空门再求来生,还能到何种程度?”
“此言谬矣。”缘行依旧耷拉着眼皮,摇头道:“我们求佛是向内祈求,实则求的是自性。我们拜佛拜的也不是神,佛乃觉悟的众生,是先行觉者我们的老师。持戒修行求的不是长生久视,更不是来生富贵,而是自在超脱。嗯……”他沉思片刻,又说了句:“不求余果,只为觉悟成佛。倘若今生因缘未尽,才不得不转世续修。”
“那大师可是成佛了?”柔锦冷笑。
缘行呵呵一笑,摇头道:“贫僧今生犯了杀业,怕还要在苦海沉沦。人啊,莫名其妙生,无可奈何活,突如其来的死……”他瞄向桌上那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眼前一幅幅记忆中的画面快速掠过,声音不由低沉下来:“‘佛说苦谛真实苦,不可令乐;集真是因,更无异因;苦若灭者即是因灭,因灭故果灭。灭苦之道实是真道,更无余道。’所有的亲人朋友,一切的爱恨纠葛,终逃不开生离死别的结局。更是往复轮回,永受煎熬,这是‘苦’;而产生的痛苦的种种烦恼便称‘集’;生死止息结束烦恼为‘灭’;了生死明因果的方法乃是‘道’。这便是我佛门的四条真理。”
“生死止息?岂不是一了百了?那还修个什么意思?”柔锦追问。
“一切放下,不是更好?”缘行依旧盯着桌面,缓声反问。
“那什么是放下?”这句却是陈卓问的,他这一句出口,缘行猛地抬头,静静望他,而身边的柔锦则是面色变得煞白。
理恻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自己的凳子,准备待会儿打起来第一时间背着缘行远遁。
而站在一旁的车夫,一只手又缓缓的靠近了腰侧。
缘行却对眼前紧张的情势视而不见,只盯着陈卓的眼睛,解释说:“该生则生,当死则死,丢掉执着,一切好坏不留于心,便是放下。”顿了顿,他继续道:“其实出家在家无所谓,只要心在佛门,就算娶妻生子,也是无碍的,顺其自然便好。施主当有决断。”
陈卓咧了下嘴角:“大师呢,您放下了么?”
缘行收回了目光,陷入沉默。
“咱们走。”过了盏茶的功夫,似乎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柔锦再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扶起陈卓便往院子外面走。
那车夫警告似的瞪了两个和尚,然后赶紧抢到前面,一矮身便背起了陈卓。
但没走几步,伏在车夫背上的陈卓突然小声对车夫吩咐了句,然后回过头来,对正在拄拐站起的缘行说道:“大师,虽然您是长辈,又是陈某的救命恩人,但不知为何,在下并不喜欢您。”
缘行闻言,漏齿一笑:“巧了,贫僧也是。”
两人的目光重新在半空中碰触,良久才分了开。
等柔锦一行人走得没了踪影,缘行仍望着远处发呆。
“您也真是,当着人家女子的面就要将那位陈施主度入佛门吗?”理恻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方才那一触即发的局面着实将他惊得不轻,这时见无事发生,才终放下心来,语气里难免有些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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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陈卓最终成为一代佛门大能后,会如何看待今日这番对话,若他有神通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可真是……蛮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