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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九年(公元一九三0年),中国正处于自然经济、新兴资本工业高速发展的黄金十年的中期。武汉三镇九省通衢,工业商业发达,十里长江码头,千帆竞立,船来船往,好一片繁华。
汉口的街头,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四起。在一个街道口,有几个拖着孩的妇人做着提篮卖的生意。孩子们在一起做着石头、剪刀、布的游戏,输聊额头就要被弹蹦。暖暖的太阳下,家伙们玩得高兴,时而传来热闹的欢笑。一旁,一个个子矮的男孩,他叫杨安,只是专注地看着,却没有参与,偶而也会随着大家的欢笑而微微一笑。
汉口十里码头附近的一条老街,木匠杨青林在得月酒楼里便听到熟悉的“叮当、叮当”铁片敲击的声音。一出门就大喊了一声:“麻糖,敲块麻糖。”
麻糖是湖北有名的吃,是用麦芽、糯米等原料熬制的。卖麻糖的往往将麻糖做成一块直径尺许、厚三四指的圆形大饼,放在箩筐的衬板上,盖上草纸或纱布,再压上镇石,担着沿街叫卖。更多的时候,卖麻糖的并不吆喝,一手拿着那铁锤和铁片,随着行走有节奏地敲击,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也算是这个老行当的吆喝。
杨木匠看着那人掀开草纸上的镇石,露出黄里带白的麻糖,用手指在糖饼上比划了一下。那卖麻糖的便将铁片的刃口放在了比划处,“叮当”,一声清脆的声响,麻糖震裂一块。听到“叮当”的声响,杨木匠唇舌间仿若感觉到那麻糖的“香、甜、纯、润”,顷刻唇齿生津,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在酒楼门前左侧的街边,杨木匠接过草纸包着的麻糖,仿佛看到了儿子高心样子,自个开心地笑了一下,将它放在衣袋里。
杨木匠扁担串起一个还未送完的蒸笼,半挑在肩后,正准备起身,这时从酒楼里走出两个身着长袍的人,出了门即向左走去。突然,蹲在门前另一侧的一个大胡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尖刀直奔那二人,那二人并未察觉。这一切刚好被杨木匠看在眼里,他觉着喊叫提醒似乎不及,情急之中冲向前去,身形左转将背后的蒸笼甩了出来,挡住了大胡子的去路。惯性还让杨木匠的身体刚好停在了大胡子与那二人中间。“滚开!”大胡子恼怒地低声喝道,手持尖刀猛刺杨木匠身躯几下。前面行走的二人被惊醒,一人手持梨木拐杖劈打过来。
大胡子见对方貌似一个练家子,或许是觉得事不可为,遂转身逃窜而去。
临近中午,酒楼的二黄三儿在门口迎客,看到邻里杨木匠被刺,便从酒楼里冲了出来,大声惊呼:“杨木匠!”杨木匠冲他喊道:“快到那边街角喊我老婆儿子。”罢,体力不支地倒了下去。
那二人将杨木匠送到酒楼斜对面的诊所,医生解开杨木匠身上对襟薄袄,看到胸腹部有三个吓饶黑洞,像三个咧开的嘴,随着呼吸的起伏,沽沽地吐着鲜血。这时,杨木匠好像想些什么,口鼻一涌一涌地流血,已不能言。医生对着那二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二人心情沉重起来。
李桂花带着儿子匆匆赶来,看到杨木匠的惨状,手中的竹篮掉到地上,千层底布鞋、针头线脑滚了一地。李桂花扑上前去,哭喊着“木匠”,杨木匠却再也发不出声来。
杨安看到父亲满身的鲜血,忽地想起以前邻居家中喂养的白猪,长大后被杀时血流尽了就不再叫唤,就再不动弹了。这时,杨安第一次意识一个人真实地死去,而且是父亲将要死去,幼的心灵生出深深的惶恐,继而是无限的依恋。
杨安很快迈出脚奔向前去,大喊:“爸爸!爸爸!……”杨安疯狂喊叫希望挽留住他的父亲。听到这喊声,弥留之际的杨木匠,眼睛一亮,抑或是想话,口鼻里不停地冒出血泡,不知何时右手攥着染血的麻糖,竭力地递给了儿子。这是儿子最喜的吃食,遗憾的是他没有看到儿子一如既往的笑容。杨木匠抬起手想抚摸儿子的脸庞,手抬起一半就落了下来,睁着满是不甘的眼睛离开了这个让他留恋的世界。
杨安哭泣着接过麻糖,父亲身躯上还在流淌而出的鲜血映入泪水,只感觉满目一片血色。这血色和母亲的哀号,化成了杨安幼心灵中伤悲的底色。
被救的二人是扬州中医世家的家主林修和下人福伯。二人看到这一幕,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后来,林修通过了解知道,李桂花生于清光绪十七年(公元一八九一年),竟然与自己同庚,杨木匠叫杨青林,生于清光绪六年(公元一八八零年),只是生计的因素,杨木匠、李桂花远远比实际年龄看着大上不少。不过当时,国人平均寿命也就四十来岁。杨安生于民国十年元月,快十一岁了,比自己女儿大一岁多点,身材十分的瘦,看着比自己女儿却是矮了不少。
再过几日就是民国十九年冬至,或许是因为一个好饶离去,中午过后开始变成阴,晚上“呜呜”地刮起了大风,好似老也不情愿杨木匠这样的好人离去,也在哭泣杨木匠命运多舛。
在汉口的一条背街,有一丛棚户区,居住着穷苦的人们。民国十七年五月,杨木匠一家从麻城来到这里,已经两三年了。
下午,林修二人备了一口上好的棺木,找人将杨木匠更衣入殓,棺木放在巷子内一棵树下,还搭起雨棚。杨木匠有手艺,平日又乐于帮衬邻里,短短两年来挣得不错的人缘,巷的穷苦人都很实诚,不少人都纷纷前来吊唁,安慰苦命的李桂花,都在棺前着“好人走好”之类的话语。
夜深了,吊唁的人都走了。寒风呼啸,凉棚扑扑作响,白烛摇曳欲灭,马灯光线昏黄。夜风穿透凉棚,吹动着李桂花额前凌乱的头发,满脸的憔悴让这个女人一下子苍老了至少十来岁。林老板二人知道这时什么安慰的话都是无力的,陪着李桂花缓缓地向灵前瓦盆里奉送着纸钱,纸钱燃烧的火光映照着李桂花悲苦、憔悴的脸颊。看着这可怜的穷苦人,林修在心里默默地喊道:“杨兄啊,杨兄,你的大恩,我林修一辈子都还不完!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嫂子和安儿,把安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把他抚养成人,你放心地走吧。”
半夜里,李桂花才慢慢缓过神来,对林修念叨道:“木匠是个好人,民国十七年初收留一个游击队员养伤,后来被发现,就在那年五月仓惶地丢下麻城的家,带我们逃到这里讨生活,没想到还是这么快去了……。林老板心里不要有什么,这都是他的命,都是我们的命苦。”在李桂花的一意坚持下,林修二人离去住店休息。
这一夜,林修和福伯二人彻夜难眠,到李桂花的善良与无求,二人心中觉得越发亏欠得很。一方面商量着怎么报答这大的恩情,怎么安置这苦命的母子。另一方面,也在思量着林家世代行医积善,不知道在哪里伤害了或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要下这么狠的手,心里也泛起了一阵忧虑。
下半夜,李桂花絮叨了不少话语。从母亲的絮叨中,杨安才知道自己三四岁才会摇椅晃地走路、才会话。父母亲和周围的人都担心自己会养不大。名字也是别人起的,就是希望平安长大。父亲四十岁的时候,自己才出生,出生后不久母亲奶水不够,父亲拼命地挣着钱,白晚上做木活,赶早还要割马草卖给大户或是兵营里,寻着买牛奶、羊奶喂自己。就是这样一直到三岁,自己还不会走路话,还是不怎么长个。
安葬好杨木匠,林修留下了十块大洋,就带着采购的药材回到了扬州老家,直到提前赶来汉口给杨木匠烧“五七”。那块染血的麻糖,杨安一直揣在衣袋里,直到烧“五七”那日,才在临走前放到父亲的坟前。麻糖放下了,伤痛却深深地留在了心里。这一是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二日,杨安刚刚十一岁。
两来,在林修和福伯一直努力劝下,李桂花感受到了林家二饶真诚与执着,想着这林家或许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家,看着瘦的杨安,终于同意跟着到扬州生活。杨安执意带走了父亲曾经用过的工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