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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雪话语中仍是淡淡:“锦心相信,宁王定能还世人一个公道。”
世人都云宁王好色荒淫无耻下作,不知他韬光养晦忍得肝肠寸断,父母血缘,骨肉情深。
宁王抬头,看向窗边夏初雪,月夕胧胧,映在夏初雪身上,夜风轻拂,宛如凌波仙子。
伤口仍旧流着血,他也不去打理,用左手食指沾些鲜血,一点点涂满整个手心:“你今后有何打算?”
夏初雪端立窗口,声音有些飘渺:“宁王要是不信锦心,大可留了锦心的性命在你手上,如能放过锦心,锦心仍旧回来处罢了。”
宁王涂够了血,开始从手掌中挑碎片:“你喜欢看月亮?”
夏初雪回身浅浅一笑:“难能看到这么真实的月亮。”
沉夜静谧,深巷中不时传来两三声狗吠之音,之后便是人的呵斥声音,一派平常人家的生活气息,如此凄迷。
现下歌舞升平的表面沉静,恐怕已是时日无多,宁王其实为求自保,早已拥兵买马,伺机而动。
他需要的,不过是这几味引子,如此而已。
夏初雪眼对朗月,唇边牵起一丝苦笑,帝座之上,莫不是生灵涂炭白骨枯,千古一同。
百姓要的,其实很少,这也是千古一同的,帝王太清楚这点,利用了这点。
洛阳倾国楼,八卦总轰动。
老鸨彻夜未睡,数银子数得双手发酸,看银子看得双目眩晕,一双眼睛里,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再也没有其它的东西。
未到天明,宁王就为莫名出现的君语姑娘赎了身,用一顶软绒小轿,将她抬出了倾国楼中。
小轿往城东而行,倒了一方人烟稀少之处,转而折南行走,往城外十里坡的方向抬去。
十里坡种着行行榆树,可惜此时天气肃杀,榆花早已落尽繁华,满眼的枯枝杂桠,虬结的直指云霄。
轿夫挑起轿帘,恭请夏初雪下轿。
红顶小轿渐渐消失不见,夏初雪正站立愣神,突然被拥在怀抱之间。
堂耀不似夏初雪那种鬼体的体质,身为纯粹的上仙,堂耀阳元充沛,体质温润。
其实,夏初雪很眷念堂耀的怀抱,但是,即使堂耀恳切的问她,她也绝对不会说。
趁着还没太沦陷,该分清的界限,是要明白的。
堂耀的怀抱并不算紧,夏初雪转过身来,仰视着他:“主上是来提要求的?”
挑挑眉尖,堂耀答的实在理所当然:“当然是,机不可失,”说着拉起夏初雪的手:“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话音未落,堂耀不等夏初雪答应,已然带着她御风而行,两旁景致飕飕后退,也看不清周围的风景。
夏初雪知道堂耀御风速度奇快,也就不去操心,只跟着他后面,任凭他牵着飞行,也不知身在何方。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夏初雪觉得身遭已然有了两三个四季变化,堂耀终于停住脚步,却是挡在夏初雪身前,用手蒙住她的眼睛,这才转到夏初雪身后,手指仍旧遮住她的双眼。
四下里清风浮动,隐隐有花香鸟语,微弱水浪声音相互碰撞,似在梦境中一般甜香蔼蔼。
堂耀手指挡的密不透风,笑着问她:“猜猜是什么地方?”
这种问题,实在是令夏初雪无从猜测,堂耀去过的地方,何止万千,偶尔心性所至,不知又发现了什么奇绝所在,要是真是猜起来,天荒地老也不是个尽头。
夏初雪苦想了一会儿,最终仍旧放弃:“我猜不出来,不如告诉我。”
堂耀拿夏初雪没有办法,只好放下捂着夏初雪的十指,缓缓滑落,环在她腰间,在她耳边问道:“喜欢么?”
一轮釉黄色圆月悬于淡蓝色天际,映于一汪碧蓝色的海波之中,海岸两旁柳绿成行,轻轻伸展腰肢,款款的漾起无数个黄色小水片。
夏初雪喃喃而语:“这里竟然是晚上。”
堂耀笑着在她耳边说:“而且还有好大的月亮。”
稍微侧过脸去,夏初雪看着堂耀:“我和宁王说话的时候,主上一直都在?”
“当然在!”声音理所当然。
堂耀做事,唯其独尊,所以纵然一向霸道,优点也是有的,那就是不会说谎,尤其是对夏初雪。
“主上就不能偶尔给我个惊喜?”夏初雪微微勾起唇角,甫展笑颜。
堂耀有些丧气,将头抵在夏初雪的肩膀上,力度并不算重,眼扫前方:“这不算惊喜?”
夏初雪指了指天上月轮:“主上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看月亮?”
月亮是很圆,而且大的不像话,好像只一伸手,就能够到一样。
堂耀广袖轻挥,一条小船自上游徐徐而至,到了他们面前,他托着夏初雪的手,将她牵上小船,一同坐了下来。
小船在海中凝滞不动,船边细碎水波前后激荡,水花一层叠着一层,将数不尽的黄色娇蕊从海底托起,尽数的浮在水面之上。
“这是月海?”夏初雪看着船边黄色花蕊随波飘荡,上下飞舞,有些不可置信。
堂耀笑着点头:“很漂亮,是不是?”
月海,海纳百川,月鉴情心。
月海是天族婚誓圣地,非有天族带领进入,身首异处,魂无所依。
突然之间,夏初雪觉得有些心慌,环顾四周,指了指自己:“我还没有卸妆换衣,这里虽然美,以后也是一样可以来,不如我们先回去。”
这样的心慌,突如其来排山倒海,夏初雪不知该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她可不可以毁约?
不给她时间思考,堂耀抓住她的手指,攥在自己的手心中,眼中柔情似水:“夏初雪,嫁给我。”
海浪撞击小船船体,夜空中偶尔有几只嫩黄色的飞鸟掠过,啾啾数声鸣叫。
夏初雪仍是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你说过,要答应我两件事情的,”堂耀笑的狡狯,眼中眸光闪亮,亦如调皮的孩子。
这么高难度的事情,夏初雪可是从来都没想过,难怪堂耀当时答应的那么痛快,这种后招,果然是够厉害。
是要抵死赖账,还是答应下来?
夏初雪一时心中七上八下,好不为难。
堂耀将夏初雪脸上倏然间闪烁的表情全部看在眼里,知道不能给她时间思考,修长玉指挑起夏初雪下颌,声音里满是蛊惑:“夏初雪,嫁给我,我会很爱你的,我会比以往,对你还要好。”
夏初雪笑得很干涩:“主上的意思,以往对我不够好?”
他的声音既柔和又温存:“你是在撒娇么?”
夏初雪见过霸道的堂耀,暴戾的堂耀,失落的堂耀,温润的堂耀,可如此魅惑的堂耀,还是很新奇。
此时的夏初雪,觉得脑袋旁边飞舞着一群小星星,围着她转圈,口中念念有词:“答应他,答应他,这样多幸福。”
而另一圈小星星在外层左飞右转,也是喋喋不休:“不行,不行,你不能答应他,那是要害了他的。”
两圈小星星争执不下,一味吵嚷,搅的夏初雪脑仁疼。
堂耀步步紧逼:“夏初雪,你真忍心见我如此心伤?”
夏初雪伸手,想拂去堂耀捏着她下巴的手,堂耀抬手轻轻握住夏初雪两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么久了,你真不知我的真心?夏初雪,我也是会痛的。”
夏初雪言语不能,这是什么情况?
一向坚如磐石的堂耀,难道是在装虚弱?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的煽情?
堂耀把手从夏初雪下巴拿开,从怀里拿出一枚蝶扣指环,戴到夏初雪手上。
看到指环样式,夏初雪吓了一跳,想要从手指上褪下,可是堂耀仍旧握的紧实,完全挣脱不得。
见夏初雪这般踟蹰,堂耀只得退而求其次:“你现在可以不立即决定,是不是要嫁给我,只是先答应我的婚约,好么?”
这声‘好么’问的如清泉柔婉,摄住夏初雪心魄,夏初雪竟倏然间心神一动,点下了头。
堂耀执起夏初雪柔荑,紧握在脸旁:“你不知道我等这天,到底有多少年,”声音是夹杂着喜悦的一声叹息,夏初雪本是正待清醒,刚刚想要反悔,听了这一声叹息,竟是不再忍心。
心中最遥远的一片空地,正在被涓涓细流,一点一滴的灌溉。
飞鸟不知行踪何方,永远夜幕笼罩的月海之上,温情弥漫。
望着盛了满海的黄色娇蕊,夏初雪轻声叹息:“知道么,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如你一般对我备至关怀,可惜有算命先生曾为我卜卦,我命中注定福薄,恐怕消受不起。”
堂耀双眉轻扬,自信而又坚决:“那些骗钱的行当怎么能信,只要有我在,天又何妨!”
回望堂耀,夏初雪眼神中眸色流波,和堂耀轻声商量:“我答应了主上,这样可以回去了么?”
微摇了摇头,堂耀抿着双唇,笑得不知所以,夏初雪似有所感,有些懊恼:“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放松警惕。”
“一诺千金呢,”堂耀似乎是得了天大的便宜,眼眸里神色璀璨。
拿他无法,夏初雪只得愿者上钩:“主上尽管说,我定当言而有信。”
夜晚折腾了许久,夏初雪实在困乏,便依偎在堂耀怀中,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
月海中没有白昼黑夜区分,夏初雪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
一觉醒来,夏初雪见堂耀仍旧双眸炯炯,盯着她柔情凝眸,双手梳着她的柔丝,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看样子却像是一夜未睡。
夏初雪找了家成衣铺,随意寻了一身临时衣衫,将喜服换了下来,又在人世随便吃了些饭食,这才和堂耀同回幽冥司。
他们在人世耽搁的时间不短,待踏入幽冥司雪兰、司书两殿附近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晨曦光景。
司书殿位于雪兰殿前方,堂耀直把夏初雪送到司书殿门首,才依依不舍的往雪兰殿走去。
司书殿内外一片静谧,连鸟鸣也不得听闻,夏初雪快步走回房间,换了身衣服,这才前往正殿。
穿廊过户,绕过几间屋舍,总算是快要走到正殿,夏初雪正要行过池塘,侧过身子一看,稍微有些惊讶。
池塘那边绿荫树下,洛涯正斜倚梨花椅,托腮遥望于她。
夏初雪知道不说清楚,就注定没个善终,只得走到洛涯前面,明知故问:“怎么这么早?外边不冷么?”
斜眼望着她,洛涯轻哼了一声。
夏初雪见状如此,只好专心认错,再无侥幸想法:“我的做法,确实有欠思虑。”
只是有些?洛涯仰头望天,继续生闷气不出声,显然是还嫌夏初雪认错不够,不算十足的诚恳。
堂耀只给了夏初雪两个时辰,要是一直和洛涯这么耗下去,不知何年方才是个尽头。
夏初雪迈步前行,打算留洛涯独自在此吹风,也好让他清醒清醒。
袖子被从身后拽住,看这样子,洛涯是没打算轻易放她过关。
夏初雪回头,打算一笑而过,却发现洛涯正瞪视自己左手手指上的蝶扣指环,眼如铜铃。
就是怕被洛涯看到,夏初雪方才一直将手缩在衣袖当中,没想洛涯这么无意一扯,竟然还是发现了。
夏初雪一个头八个大,不知要从何解释。
洛涯满脸堆笑,如水波般层层上涌:“这是堂耀送的?”
夏初雪被洛涯笑得发寒,点点头:“有什么问题?”
“这回你可亏大了,”洛涯的一双眼睛只是淡淡的金色,此时却华彩非凡,熠熠发光。
夏初雪方才心慌,此时才突然想起,这指环由来,洛涯从未和她说过,而是很久之前,天后找她闲聊的时候,无意中和她说起的。
厘清了这层关系,夏初雪索性继续装作糊涂,抽出袖子,边走边道:“我有些事情,要在人世逗留些时候,这段时间,所有大小事宜,都由你全权处理。”
洛涯听了这话,果然跟着夏初雪进殿,步步追问:“你说什么?为什么?”
说话之间,夏初雪已是走上大殿,转动书格锁孔,将司书印从格子中拿出,放在桌案上,淡淡答道:“这个,说来话长。”
洛涯抻着脑袋,等着她的后话,可只见夏初雪动手整理文卷顺序,却是不闻后语。
见此情景,洛涯只好抛砖引玉:“所以……”
这二字‘所以’抻得老长,绕得夏初雪头晕,只好回他:“没有所以。”
洛涯怎能甘心,待要再问,夏初雪却开始交代事情,无非是司书日常职责规度,其实洛涯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夏初雪嘱托。
夏初雪终于说完,也不等洛涯再做纠缠,拿着一个淡绿色玉质方盒,就向殿外走去。
洛涯拦在夏初雪面前,一派审视神色:“以前你也总去人世长住,可都没有今日这般来去匆匆,是出了什么事情?”
夏初雪还要去见药司,只得挑着洛涯能接受的说:“和主上约好了时间,不好太迟。”
洛涯一脸乐得其见的坏笑,给夏初雪让出条道,看着她走出大殿。
夏初雪行到大殿门首,回头凝神遥望,池塘中水仙玉簪翦春罗错落开放,这些花的花期各不相同,开在一起,也是蓬勃娇艳。
夏初雪记得,池塘里最近好像养了一些金鱼,白色身子橘色花纹,时常在水中翻滚。
洛涯在正殿门首冲着他轻轻摆手,让她但去无妨。
夏初雪微笑,转身,不再回首,直往奈何桥边。
奈何桥边,果然寂静,尚未有谁走动。
虽然鬼差数量庞大,但药司却只有一个,因为也要休息,因此奈何桥上往生之事,也并非全天十二个时辰的不停不休。
薄雾轻腾,静谧宁和。
夏初雪静立了片刻,信步而行,打算等等药司。
行了数步,忽听得有轻微水声,夏初雪抬头看去,竟是不知觉间,到了洗念池旁。
洗念池旁只有一小径留存,作为唯一通道,其余四面,皆是山石围绕。
夏初雪沿着小径前行,走到池旁,竟见一抹白色身影。
孤高临世,遗世寂寥。
洗念池,但求后世,不问前生。
凡是进了这池中魂魄,并不止洗去记忆那么简单,而是了断永世情缘,世世孤老。
因此这池子,虽然从未被围禁立止,却少有魂魄自愿进入。
世世孤老,这样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夏初雪费神的想了片刻,实在记不得,究竟是几百年前,有个魂魄自愿进入这池子。
既然想不起来,夏初雪索性不想,药司还没有到,她便坐到魂体旁边,陪着他一起看池子。
那魂魄侧过身子,看着夏初雪,一双眼睛无光无彩,如同死灰。
“你也想进这池子?”魂魄突然道。
没成想他会先开口,夏初雪有些楞,下一瞬间回过神,夏初雪问他:“你想跳进去?”
那魂魄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平静的眼,平静的面容。
夏初雪为他着想,叹了口气,劝他道:“进了这池子,便是注定永生永世命中孤鸾,你不要只为一时之气,还是再想想。”
魂魄摇了摇头,不再看夏初雪,一心一意的盯着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