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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船靠岸,踏上杭州地界的那一刻,慕晴泠一阵恍惚,前世她的命运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崩塌,慢慢走入了许氏精心设计的圈套,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失了名节,玷污慕家百年清名的不孝女,是被囚禁在偏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人人都可以谩骂指责的罪人。
此番回乡,一切都循着前世的轨迹重演,父亲走了,她仍旧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慕府里仍然等候着一群“为她着想”的旁亲,前世自己只顾伤心,慕府上下打点清理,都是俞文远一人完成,她记得府里的老管家隐晦地劝过自己不要过于相信俞府的人,可她当时全然听不进去。
不知上一世,老管家最后可有得知她的死讯?
码头上一早等着慕府的小厮,领头的中年人浓眉细眼,身材高大。一身挺括的青色衣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头巾里。见慕晴泠一行人下了船,连忙迎上前,对俞文远和慕晴泠一揖到底,说道:“表少爷,小姐安好,小的是外府管事福安,轿子早已备好,府里也早就等着少爷、小姐了。”
俞文远要吩咐人照看好随行的行李,便先去了前面,慕晴泠看了看福安,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状似随意地问道:“福安?我以前可没听说过你,什么时候到的府上?原来的管事江伯呢?”
福安一顿,低头回道:“小的本来是江伯手下跑腿,老爷去了,小姐又还没回府,家里事多,忙不过来,所以特地提了小的起来,管管外面的杂事。”
慕晴泠偏头看了看福安,就在福安以为慕晴泠要发难他的时候,慕晴泠带着云桥,跟着前来领路的婆子往停轿的地方去了。
福安心下一松,又暗道自己太过小心谨慎,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哪里值得他这么小心应对。
慕晴泠一行人一路行到扬州内城,过了西市大街,路面骤然清净下来,便是有商铺,也多是些金石铺、书斋这种安静文雅的地方。慕家虽是自慕晴泠父亲慕江轩起,才定居杭州,但是慕家几代积累,慕江轩又是一省大员,监管织造,所以慕家在江南一带,可谓首屈一指的世家。
慕晴泠年幼便师从扬州大儒,虽然是女儿,但是慕江轩只得了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便只当是男儿教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能入慕府教导慕晴泠的,都是扬名已久的大家。论才学见识,慕晴泠不输王孙公子。
轿子从侧门进了慕府,家中已无长辈,下人们直接将慕晴泠和俞文远送到了正堂慕江轩停灵的地方,慕晴泠下了轿,因是回来奔丧,所以披风下慕晴泠本就穿着丧服,此时倒也不需要再去更换,慕府的管家一早候在廊下,见慕晴泠下了轿,双眼登时红了,快步走到慕晴泠身前,颤声说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老爷……老爷一直挂念着你呐。”
慕晴泠扶起老管家,含泪说道:“正伯快起,泠儿常年未能在父亲身边尽孝,父亲便全靠你照顾,是泠儿该谢谢你。”又略微侧过身子,向老管家示意“这是俞家文远表哥,外祖父和大舅舅特意命文远表哥送我归乡,这一路上多有赖文远表哥照拂。”慕正擦了擦泪水,方才望向站立一旁的俞文远,只见俞文远是一身穿浅蓝素服、相貌不俗、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公子,心下有了计较,忙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表少爷。”
俞文远摆摆手说道:“正伯不必言谢,姑父仙游,我送表妹回乡是分内之事。其他先不多说,我与表妹已到家,先给姑父上一柱清香,以告姑父在天之灵。”
慕正连忙侧身一让,慕晴泠与俞文远走进灵堂,白绫自房梁高高垂下,灵案上,漆黑的牌位放在正中间,冷冰冰地面向前来祭奠的众人。
父亲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转眼之间便只剩下这一个牌位可供凭吊。灵案之后的棺木已经合上,一生一死,阴阳相隔。
“父亲……”慕晴泠走到灵案前跪下,“父亲,泠儿回来了。”慕晴泠看着灵案之上的牌位,看着其后硕大冷硬的棺木,看着这满堂缟素,心疼欲裂,眼泪决了堤一般,“爹,你怎么不再等等泠儿呢?”纵然上天垂怜,再世为人,可到底已不见父亲音容,等着她的只剩一副棺椁。
她还未及笄,还未议亲,还未凤冠霞披拜别高堂,也还未带着子女回家承欢他膝下,父亲这一走,此后种种都成了奢望。他看不到她长大成人,看不到她成家,也看不到她为人妻为人母。她还没有尽的孝,还未诉的情,只能化作永恒的遗憾,伴她余生。
悲伤无形蔓延开,云桥跪在慕晴泠身后,有些担忧地望着她。慕晴泠这几日消耗太过,云桥担心她过于悲痛伤到身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劝慰,便听到门外有下人通报:“小姐,秋奶奶来了。”
慕晴泠泪眼未干,听得此语立时蹙眉,对侍立在一旁的管家说道:“我刚至家中,少说也要为父亲跪灵三日,分身乏术,正伯出去回了客人,顺便告知下去。这三日闭门谢客,如有怠慢,晴泠日后再登门谢罪。”
慕管家正忧心慕晴泠刚回扬州,人事不熟,现在听得她这样说,知道她心中有数,顿时放下心来,转身去了前厅。
“文远表哥,日前船上之言暂且放在一边,当务之急要为父亲理丧,我毕竟是女儿身,万事多有不便,这一应杂事,要麻烦文远表哥了。”慕晴泠站立起身,面向站在一旁的俞文远福了福身子,“表妹哪里话,这也是我亲姑父,再不要说麻烦两字。万事也等姑父入土为安之后再做打算。”俞文远忙侧过身子,只受了幕晴冷半礼,叹道。
慕家在杭州声名显赫,这一家子的事落到慕晴泠这一个不满十五的小姑娘身上,俞文远也是心生不忍。见慕晴泠脸上悲戚之色未减,俞文远想了想,还说劝道:“逝者已矣,再悲痛也需顾念自己,老太太还在京城等着你回去呢,表妹切莫因悲伤身。我先去外面看看,姑父一直挂念着你,如今你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他老人家吧。”
慕晴泠闻言送俞文远出了灵堂,回头对云桥说道:“我许久未回来,如今内院事也多,你先带人去看看,晚点儿我直接回春熙堂。”见云桥一脸不放心的样子,慕晴泠说道:“去吧,在自己家里我还能怎么样呢?让我跟父亲单独待一会儿吧,去吧。”
云桥见慕晴泠虽然面带悲伤,但精神还好,便领命去了内院。慕晴泠将灵堂里其他下人都打发走,房门被出去的下人关上,慕晴泠缓步走到火盆前跪下,一边往里放着纸钱,一边低声说道:“爹,女儿不孝,未能见你最后一面,您若泉下有知,七期回魂,便来看看女儿,好不好?”
“您可知女儿此番奇遇?”火舌舔上纸钱,迅速燃尽,慕晴泠看着跳动的火焰,将自己重生的事徐徐道来:“前世种种恍若一梦,幸得上苍垂怜,让女儿重活一世。今生女儿注定与许氏不死不休,您保佑女儿,能顺利拆穿许氏的画皮,将她的肮脏心思公之于众,以慰前世我与外祖母冤死之恨。”
又一把纸钱撒入盆中,火焰跃起,将之卷进怀抱,化作飞灰。火光印在慕晴泠苍白文弱的脸上,却好似修罗归来,凛然而冰冷。
天色将暮,府里开始上灯,管家神色匆忙地走到慕晴泠身边,低声说道:“小姐,你今日舟车劳顿,先回春熙堂歇一会儿吧,老爷可万万舍不得您这样劳累。”慕晴泠在灵前跪了半日,此时也有些疲倦,招来小厮看顾着火盆,慕晴泠扶着侍立在侧的管事嬷嬷站起身来。
久跪之后难免腿麻,慕晴泠站了一会儿,等腿上缓过劲儿来,才说道:“我白天让云桥先回春熙堂,看看内务上有什么能帮忙的,这会儿你就过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别瞒我,您老脸上可写得一清二楚,现在慕家只有我了,还有什么要避开我的,直说吧。”
慕管家脸上一阵纠结,最终叹道:“小姐先回春熙堂吧,云桥姑娘已经等着了,后面闹了一下午,现在好不容易消停了,就等小姐回去处置呢。”慕晴泠脸色一冷,对管家说道:“父亲虽然走了,这府里也不能没了规矩随意胡闹。也莫回春熙堂了,把正院西边的厢房打扫出来,让云桥带人到那儿回我。”
慕管家见慕晴泠有条不紊,似还有意要整饬内院,瞬间也觉得有了主心骨一般,连忙出去打理。慕晴泠又遣人去请了俞文远,等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才往西厢房去。
进了西厢房,慕晴泠上了主位,俞文远坐在她右下方,也不多问,摆明了是来做个见证撑个场面。两人坐定,云桥便带着几个管事婆子走了进来,在堂下跪好,云桥说道:“小姐,今日我奉小姐之命,回春熙堂打点,小姐虽久未归家,但我自幼伺候小姐居于春熙堂,就算离家几年,也忘不了春熙堂内一草一木。今日重回春熙堂,我觉得布置有变,想着老爷珍重小姐,怎会趁着小姐不在擅动小姐的闺房,便唤来管事赵妈妈要春熙堂账册,谁知赵氏百般推拒不给,见我坚持,又改说老爷走后人多事杂,这春熙堂久无主子,账册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放哪儿了。我见她言辞闪烁神情异样,便回了管家,请他派人同我去赵氏房里找账册,谁知赵氏立刻翻脸,不但拦着我不让出门,还纠集了几个管事妈妈一起声讨我,说我仗着小姐的势,要回来踩她们这些老人的脸。”
云桥身后,跪着几个缠头束发的中年女人,领头的那个身形高瘦,此时伏在地上,看不清样貌,但是衣着打扮,倒是几个管事妈妈中间拔尖的。
慕晴泠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可是奇了,我倒是头一回听见这个理,赵妈妈,我问你,这账册你确实是想不起放哪儿了?”
赵氏往前膝行几步,哭喊道:“大小姐明鉴呐,自我入了慕府,一直忠心耿耿。老爷生前让我管着小姐春熙堂一应事务,小的就万分小心只怕辜负了老爷的信任,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有那起脏心烂肺坑害小姐啊!”
“行了!”慕晴泠眉头一皱,伸手揉了揉额头,说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从哪儿学来的市井手段,上来就又哭又叫地,当这里是菜市随你撒泼吗?你只回我,这账册在不在你那儿,你还找不找得到?”
赵氏一噎,见慕晴泠不吃她那一套,一边抽泣一边说道:“老爷走得匆忙,府里一下子就没了主心骨,这几日事多,小的……小的一时确实想不起来账册收捡在哪儿,小姐宽恕小的两日,小的回去……找找。”
慕晴泠冷声说道:“主子走了,放你那儿的东西你就没数了。我看你也不是个明白人。父亲历来宽以待人,寻常你们就是有个小错小差的,他老人家也不苛责,但是这府里也不能就此就没了规矩,我慕家在扬州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万不能父亲一走,这慕府就不像个样让人看了笑话去,今天借着这件事儿,咱们干脆一次把话说开了,省得以后你们怪我不念情面。”
慕晴泠看向管家,吩咐道:“正伯,你带几个人,同云桥还有戚妈妈一起,去赵氏屋子把账册给我找出来。另外让各院管事带着人,到此处候着,是非黑白,咱们一次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