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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昏暗的月光从云层中,苍白地洒落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
两只无眠的乌鸦在一株大槐树上跳来跳去。
街上,除了印着车辙的积雪,就是深深浅浅的脚印。
西头道街,城隍庙外。
宁重楼、朴素芊、张平洛带着侦缉队四十来号人从街口方向成队列跑了过来。
宁重楼低声向二人吩咐道:“既然陶主任他们侦听此处子夜里经常有电台电波出现,这里定是反满抗日分子的一个据点,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开枪,要抓活的。”
“明白。”二人点头应允。
张平洛转身向身后的手下们作了交代,而后将灵佑宫正门和大墙外分别合围起来。
电讯室一名警察背着电台蹲在大门外石鼓旁用心听着。
宁重楼把大衣领子立了起来,感觉夜里的冷风如此强烈,他分明嗅到了身后朴素芊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是清新的留兰香气。
张平洛凑到宁重楼身边小声问:“宁科……科长,那个……陆副厅长很久……没有……没有出现了,兄弟们……挺……挺想他的……”
“他呀,是人中龙凤,哪有心思管厅里这些事。听说关东军司令部11月份组建了保安局,他可能要到保安局去任职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具体情况呢,看着呢,前一阵子要把你们统归到刑侦科管了,我没同意。”
“我……我宁可说……脱了这身皮,我看……看陈骢那……那小……子就烦。”
“最近发生了那个郎太白的案子,这事就先搁置了。看最后陆副厅长的意见了。”
“二位科长,有信号!”那名负责侦听的警察低声提醒道。
宁重楼此时心中是紧张而复杂的,他正色说:“朴副科长,你带人在外面等着,平洛你带六个人随我进去抓人。”
“不,我随你进去,张大队长留在外面吧。”朴素芊显然不想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或者她有别的想法。
宁重楼看着这个女人深不可测的眼神,他没有理由反对她的建议,点头回应道:“好吧,只是不想你个女人去冒险,里面情况不明。”
“你,怎么这样看我,我好歹也当过警察学校的教育长,枪法不一定比你差,信不?”
“好,信你,一会儿要注意安全,我可不想你有什么危险。平洛,你带人守在外面吧。”
“遵命,二位……头……头。”张平洛显然有些不愿意,他用白眼瞟一下朴素芊。
这灵佑宫的大门紧闭着,门口的灯笼也是灯火昏沉,院中静悄悄的。
宁重楼向手下使了个眼色,一名队员用匕首向门缝里拨门栓,显然门栓插得不深,没有几下,弄开了。
朴素芊一身皮衣,干练且俊俏,她举着手枪率先向大门里冲了进去,哪里知道了,她前脚刚迈了进去,就好似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一个趔趄险些让她摔倒。
“啊……寒夜风不住,香梦不得安——谁呀——搅扰爷我的清梦!”一个黑影从门里台阶上匍匐着站了起来。
宁重楼也被吓了一掉,他借着月光和门口灯笼的微光,见到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头站了起来。
朴素芊转过身来,用枪指向那个人,厉声说:“你是何人?怎么在这里?”
“啊哎哟——这是哪里来的话,我倒想问你们,小妞,你们是什么人?大半夜的闯到这灵佑宫来,做甚?”
“少废话,我们是警察厅的,老头儿,识相的,靠边站,我们要搜查——”朴素芊二目中闪耀着怒火,她感觉自己的脚踝处有些发麻。
“警察厅怎么了,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你踩脏了我的褂子,你得赔钱,你打扰我睡觉,你得道歉!”
宁重楼感觉这个老头不是凡人,这寒冬腊月,竟然睡在这大门口,普通人哪能受得了这份冰冷?他上前一抱拳:“老人家,我们是警察厅保安科在执行公务,如有打扰,请见谅,也请行个方便。”
“这个年轻人,看你的风度就知道是个管事的,说话倒也中听,说吧,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老人家,近来多有反满分子隐匿在城中各处兴风作浪,今夜是奉命来搜查。打扰了。”
“科长,和一个老叫花子一样的人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抓紧行动啊——”朴素芊显然不想纠缠。
“什么叫老叫花子一样的人,我就是老叫花子,在这灵佑宫中守夜,在老杂毛这里蹭口饭吃,你们毫无来由地冲进来,让我如何交代?过了我这一关,自然让你们搜查,否则,行不通!”
“老人家,我们是警察厅的,你阻拦是没有用的。”宁重楼其实是故意想把动静搞大一点,“我们这位朴副科长,枪法和功夫可不是白给的,别逞强了,这么大的年纪,让开路来,让我们进去搜查。”
“看你一介文弱书记,我也不和你计较,在这道观之中,我也算是半个化外之人,不管你是警察厅还是什么总务厅,你们打扰我睡觉在先,过了我这关,你们再搜查我没得说,过不了,就请回吧,这样也不白说我这守夜之人在些守一回。”
“宁科长,和一个老杂毛讲什么道理!”朴素芊显然有些不耐烦,她刚要开枪又怕惊动了隐藏的发报之人,索性飞身冲了过来,一个粉拳直奔这老头的面门而来。
这老叫花子,不是别人,正是灵佑宫濯尘子和卢世堃的至交好友——“乞丐乌拉草”莫九霄,江湖人称豪侠“一袋烟”。
但见这莫九霄身形如一团黑影一样,凌空跃起,朴素芊这一拳打空了,待她转过身形再出招,却见声音从大门楼的顶上传来:“哈哈,这是日本黑龙会的拳法,小老花子我倒见识了。”
朴素芊听这人知道自己拳法的来路,心中不觉一阵紧张,心想幸亏这宁重楼不懂功夫。
一朵黑云飘然而下,朴素芊不敢怠慢,飞起一脚迎了上去。
这莫九宵的修云摩天掌可是冠绝关外的,他掌掌带风,身形灵巧如猿猴,让朴素芊感觉自己被一团罡风笼罩着。
宁重楼带着手下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心中是欣喜又无奈,心想老人家呀,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个样子,也好,帮我好好探探这个女人的底。
莫九霄施展出一招“鹤舞朝阳”,迅而一招“风摆枯杨”,将朴素芊凌厉拳路盖压下来。
朴素芊身法灵巧,她想以巧破千斤,然而这老头儿总是用掌背发力,拳掌相接,必是筋骨相击,内心深厚,掌法精绝,让她臂膀酸麻不已。
十几招下来,她知道这种拳法真是古怪至极,时而如行云流水,轻柔飘逸,却柔中带刚,时而闪电惊雷,迅猛雄浑,却气象万千。
仿佛这老头儿并不想速战速决,那变化多端的掌法施展得酣畅淋漓,就是让宁重楼又在心中将这功夫温习了一遍,朴素芊哪里知道,这莫九霄正是宁重楼的授业恩师,整个警察厅没有人知道文文弱弱的书生宁重楼是修云摩天掌的唯一嫡派传人。
宁重楼看在眼里,根本无需担心,他知道师父的功夫比这朴素芊不是高得一点半点,但也帮他测出来,这拳法刚猛如一,出自己日本黑龙会,让他更加坚信这女人是日本特高课安排在警察厅的特务。
按照往常对决,莫大侠三招之内必定制服朴素芊,而今天就是想和她周旋,二人过招过了三十几招下来,老人家气不长吁,就像是在带孩子玩儿,然则朴素芊却是汗流浃背,娇躯渐软,她想脱身却不能,就像整个身体被这酸臭味一身的老头儿用什么东西罩住一样,打却打不着,不打却也停不下来,顿感晕头转向,体力不支,她知道遇到世外高人了,以她的功夫从没有过这样的对手。
宁重楼心想这动静也持续一段时间了,是终止的时候,也不能让师父的身份暴露出来,他连忙走上前来,大叫:“老人家,我们知错了,不应该冒犯您,请高抬贵手吧。”
莫九霄明白了这小子是让自己住手,他也不拖延,来一招“韦陀背杵”,跳出圈儿外。
朴素芊盘起的秀发此时已抖落开来,披散着,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老头儿,你……你绝不是……什么叫花子,到底是干……干什么的?我打不……过你,但我不能……让你阻止我们的行动,请……跟我回警察厅吧。”
她正要去摸腰间的手枪,却掏个空,明明开打之前她把手枪别在了腰间,此时却不见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绵里藏针
此时已是子夜将尽,残月西垂。
几只乌鸦在老树上,观望着夜色中的瓦脊与残雪。
以往静谧的灵佑宫院中,却是热闹得很。
“干吗?要用你的手枪毙了我?给你——”莫九霄大笑着说,话间未落,那把枪黑色勃朗宁从人家的袖中甩了出来。
朴素芊接枪的气力还是有的,她正接在右手中的时候,感觉有飞镖一样的暗器又飞了过来,她没有接,却用左手将靴子里塞着的皮手套甩了出去,“噼里啪啦——”,打落在地却是枪中的八粒子弹。
“老人家,我这不会功夫的人都看得明白,您是世外高人;可我们也是公务在身,上峰差遣,咱井水不犯河水,让我们搜一下吧,我们多有得罪。”宁重楼知道今晚注定是一无所获的,过彻是得走一下的。
“看你这后生,说话挺受听,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了。筋骨也舒和好了,这困劲儿又来,你们早点撤了吧。”
“不行,我们必须得搜。”朴素芊有点不想退让的意思。
“我说你个女娃,咱讲点道理,我是看大门的,有话在先,过了我这关,你们随便搜,老杂毛也不会怪我,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搜个什么?走吧,观主此时也休息了。”
“不让搜,就是这里有反满分子,我们监听很久了,这里有发报的信号总在半夜中发出,别说你是高手,我要是调来了关东军部队,这里就要被夷为平地。”朴素芊说这话时,明显是心中有些底气不足。
正在僵持之间,“哦嗯——无量天尊——”一声法号从院中传来。
灵佑宫的当家老道、龙门暗派的掌门人——濯尘子与纳兰松寒从后院走了出来。
“正好,老杂毛你来了,本不想惊扰你,可是这警察厅的二位说什么搜查发电报的,我不让进,非得要进来。”
“乌拉草啊,乌拉草,你长栖于本观,我管你一日三餐,你尽你的守夜之责是你自己承诺的,可是不能扰夜呀,我与纳兰司长手谈正酣,不觉已是子夜了,你非得搞这么大动静,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好动好斗,无量天尊。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吧,方外之人,与世无争,该来的总会来,你这无异于抽刀断水,你拦得他们一时一日,能长久拦得住么?这本是清修之地,让他们搜过了就没有事了,扰闹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却把我们二人的雅兴给搅了,你呀。”
“哎,我说老杂毛,你反倒怪我了?这……这还讲不讲道理了?”莫九霄声调很高,把破草帽拾了起来,戴在了头了。
纳兰接过话头:“这不是警察厅的宁科长么?大半夜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朴素芊听了他们的对话,心中不觉一警,心想这个什么司长半夜到这里手谈?手谈是什么意思?她感觉有些蹊跷,用眼睛看了看宁重楼。
宁重楼对她狐疑的眼神看得明明白白,暗想一个日本小女特务看你装到几时,微笑着上前答话:“纳兰司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兄弟我们电讯科近来已明确侦听到每当子夜常有电波信号从这院中发出,故此我们才要来些搜查。不想,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您和道长的雅兴。失敬,失敬。”
“不妨,我与这濯尘子道长本是好友,相交多年,常来此对弈,你们要是对这里有什么怀疑的,就直接与道长说么,多大的事,确有证据就公事公办,无有证据以后就不要打扰人家清修,这事不是难事。”
“我说纳兰,你这是把好话都说了,我说什么?你呀做官做得如此圆滑,老夫无话可说,你们就搜吧,别惊扰了神仙和城隍老爷就中。无量天尊——”
朴素芊终于逮住了机会,大叫道:“等什么?搜呀——”
宁重楼心想,明显搜不到什么,那就搜吧,他向身后的张平洛一招手,示意带人进来。
张平洛虽是结巴,但眼睛却灵光得很,命令道:“侦缉队进……进来二十多个人,尽快……快完成搜查……任务,莫要打坏了……观中的物件。”
“重楼科长是我兄弟陆黎的哥们,也是我的哥们,兄弟,来见过濯尘子道长。”
宁重楼走上前来,抱拳施礼:“警察厅保安科宁重楼,见过仙长。”
“不客气,这宁科长老成持重,气度非凡,贫道有幸结识,可喜,欣慰。”濯尘子口中赞许着,心中骂道,臭小子比你师父沉稳多少倍,根本不像是他莫九霄的徒弟。
纳兰还不忘向朴素芊打招呼:“这位女杰的功夫,是才我与道长在楼上看得清楚,拳法凌厉,身手不凡,重楼你不介绍一下么?”
“哦,应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保安科副科长朴素芊小姐。”宁重楼这次就是她牵着来的,无奈与蛇共舞,也只能如此,“这位是军政部兵备司纳兰司长。”
朴素芊知道这个纳兰本是大清皇族亲戚,背影深厚,在新京无人不知,一见面就感觉这人是那样的气度卓绝:“司长先生,素芊在此见过。真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您,而且是大半夜,您真是闲适得很,看来军政部的事您还是没有累着。”
她的话听起来,明显是话中有话,甚至充满了疑虑。
“哈哈——我本是一介俗人,赖着康德皇帝庇佑,混个日子,也难得于总长器重,给我一个闲差,累从何来?累从何来?倒是你朴教育长,精学笃行,在满洲警界是声名鹊起,又回到警察厅担当重任,我听我陆黎兄弟多次提到过你,也曾听菱刈隆将军与我赞许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英雄。”纳兰的话也是绵里藏针。
朴素芊一听这话,心中不觉一紧,按理不可能的,我的父亲怎么能与一个满清遗少说起我呢,到底是什么情况,他是在有意敲打我不成,不可能啊,我的身份几乎无人知晓,他向我提起陆黎我倒不觉奇怪,陡然提起我的父亲,他到底是什么人?
“纳兰司长,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事也是紧迫得很,眼下罗厅长去黑龙江没有回来呢,丰臣将军又住院治病,不但中野太君遇刺的事没有眉目,又是有多名关东军要员被杀,反满分子活动猖獗,今夜的打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电讯科新进的德国监听设备灵敏得很,近半个月监听到不名电波从西头道街这边发出,因此我们必须迅速出击,向关东军司令部交出点成绩来,才能让丰臣将军不白操心啊。”宁重楼话中似是在道歉,实则里面暗含着很多信息。
这时,搜查的侦缉队的人陆续回到院中,纷纷报告,结果是一无所获。
“我就说嘛,一个老道们清修的地儿,哪有什么发报的?就是找个借口,不让人消停。”莫九霄故意大声发牢骚。。
“那既然这样,我们就撤退了。打扰仙长和纳兰司长了,打扰老先生的清梦了。”宁重楼本想提醒已达到目的,撤退即可。
“且慢,不能走——”朴素芊显然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