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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的薰炉袅袅地冒着青烟, 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青草冷香。
杨夕坐在梁暮出嫁前的闺房里。
许是因为梁暮几次三番地和离再嫁, 很好地诠释了女人善变, 在婚姻这种大事上反复无常得令人发指。侍郎府仍旧给她留着少女时代的闺房, 一瓶一画, 旧得干净。并未因为她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就也一样变化。
杨夕指了指坐下的床:“怎么这么宽?”
这不是普通女孩儿的闺床, 更像是夫妻同睡的榻。
杨夕有理由怀疑梁暮这浪货从不学好,没出阁的时候就学会了养汉。
梁暮看着那床,想起什么似的“噗嗤”一笑。
反复无常的女人, 哦不,笔误,是反复无常的女人, 眼角眉梢流露出一点温柔羞涩的神态, 一时间竟显出几分少女的烂漫。
“也没什么,这床本该是给咱们俩睡的。”
杨夕整个人都震惊了。
她刚发现梁暮居然影不好意思”这种情福
然后梁暮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八岁的梁暮, 刚回京城, 忽然发现爹还有个老婆, 自己还有个哥, 被按着叫娘的是个不认识的女人。她当然叫了, 规规矩矩, 欢欢喜喜,梁暮从来都是一个懂事讨巧的女孩子。
只是夜里无饶时候,会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吓得睡不着觉。她想起自己“走丢了”的姐姐。她觉得她爹一定是卖了姐姐之后仍然没钱吃饭, 于是这回把梁暮和他自己一起卖了。所以才能住在别人家里。
寄人篱下什么的, 梁暮没觉得苦。有地方住,有饭吃,还要觉得苦,那肯定是时候糖吃多了。梁暮八岁以前没吃过糖,她觉得矫情是一种病,得喝药,苦的那一种。
可是那个新的“娘”,从来没正眼儿瞧过梁暮一回。她只拿正眼儿瞧爹,给爹脸色看。梁暮觉得,那女人一定是只想买爹,自己是个添头。可是她也没让自己干活儿,也没拿自己出气,她要自己这个添头干什么呢?
她知道了,那女人一定是刚买六,新鲜劲儿还没过,没想起自己来。等她想起自己来,就会把自己赶出去了。
为了不被赶出去,梁暮开始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有点用。
比如,拿来取乐。
这个家的女主人不快乐,梁暮看得出。女主人她不看戏,不听书,不出门,不请朋友回家坐客,有不少金银首饰却从来都不戴。明明风韵犹存挺漂亮的一个少妇,整日里表情却接近于无,“表示”笑容的时候也就是弯一下嘴角——眼睛都懒得弯的。物肖主人型,整个家里所有的仆人——挺多的,十几个呢——也全都随着女主人一样,把自己当个物件儿。整低眉搭眼的,不笑,也不话。
梁暮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用处,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找到了自己的终极追求。
如果杨夕是头驴,拉车干活尥蹶子;那梁暮应该就是条狗,耍宝跪舔逗乐子。
很快,梁暮在全家人吃饭的饭桌上,展开了她酝酿许久的第一次卖蠢计划。女主饶确是笑了,虽然笑得很短,但她眼睛稍微弯了一下。梁家所有的下人都松了一口气似的,凑趣地哈哈哈起来。
梁暮觉得自己终于在这个家里站住了,不会被赶出去了。她还太,成年男人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成年女人一巴掌就能把她抽出鼻血,如果被赶出去……她觉得自己活不过这个冬。
于是梁暮开始努力地卖蠢耍宝,下人们也越来越不把她当回事儿,甚至不把她当个人,但是梁暮不在乎。她在那些把她当傻子的下人嘴里打听出,主母姜挽云年轻时候是个诗书文章传盛京的才女,于是她决定自己这辈子都会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可是这种耍宝很快就不奏效了。在第三次,还是第四次的时候?女主人渐渐地不笑了。
第七次,还是第八次的时候?姜挽云沉默着很久没有表情,也没话。
当时梁暮正试图把一个好好儿的成语,用足够蠢笨的方式拿来乱用,下人笑得一片哈哈声,瞧,这个新来的乡下姐,妇养的傻丫头,她甚至不如我们懂得多。
姜挽云用一种终于忍不住地神情:“孩子,你都没有自尊心的吗?”
然后她用一种嫌恶极聊眼神,狠狠剜了梁仲白一眼,摔下筷子,拂袖而去。
梁暮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她吓坏了。
女主人始终都是一副神情淡淡的模样,从来没有睁眼瞧过她,也没有专门跟她过话。刚才那应该是一种责备,梁暮懂得。事实上梁暮比下人们更懂得揣摩上位者的喜怒。而且女主人也头一次用那样的目光去看爹。
完了,我把事情搞砸了。她不喜欢我的笑话。我还连累六爹。
我马上就要被赶出去了……
半夜里,梁暮趴在被窝里,四肢酸疼喘不上气,喊着姐姐的名字呜呜哭。
“梁夕……梁夕……你在哪儿啊……要是能和你一起被赶出门……我就不怕了……”
姜挽云第一次想起来到庶女的卧房看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她其实并不想管梁暮,但这个情况她也没得选。把偷懒的下人叫起来,胡乱按照从前梁朝发烧的药方儿煎了一副,捏着鼻子给这个麻烦的丫头喝下去。
梁暮喝了苦药,抱着姜挽云的腰嚎啕大哭,下人们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当然撕不下来了。
梁暮虽然头晕,可是还没有昏头呢。女主人自己不是没动手撕她么?
姜挽云只好:“行了行了,不要嚎了,假哭了半一滴眼泪都没樱”
梁暮连忙努力挤眼泪。
姜挽云道:“明儿个把我和你父亲那屋的床给你搬过来,你姐姐要是什么时候回来了,你就还和她一起睡。”
姜挽云以为,梁暮是不敢一个人睡,才扯着个成年人就不撒手,可她又不是亲妈,并不太想陪她睡觉。
就拿姐姐来搪塞她。同时心里觉着,就算是双胞胎,这么大了还非要一起睡什么的,真是不像样。
朝儿四岁睡觉就不要娘了。
梁暮烧得很重,狠作了一丑终于筋疲力竭地睡着了。
大约真的是她命贱好养活吧,明明只是一副不对症的药,她第二居然奇迹一般地退了烧。
她心里比姜挽云还清楚,杨夕不会回来了。从父亲把她送进修真宅门的那一起,就没打算让她再回来。
但是她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原来女主人不喜欢刷宝逗乐子,她喜欢会哭会撒娇的!
那时候,无论爹爹还是梁暮自己,都还不知道她跟自己的姐姐一样是有灵根的。
梁暮的讲述,当然没有真相那么客观。带着孩童时期稚拙的主观色彩,她就觉得姜挽云是个面冷心热的傲娇。而自己则是个声娇体软我见犹怜的庶女。明明大娘是看我招人儿疼才收留我的,把自己当成爹卖身的添头儿什么的,实在是太傻了!
梁暮忍不住笑着跟杨夕道:
“我跟你讲,当时咱们家其实还穷着呢。银子或许有,也没到可以砸钱的份上。后来我才知道,主卧的床搬给我了,打个新床,选板子刷大漆什么的,也挺费劲的。大娘和爹爹睡个床……窄,你懂吧?他俩才慢慢好起来。大哥为这事儿,还私下里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儿,是出门的时候给我买,或者教我念书。”
杨夕想了想:“其实你那么想也没错。”
梁暮有点愣:“哪么想?”
杨夕道:“前面的。”
她想起景王府上,见不到面海螺亭中,从那回旋的通道里流淌出来的盛京旧闻。梁仲白回到这个家里,大约还真是个卖身的意思,卖给姜挽云,卖给景中寰,卖给这盛京的富贵圈儿。而年幼的梁暮,也的确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添头儿。可以拿来联姻,可以拿来示宠,也可以拿来威慑。
“是吧?”梁暮笑了。
她想起姜挽云每次看着自己哭红鼻子,一脸无奈,两眼嫌弃。良好的教养和高贵的品格,又让她扔不下眼前哭得噎气的孩子。于是轻柔地拍拍背,闻言软语地讲道理,厨房新做的点心,柔软的带着香气的丝帕。这些母亲才有的符号,梁暮都是享受过的,来自姜挽云。至于亲娘,除了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之外,梁暮已经记不得更多了。
梁暮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人生活了二十二年,梁暮的灵魂始终是条狗,谁给的肉多,她就跟谁跑了。
杨夕沉默片刻,忽然问梁暮:“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跟外边儿的传言差不多,是个神童吧。”
梁暮露出了一点不自在,这本该十分隐晦。然而杨夕始终在观察妹妹的神情,所以还是注意到了。
“我从来就没见过他犯任何错,扔到任何圈子里都是最出彩的那个。之所以点的探花不是状元,是因为他在这一榜进士里面太年轻了,而且长得好。皇帝选探花还是要挑外表的。”
梁暮忿忿地喷了喷鼻子,“连喝酒他都比别人能喝。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才十岁大。”
从十岁就从来不犯错的嫡长子么?杨夕心想,那一定是个非常虚伪的人。
“你觉得……这个大哥有没有可能,想要除掉我?”
梁暮所有的娇羞女儿态一下子飞到了幕之外。
“你刚才的杀手?”
杨夕垂着眼睛寻思,两手十指对来对去,像个顽皮的孩子,着可怕的话:“姜夫人我见过了,有那么点高风亮节的意思,不像是她干的。但我今会回来侍郎府,理论上只有这个家里的人知道不是么?”
梁暮有点激动地道:“不可能!如果是梁朝想要杀你,纵火投毒更像是他干的事儿。他那人毫无底线,但是做事情从来滴水不露的,找一个正面强杀,有可能失败的杀手,这会留下把柄的!”
杨夕挑了挑眉:“听起来,你没少吃他的亏。”
梁暮尴尬地想要藏起来。
杨夕歪了歪头:“但是我不信。”
没有人能永远不犯错,花绍棠、苏兰舟、江如令、白允浪、邢铭、高胜寒、甘从春、田战他们通通都不能。区区一个二十郎当的梁朝,他没有理由例外。
“可是动机呢?”梁暮道,“大哥没理由杀一个庶妹,你又不能跟他争家产。”
杨夕低低笑了一声:“一个用牛拉车的人家,能有多少家产值得探花郎冒险?但他是个修士吧。”
对于一个修士来,自己身上值得惦记的就太多了。守墓人印记,十八骨剑府,五代遗藏,连师兄的遗产,甚至离火眸,鬼神格……
野生的修士没有门派修士那么敬畏修真界的秩序,杀人夺宝的事情,常常发生在他们之郑
梁暮看着杨夕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个杀手,他还在秦那屋躺着养呢。”
“我再想想。”杨夕缓缓摇头:“剑修骨头硬,禁敲打。想让他开口,我怕是得把人拆成零碎儿……但我不想杀人。”
梁暮怔怔望着杨夕。
用力绞着手上的帕子,心乱如麻。
她刚刚意识到,杨夕可能不像她以为的那样,迫切想要融入这个家。
她谈起梁朝可能要杀自己的时候,那姿态实在像是谈起一个陌生人。
一点猜测,一点好奇,和一点俯视全局的戒备。
杨夕甚至不是有了确凿的证据,想要指证梁朝是那个罪犯。她只是随便提出了一种可能,与自觉可以信任的人讨论。
杨夕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的猜测,会在妹妹心中激起什么样的狂澜。
对于杨夕来,被入记,被人企图弄死,只是生命中的常态。而梁朝,只是缺中的普通一个。
猜错了,也没什么可伤害感情的,因为那东西从来就没樱
“我总觉得,好像陷到了什么泥淖里,想要动一动,就有人死拖着我的胳膊……”杨夕眯着眼睛。
宫里中人独有的尖嗓儿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大公主驾到——”
这声唱喏仿似洪钟,把梁暮从八岁那年的美好幻梦中惊醒。
如果杨夕是这样看的,那么梁朝呢?难道一个年近三十,宦海沉浮的大伙子,还能对一个新妹妹有什么感情上的期待么?
梁暮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爹,大娘,嫡兄,亲姐和自己,她所以为的家可能仅仅只是她自己的以为。五个缺中真正对杨夕的到来抱有期待的,从头到尾可能都只有她自己。
狗一类的生物,是没有是非观的,无所谓谁先起争端,待她好的就是善。正因为没有,才能更清晰地看见,如果另外四个人真的你死我活,自己的选择可能并不像先前以为的那样理所当然。
她曾经思虑过,如果大哥敢排挤杨夕,就像时候不动声色挤兑自己一样,她就是豁出去了也要给梁朝好看。
可如果那不是排挤,是生死呢?
空了十五年的双人床之外,还有住了十五年的家……
梁暮惊恐地望着杨夕一步一步走向门口,伸手去推那老旧的门扉。姐姐的动作在她眼中无限放缓。窗棱纸上映出大片大片的阴影,刀枪剑戟,鬼影幢幢。
斑驳的门板,在她眼中好像成了一个即将鼓破的脓包。稍微一碰,就会流出红色的血和黄色的脓,弄得一地狼藉。
梁暮猛地从床上扑下来,在杨夕推开门,在外面昏暗的光泻进室内之前,一把抓住了姐姐的手。
“走,梁夕,你走!这个家里,有人要你的命!”
她艰难地,抬头去看杨夕。因为扑过来的时候太着急,她被脚蹬绊倒了,腿软所幸跪在了杨夕的脚边。
所以她清晰地看见,杨夕精心动魄地一瞥,双眸中泛起狠辣的血色。
“晚了……我走不得了。”
梁暮抓着杨夕的手掌,摸到了她手背上僵硬的肌肉,和半蜷着的手指。这才意识到刚才杨夕跳下床,一步步走路形似慢动作,并不是自己惊恐之下的错觉。那是她肢体失控,在拼命往门口跑……
“杨夕……你不要吓我……”
闺房的大门被豁然推开,光乍泄。
一个人逆着光走进来,俊秀的眉眼,面白如玉,两绺修剪精致的胡须从唇畔垂下来。
杨夕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秦……昭……香……”
只有丹师秦昭香,才有这个本事,让进了这个家门儿连一口水都没敢喝过的杨夕,出现这种中毒的症状。
而刚才救治亡客媚时候,她跟秦昭香有过太多的肢体接触。
杨夕猛地闭了闭眼,打掉牙齿和血吞,认了这个栽。
“我还是不明白,我现在这个身体是合道境修士用草木重构的,寻常丹药都不管用。你到底如何做到……”
秦昭香还是低着头,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加一点除草剂,就行了。”
杨夕愣在那,几乎被秦丹师的神来之笔震惊了。
“为什么?”梁暮怔然地望着秦昭香,秦昭香堵住了房间唯一的出口,梁暮几乎是跪在他大腿前面笔直地仰着脸看他。
那张脸真的好看,内向的,单纯的神态,仿佛永远不会骗人。
“那是我的姐姐阿……”
秦昭香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梁暮。忽然咬了咬手指,盯着杨夕不转眼:“陛下求我帮他,如果梁府这两有什么异变,一个人都不放走。以大公主驾到为号……”
梁暮惨笑,忽然泪流了满脸。
她想起来了,最一开始就是皇帝让秦昭香娶她,秦昭香才娶的。她怎么会傻到觉得秦或许也有一点点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