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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一直都是我喜欢的一个政治家,他一己之力扶将倾之朱明王朝与波澜之中,袁中道在评作张居正时就说过:“张居正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以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其立朝,于称几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一个从秀才,举人,进士,官至内阁大学士,从平民中崛起,荣登首辅之位后,理政十年,协助十岁的惺帝,推行改革,整饬史治,刷新颓风:整肃教育,延揽济世之才:革新税赋,梳理财政,拯救朱明王朝将倾之厦。这样的人值得敬佩。下面的这段文字,是我经过细细删选有关张居正的生平事迹,望各位读者能详知这位明朝最伟大的政治家
万历五年九月,首辅张居正之父病逝,按当时的丁忧制度,他应离职回家乡守制二十七个月。当时内阁还有次辅吕调阳、张四维,不过形同摆设,事无巨细都由张居正定夺,两人不敢担当首辅重任,上疏援引先朝故事,请皇上谕留张居正在官守制,即所谓“夺情”。明神宗接到奏疏后,下旨夺情。张居正连上三疏乞恩回乡守制,神宗也连下三旨慰留,夺情遂成定局。对这种公然违背封建礼教的举动,自然引起了守旧官僚们的强烈反对,神宗廷杖了几名言官,才把朝野舆论强压了下去。史书却谓,所谓夺情,乃是张居正和掌印太监冯保的阴谋:
“江陵〔张居正〕闻父讣,念事权在握,势不可已,密与保谋夺情之局
已定,然后报讣。”〔《定陵注略·卷一江陵夺情》〕
张居正本是不拘常格的人,封建礼教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当时新政正在全面展开,断无离职二十七个月之理。他不愿回乡守制,希望夺情,是毫无疑问的。在上疏乞恩守制时,就说得很露骨:“如皇上之于臣,若是之恳笃者,此所谓非常之恩也。臣于此时,举其草芥贱躯,摩顶放踵,粉为微尘,犹不足以仰答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循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表面上乞恩守制,却暗示皇上不必拘于常理。但张居正自己不愿守制,神宗、太后更不愿他离职守制。张居正名为首辅,实乃摄政,十足是个“改革的总设计师”,朝廷岂可一日无他?即使他真心实意要求守制,神宗、太后也绝不会答应。第二年三月张居正归葬,希望能请假到八九月份,神宗却命他五月份即回京办公,其间朝廷有大事,即千里奔驰请示张居正,足见朝廷不可一日无“首辅张先生”。以张居正之精明,岂会不知道这一点,哪里用得着画蛇添足鬼鬼祟祟与冯保密谋夺情?不错,神宗是在张父死后十余日才获悉的(神宗给张居正的手札说:“朕今览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但张居正本人也只比神
宗早一日获悉死讯。张父死于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噩耗才传到北京,第二天吕调阳、张四维就上疏要求夺情了,一天之差,说张居正与冯保谋定然后报讣,未免过于勉强。何况既是密谋,史官焉能得知,什么“江陵时作擎曲状,令小史扶掖内阉,乃叩头谢,强之立而受,云:‘此头寄上冯公公也。’”〔同前引〕绘声绘色,如亲临其境,那是把历史当小说了。
二
医学上有所谓“久坐成痔”一说,多年的文牍生涯,使张居正得了很严重的痔疮。痔疮本非致命,但张居正为了根治,却请了一位“名医”动手术割除痔疮。按当时的医学条件,以中医的外科水平,开刀动手术无疑是在跟死神开玩笑。果然,在万历十年三月间动完手术后,张居正就再也起不来床,接旨也只能伏枕叩头。拖到了六月,垂危,十八日神宗命太监送去一封手谕问张居正政治遗嘱,张居正挣扎着写了一本密揭推荐了两名接班人,又过了两天,二十日,即病逝。其死因,当是由于手术后失血过多〔在手术后张居正上疏说:“臣宿患虽除,而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或伤口感染。但与张居正有私怨的王士贞却说张居正实死于纵欲过度:
“〔张〕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
泄之,其下成痔。而脾胃不能进食。”〔《嘉靖以来首辅传·卷八申
时行传》〕
对这段痔疮形成的病理分析,中医家不知觉得如何,在现代医学看来却不过是胡言乱语。晚明士人风行房中,张居正或未能免俗,但说他“多御内而不给,
则日饵房中药”,莫非王士贞在张居正的卧室装了窃听器?
明人对性抱着一种极其矛盾的神秘态度,一方面希望能通过房中术求得长生不老,一方面却又认定纵欲伤身,而那些体弱多病的人,也就往往被认为好色纵欲,反正“好色纵欲”并无一定标准,除非是光棍,这顶帽子谁都可以戴上。以后多病的明神宗也是因此饱受臣下这方面肆无忌惮的攻击,“以目前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也深”〔卢洪春疏〕,“得非衽席之爱不能割,曲蘖之好不能免乎?有一于此,足耗元气。皇上行之有节而不沈溺,则元气自充矣”〔赵
志皋疏〕,“以皇上妃嫔在侧,宜思戒之在色也。……此其病在恋色者也。”〔雒于仁疏〕,“皇上郊庙不亲,朝讲不御,章奏多留中不发,为困于曲蘖之御,倦于窈窕之娱,否则,何朝政废弃至此极也?”〔冯从吾疏〕,真是不胜枚举。对这种身在九重之外却自以为对皇帝的性生活知道得一清二楚,把手伸到了大内衽席之间的近于诽谤的言辞,神宗最初是怒不可厄,必加严惩,到后来悟出了这些人不过是要“沽名讪上”、“讪上卖直”,欲博得犯颜死谏的美名,简直就是为了被惩罚而上疏,惩罚他们,惩罚得越重,越满足了他们的心愿。对这种近于受虐狂的变态心理,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吴中行等人因为上疏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刑部办事进士邹元标见状,厚贿太监,马上也上了一疏反对夺情,也挨了八十廷杖,发谪极边充军,顿成名人。
等到神宗悟到了这一点,看透了大臣们的心理,对这类进谏往往就懒得理睬,把奏疏留中不发,任其自生自灭,再激烈的言词也懒得去追究,锦衣尉的监狱竟至于长满青草。他从此三十年不上朝,消极怠工了。
三
张居正一死,二十岁的神宗总算可以亲政了。要雪太后曾命张居正辅助他到三十岁再亲政之耻,要从张居正的阴影中走出来,必然要对张居正死后算账。于是,剥夺张居正生前所得的太师、上柱国之类至高无上的头衔,惩处张居正的亲信,将其子革职为民,一步一步地,全面展开了对张居正的清算。万历十二年,被废辽王的遗孀王氏乘机上书为已故辽王鸣冤,声称辽王之被废乃是由于张居正的迫害,要求平反昭雪。辽王由于作恶多端而被废,此事发生于隆庆二年,当时张居正还只在内阁中排名第四,要追究责任,也该追到当时的首辅高拱身上。但王氏在奏疏中无中生有地声称辽王被废后其府第田土都被张居正霸占,“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却使终生爱财如命的神宗眼中大发红光,以此为借口下令查抄张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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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生前,就有贪财的恶名。刘台曾上疏指控他“入阁未几,而富冠全楚”“宫室舆马,妻妾奉御,有同王侯”,而王士贞则说,严嵩被抄家后,财产十分之九都进了皇宫,但后来又从宫中流失,“最精者十二归江陵(张居正)”(《觚不觚集》),陕西道御史杨四知告发张居正有十四大罪,其中一条就是“贪滥僭窃”,“银火盆三百,诸公子碎玉碗玉杯数百”,真够骇人听闻的了。现在王氏又说“金宝万计,悉入张府”,怎不让神宗眼红!他估计至少也能抄到二百万两银,然而把张府里里外外搜遍了,锱铢必究,都折算成银,也不过十几万两。张家原是盐商,本就有钱,张居正生前又蒙神宗赏赐极丰,有十几万的家当,实在没什么希奇。这点钱,不过刚够神宗嫁一个女儿,还不够娶一个媳妇(神宗长公主下嫁,用去银十二万两,而福王大婚,用去银三十万两),自然是大失所望,下令对张的儿子严刑拷打追赃,逼死了大儿子张敬修,朝野震动,才算告了一段落。对张居正的最后判决是: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
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
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
顺、张书都着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大概因为实在没抄到什么东西,也就不好意思判他贪污敛财。
明朝的官俸,低得不可思议,只够勉强糊口。海瑞号称本朝第一清官,薪俸之外的钱财一概不取,却也只好业余当农民,率领衙役在衙门的后院种菜自给。为老母亲做寿,破例买了两斤猪肉,竟被当成重大新闻传播。则其名为朝廷命官,实与贫民无异。一般的官僚不愿当贫民,就钻钻法律的空子,干点似非法似合法的勾当。地方官照例从上交中央的税赋中抽成供私用,称为“常例”,京官无此财路,就要靠地方官的馈赠了。张居正不是海瑞,对官员间的一般馈赠,并不拒绝,在书信往来中也多提及,并不回避。但对大金额的有贿赂之嫌的馈赠,他是不收的。名将李成梁受封伯爵,一次就遣手下人送他黄金千两、白银万两,被他严词拒绝:“若主以血战功封一官,我若受之,是且得罪于高皇帝。其毋再渎!”张敬修在自杀前留下的遗书说其父“清介之声传播海内”,或许过誉,但时人比之为严嵩,告之曰“贪滥僭窃”,那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海瑞评说:“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明神宗实录》也说“识者谓,居正功在社稷,过在身家。”不过是道出了自商鞅以来所有改革家的下场。张居正何尝不想谋身,但要革除“数十年废驰丛积之政”,要“振纪纲”,“重诏令”,“核名实”,则不能不认真,不能不得罪人,也就只好先把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而承受或出于私人恩怨,或由于个人利益受到损害,或因为忌妒的舆论攻击。张居正的才干无人可否认,舆论也就只能在其道德品质上打转,于是搞阴谋、好色、贪财,凡是处于其位者具有代表性的恶行,无不被加到了张居正的头上。既然在忠与孝、国与身中选择了前者,最后也就只有在佛家教义中找到了精神解脱:“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在熊熊烈火中想象出一个清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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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有谓:历史人物的大小,恰与物理规律相反,愈近愈小,愈远愈大。被同时代人视为卑劣小人、独裁奸相的张居正,其伟大,只有后人才能仰见。在张居正当国十年所留下的家底被神宗、熹宗糟蹋得干乾净净,国破家亡之际,崇祯就明白了张居正的好处,知道“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才给张居正彻底平反。江陵张居正故宅有题诗云:
“恩怨尽时方论定,封疆危日见才难。”
只不过恩怨尽时,也是封疆危日,一切都即将成为历史了。
资料内容来源于张居正-贴吧,方舟子《张居正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