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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奥云塔娜第一次走进中军帐,小俘虏何力跟在身后,军机之地的肃杀之气也让两人局促不安。韩世谔目光炯炯、但默然不语,这位铁血悍将的气场让奥云塔娜愈发手足无措,求助也似的看着方岩。身后的何力尽力装出一幅硬汉模样直视韩世谔,自以为目光凌厉,实则呆滞。
方岩眉头紧锁,他早就看出韩世谔伤势极重,怕是时日无多,难道要对信徒痛下杀手?信徒人数远远超过前隋老兵,他若一死圣山的控制权落入奥云塔娜手中,何况韩世谔自认华夏贵胄,视异族猪狗一般?方岩左右扫视一圈,从不离韩世谔左右的三郎并不在帐中,不用说肯定是和一帮刀斧手在外伺候……
方岩越想越是紧张,伸手摸向腰间。坏了,进帅帐不得携带兵器,横刀不在。不管了,韩世谔若是对奥云塔娜不利,拼了性命也要阻拦!
想不到韩世谔突然做了一件奇怪是事,他解下佩剑、摘下头盔,走到帐中前单膝下跪,“监军大人在上,末将有军中不法之事上报。”
“韩将军请讲。”王承恩是侍奉过两代君王的内臣,萧皇后不在之时他便有监军之责,此刻猛然听闻韩世谔如此称呼只得正襟危坐。
“韩世谔屠灭霫族上下二百余人,依大隋《开皇律》当治不道之罪,依律当斩!”韩世谔板着脸,似乎说的事情与己无关。当日韩世谔率兵去接杨黛,为了保密将霫族部落屠杀干净,他事后心中一直煎熬,如今命不久矣,只想在死前卸下心头重担。
“韩将军奉军令行事,可临时处断,刑律不应责罚。”所谓不道就是杀死三人及以上的死罪,王承恩立时反对。
“皇后陛下命我迎回公众,并未命我屠杀平民……”
“将军乃是八议之人,依律可免。”八议就是八种特权人物可以免于刑罚,王承恩早年执掌谍探,自然熟稔律法。
“不道乃是十恶不赦之罪,八议之人不可免罪。”援引大隋律一定要治自己死罪,韩世谔心意已决。
“将军三思!”
“将军不可!”
……在场的前隋老兵纷纷出言相劝。
争论不可开交,但所有在场之人清楚这种争论毫无意义,依韩世谔的性情断然不会改变的。
“韩、韩将军……”奥云塔娜怯生生道。作为霫族唯一幸存者,她才是真正的审判者,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韩世谔要自己来此。
“您说杀人……是把我们当人看了吗?”奥云塔娜问的直白无礼,字字诛心。
“我们都一样。”韩世谔看着对方,说话很慢,很郑重。
不知为什么整个帐篷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奥云塔娜,希望她的劝说能让韩世谔收回成命。奥云塔娜,“你是有罪的,按我从来没想过报仇,是否降下惩罚是长生天的旨意。你也许以为死就能偿还一切,在草原上死是件常见的事,不能说明什么。”
韩世谔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显然等待对方下文。
“死去的族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不能原谅你……”奥云塔娜苦苦思索,最后又道,“但是……我不恨你了。”
不原谅却不恨了……众人面面相觑,这啥意思?
方岩却知道奥云塔娜的话很真诚,不知仇恨的人和不知感恩的人其实都一样,是会被人看轻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原谅是种奢求,不恨已然很好了。
韩世谔闻言也觉一丝轻松,身子不由一软,他连忙手扶帅案让自己站稳,“大隋之臣,当守大隋之法……”
武将最好的归宿是战死沙场,如今突利投降无仗可打,便该给枉死的人尝了命吧,韩世谔刚要行军法,听到这时帐外一阵嘈杂,有人飞奔而至,不禁眉头一皱。
高声禀报声中,三郎入帐单膝跪地,“抓住探子一名。”
身后几个亲兵拽过来一个突厥人,在膝弯处猛的一脚将其踹倒在地。那突厥人也不知多久没有洗澡,满脸都是黑泥不说,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
王承恩见状忙道:“八议之人,非皇帝陛下无人能审,眼下军情紧急,韩将军之事押后再议。”隋律中,所谓八议之人只有皇帝才有权审理,当下便打出了这张牌。
“长生天的子民,今年的牛羊贴膘还好吗?”突厥人说着草原上最常见的招呼,口音也很地道,似乎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牧民。
只是他眼神闪烁很是猥琐,方岩很是眼熟。
“让你装!”三郎薅住突厥人头发来回几个耳光,又拿个雪团子在他脸上猛搓,不大会工夫就露出了油污下的白皙,草原上的牧民自然不会有这种肤色。
“朱佑俭!”方岩又惊又喜,这个鸡贼的家伙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突厥人闻言猛抬头,看见方岩后口中呜呜连声,居然哭了起来。
去年杨黛率五十骑北上,在河边被杀散后朱佑俭落荒而逃,这厮当真是走了狗屎运,不但没人追杀,还被好心的牧民收留,后来就游走各个部落做起了生意。牧民本就淳朴,这厮突厥话说的好,脑筋也灵光,居然混的风生水起。只是一个多月前他所在的部落被人袭击,壮年抓为努力,老幼皆被杀死,他一路西逃所经部落都是如此。
“什么人干的?”韩世谔脱口问道。
朱佑俭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块铁制的物什递给了三郎,三郎转交韩世谔,这是个巴掌大小的圆铁,上面还有拱桥状的铁环。这是马镫,在座都是久历行伍之人,自然认得。
“是突厥人。人皆两骑,骑骑有马镫。行动如风,杀人即走,不取财物。”朱佑俭补充道,作为斥候他不会看错。
马镫就是挂在马鞍两边的一对脚踏,骑士不必总有一手控缰,能用双手射箭。换句话说,有了马镫才能骑马射箭。草原部落虽穷,可马镫这东西算不上媳,但是能人皆双马、骑骑有蹬的突厥骑兵只有狼骑!
狼骑的风格是劫掠如风,军纪倒不太在意,即便是屠戮草原部落也不是什么奇事。可这次只杀人不取财,到底是为什么?军帐里一片安静,对战争的敏锐嗅觉让众人紧张了起来。
这马镫制作得很是精美,镫板上镂刻花纹,韩世谔看了几遍就递给了突利可汗。
突利只扫了一眼就道:“是阿史那咄苾。”阿史那咄苾,不就是颉利可汗的名字吗?突厥大汗在附近!
看着方岩等人不解的眼神,王承恩解释道,“北方边患是我华夏历朝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人家过得是游牧的日子,也没有都城,随时都能骑着马来烧杀抢掠一番,事后往大漠戈壁上一躲,金帐搬到哪里哪里就是王庭。”
方岩终于反应了过来,“颉利可汗金帐的位置是最大的军事机密,为此不惜将周围知情的部落全部灭口!”
王承恩点了点头,“若是平常也不必如此,想来大唐有用兵之意,颉利可汗也察觉到了。”
“奥云塔娜,你族人之事某家定会有所交代,请先去歇息吧。”韩世谔一挥手,毫不客气的把奥云塔娜赶出帅帐,然后沉声喝道:“舆图!”
大将理应马革裹尸还,欠奥云塔娜的那条命就先欠着吧!
……
天地如炉,万物为铜,绵延数十里的突厥营地原本甚是壮观,无边风雪之下也不过是一叶孤舟。
空中俯瞰就会发现奇怪的一幕,营地中心并非颉利可汗的金帐,而是一顶破帐篷。帐篷里弥漫这烧牛粪的味道,两个女人正围着火堆在聊天。
“突厥能有今日之国势,妹妹居功至伟,如今颉利可汗贵为草原雄主,也要聆听妹妹的教诲。可妹妹你数十年来如此自苦,又是何必?”说话之人荆钗粗布、不施粉黛,却难掩倾国之色,正是萧皇后。
“自苦……国仇家恨日日煎熬,哪里还有自己?只是这日子过得快,不知不觉我下嫁突厥三十年了。”一个看似五六十岁的突厥老妇正在炭火上烧水,她就是隋炀帝杨广的妹妹,义成公主,与萧皇后姑嫂相称。虽说她比萧皇后年纪还小,可三十年的塞上苦寒早就夺走了如花容颜。
中原朝廷自古就有与北方民族的和亲的传统,隋文帝时义成公主的名义嫁给了启民可汗。可惜命运多舛,启民可汗死后又嫁给了启民的三个儿子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突厥习俗是没有血缘的前提下,儿子可以继承父辈的女人,弟弟也能再娶兄长妻妾。这都是因为草原之上生存艰难,女人也是财产,可以继承。
“妹妹先是舍弃终身幸福北上和亲,后来又有救驾之功,这两大功绩足以告慰大隋。”萧皇后淡淡道。当年隋炀帝被始毕可汗率军困在雁门关,绝无逃生可能。这时义成公主早已是突厥王后,她派使者向始毕可汗假报军情,说草原有部族反叛,于是始毕立即撤围回救,隋炀帝才没有成为阶下之囚。
义成公主摇了摇头,叹息道:“一女四嫁,而且嫁的还是父子兄弟,这在道学先生看来简直是禽兽之举。即便是立再大的功也洗雪不了身后骂名,我只要后人咒骂之余能怜我一丝忠心就够了。”义成公主不但是大隋功臣,也是突厥中兴的国母,如果没有她的辅佐和教导,阿史那王庭绝不会从一方部族成为草原雄主。可她在心底还是自认华夏子民,道德礼法自幼便深深烙印在心中,于是她越觉得自身污秽就越想为大隋多尽一份心力,仿佛只有这般才是一位忍辱负、不计誉谤的忠臣。
即便大隋已然不再了。
看着眼前这个这位未老先衰的女人,萧皇后第一次不知说什么才好。自己作为大隋皇后已经接受了大唐夺得天下的现实,倒是这个外嫁突厥的义成公主始终放不下,满心都是从突厥之兵推翻大唐,报所谓的国仇家恨。可是刀兵一起,势必百姓涂炭,萧皇后多次劝告义成公主放下仇恨都没什么结果,还是苦口婆心再劝一次:“如今大唐取代大隋,天下战乱平息,百姓都可休养生息,妹妹也可卸下重担,享受一下国母尊仪了。”
“国母尊仪?义成乃是大隋公主,这蛮夷之邦的国母并不媳……”义成突然抬头笑了,“姐姐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为了黎民百姓也不该擅起刀兵?”
萧皇后一愣,原来义成并不糊涂啊。
“姐姐不必试探妹妹了。你这些年和韩世谔、王承恩二人辛苦经营圣山,难道不是心有不甘?近日你又把小雀儿从长安召了过来,送到灰艮国师手上,倒也用心良苦……小雀儿毕竟姓杨,身上流着的是大行皇帝的血,你自然是怕那李世民加害于她。”义成突然拉住萧皇后的手,“姐姐,我知道这些年你如履薄冰,不能轻易相信别人,可如今这世上还有几个大隋宗室,你还能相信谁?”
萧皇后无言以对,自己当真是愧对义成的信任了。
义成公主突然问道:“姐姐可知道为什么我非要颉利在此越冬吗?”
这是突厥最大的军事机密,为什么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