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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家老宅在盈安巷。
当年琅嬛颜氏鼎盛之时,这盈安巷足足有一半都是颜家的府邸,檐角叠着檐角,围墙挨着围墙,雕梁画栋,鳞次栉比。
十五年前颜家出事之后,皇上看在丹书铁券的面子上免了颜氏灭族之罪,给旧日的赫赫功臣留下了一座主宅,剩下的屋舍尽数被抄没。颜氏一族一百多口都被贬往了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离岛,这孤零零的老宅自然也没有人居住了。
十余年过去,盈安巷早已不复当年车水马龙、宾客不绝的煊赫模样,只余冷清凄凉。
树倒猢狲散,颜家的下人也散的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忠心的老仆不肯拿了颜家的遣散银子离开,还替主人守着这座昔日辉煌的象征。
慕容家早派人提前把登门的帖子递到了颜府——此时的颜家虽然败落了,但是慕容婧还是希望给予外祖家以最大的尊重,她按照颜家旧时规矩,拜访前递了登门的帖子。
颜家的大管家宋伯接到了帖子,知道是表小姐要回来了,激动不已,到了约定的时辰,就一直在门口候着,远远地见到了标着慕容氏族徽的小车,就殷切地迎了上去,行礼。
说来凄凉,堂堂的颜府大管家,现在也做起门房的活计来了,可见现在颜家的人手有多么捉襟见肘。可是纵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脊背却一直挺得笔直,行动间不见窘迫,一举一动之间还是当年大管家从容不迫的气势,衣衫浆洗得褪色发白,却干净爽利。
甫一见面,慕容婧就对这位处处体现着颜家骨气的老者心生敬意,伸手托住了宋伯要行礼的胳膊,没有让他真的拜下去:“老人家,您是忠仆,替外祖家守着这座宅院,我作为晚辈,合该向您行礼道谢才是。”
宋伯连连摆手,侧过了身子,不敢受慕容婧的礼,口中谦恭道:“小小姐,小小姐,这可使不得啊。”待宋伯看清楚了慕容婧的容貌之后,老人家的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哽咽道,“小小姐!您跟小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小姐十四五岁的时候跟您现在,一模一样。”
宋伯没有按出嫁女的身份称呼慕容婧的母亲颜夫人为大姑奶奶,而是沿用了她出嫁之前的称呼,称颜清荷为小姐,称慕容婧为小小姐。这大概是这位老人所能表达的最能显示亲近的方式了。
听到宋伯提起亡母,慕容婧也有些伤感,她想了一下,问道:“娘亲曾跟我说过,颜家有一位宋总管,她小时候,这位总管经常背着外祖母带着舅舅和娘亲去园子里打枣子的。莫非您就是那位‘宋总管’?”
“哎!哎!是我,是小人,小姐还提过小老儿?”宋伯喜得满眼都是泪,浑浊的眼泪顺着宋伯那张布满了风霜皱纹的脸滑落,看着格外令人心酸。
宋伯擦了擦眼泪,咧着嘴笑着问:“小姐嫁到慕容家也有十余年了,不知道小姐现在过得还好么?”
慕容婧一愣,没想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竟然没有人来通知颜家,这一愣之后就是无尽的心酸与愤懑。可是她看着宋伯那副欣喜的样子,“母亲已经过世了”这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就只能说:“母亲很好,只是不方便来。”
宋伯没有注意到慕容婧眼中浓重的哀伤,也没有怀疑颜夫人为什么不方便来,他只是喜得直搓手,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小姐过得好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少爷临走时就怕颜家连累了小姐,千叮咛万嘱咐,嘱咐小人千万不能扰了小姐的好日子。现在小人知道小姐过得好,也就能对少爷交代一二了,待日后小人去底下见了老爷夫人,也能给他们报个信了。”
拳拳之心,殷殷之意,催人泪下。
慕容婧眼眶也湿了,她跟母亲颜夫人在别苑十余年,无人管,无人问,今朝终于知道她们母女两个也不是无人惦念的。她们也是有家、有亲人的,只是这家,不在朱门相府,而在盈安巷旧宅。
慕容婧的一颗心像是被泡在了酸液中,又甜又苦,又酸又涩,百味陈杂。她扭过了头,不欲让老人家看见自己眼中的泪花,说道:“母亲是颜家的女儿,怎么会觉得颜家拖累了自己呢?母亲只恨举族亲人都在离岛,天高路远,无法照拂一二。”
宋伯急道:“少爷就是怕这件事!少爷就是怕小姐因为要照拂颜家惹怒了姑爷——姑爷是在朝中为官的,咱们出了这样的事,能保住性命就已经是圣上开恩了,要是姑爷再时时加以照顾,难免惹得龙颜不悦,坏了姑爷的前程。少爷这才主动跟崇都断了联系的。小小姐回去千万要劝劝小姐,不要辜负了少爷的苦心,千万使不得啊!”
听了宋伯的话,慕容婧震惊不已,因为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表哥颜瞬清衣锦还乡之前,离岛的颜氏一族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管怎样联系都没有音讯。
母亲在世时曾经非常忧心,仅有的首饰也都换做了银子,背着父亲派人给离岛送去,次次都是杳无音讯,无功而返。
年幼的慕容婧那时候对自己的外祖家不是没有怨言的。可是直到今天慕容婧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舅舅怕连累到她们母女,主动断了联系……慕容婧胸口似有滚血沸腾,指尖发麻,心中惊涛骇浪,无法平静。
宋伯见慕容婧愣愣站着,脸色煞白,失了血色,以为是冻到了慕容婧,忙自责道:“看我,见到小小姐都喜得糊涂了。咱们站在门口干嘛呀?来,小小姐快进门,外面冷。”
宋伯把慕容婧迎进了颜府的大门。其实当年鼎盛的时候,颜家的这座广梁五檩中柱朱漆大门,非是皇族和大贤的造访是不开的。然而事易时移——曾经朱门多达贵,而今潇潇无一朋。庭院深深空静默,屋内蛛网几乱横——朱漆大门无人整修,早已经不复当年光彩,斑驳了颜色,蒙上了灰尘。
宋伯把慕容婧迎进大门的时候,也就是稍稍感慨了一下,就这样揭过不提了。
慕容婧此来是有正事要做的,她让浅碧把祭祖的事物拿出来,对宋伯道:“烦请宋伯带路,带我去祠堂——虽然不及赶上孟冬节,我作为颜家的外孙女儿,能替各位长辈拜祭一下颜家先祖也是好的。”
小小姐有这份心,宋伯哪有不愿意的?忙殷切把慕容婧带去了颜氏祠堂,开了祠堂大门。颜家子孙祭拜祖先的时候,身边是不能有外人伺候的。所以这时偌大幽深的祠堂中只有慕容婧一人。
颜氏祠堂是一间青琉璃瓦白墙十一间开间建制的建筑,*肃穆。慕容婧看着这满满当当垒了一面墙的森严牌位,不由得肃然起敬。
琅嬛颜氏,自大崇开国以来就掌管司天监,历任司天监丞都是颜氏嫡支,六百年代代不绝,是一脉相承的钟鸣鼎食、高车驷马之家,专掌天时、星历,岁终奏新年历,国祭、丧、娶奏良日及时节禁忌,有瑞应、灾异则记之,向来是帝王近臣。
十五年前,先皇选继位皇子的时候,天有异象,颜家顺应天象,直言当时被先皇属意的大皇子熠不是天命之人,三皇子滨才有真龙之相。这话本是君臣二人“出你口入我耳”的绝密之语,可是不知为何竟然被人得知,还泄露散布了出去。
三皇子滨一夕之间暴毙,皇子妃和小世子都离奇失踪,下落不明。先皇白发人送黑发人,悲恸过度,一病不起,不多时就驾崩了。最后终于被大皇子熠继承了大统,改年号为光赫。
光赫帝为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随意寻了个借口,逼迫颜家谎报天象,妄称天意。颜家代代清正,怎肯屈从?斩了颜家男丁十二人之后,第十三任司天监丞面对暴怒的光赫帝,依旧与他的父兄是一样的回答。
皇帝终于再也没有了耐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抄了琅嬛颜氏的家,由于颜氏手中有丹书铁券无法赶尽杀绝,就把颜氏举族赶去了离岛,下令永世不得回到崇都,算是报了当年的“一言之仇”。
颜夫人在别苑的时候曾经跟慕容婧讲过颜家的这一段往事。
所以后来表哥颜瞬清拥护三皇子滨的世子从离岛一路杀回崇都,最后世子手刃杀父仇人登上九五之位的时候,慕容婧畅快地简直想喝上一斤老酒庆贺,觉得颜家苦尽甘来,光赫帝是罪有应得。
现在离上一世表哥回来还有三年。
慕容婧摆上祭品,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她诚心对颜家列祖列宗祷告,祈祷颜氏先人保佑表哥颜瞬清这一世也能顺利辅佐新皇即位,重振颜家往日风姿。
日光从窗棂之中倾泻而下,似是在女孩儿身躯之上覆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