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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卓亦月离乡进宫之时,常吟韦庄的句子:“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或是:“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情怀景致不同,心境却是一样的。
如今,多了是伤,悲去了情。卓亦亭自路上被庄府的人“捯饬”上车,一路颠簸,辛苦所不能言表。最如愿的事莫便是光明正大进外祖母府上。
那庄府,可不是被皇族所倚重绵恩的庄氏大府宅?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如意之事无非就是安平度世一件。如今进去了,如不如意看天意,安不安平随人愿,左不过,鱼死网破也是有的。
卓亦亭在车上昏然,三喜和慧缘伴顾,怎知道庄府大门外已焦急不堪。
老太太领家众在大院门首,翘楚以待,曹氏和郡主相扶在侧,各房府姨娘太太及姑娘们细数在边,个个华服锦衣,珠玉萦绕。庄熹、庄勤、庄耀进宫受赏,合府喜庆,刻刻不容虚度,时时遣听侯报。当下人四儿从事出大街满身伤血回来,报了险情。郡主吓得晕了过去,老太太则主持龙头,让大太太秦氏领大姑娘带人持刀枪出府,此般定力,庄府数不出一二人来。到此时,有家仆兴兴来报,老太太反而把持不住,迎步落下门首台阶,手扶在石狮子上。
那家仆半跪打千儿回报道:“给老太太,二老爷,太太们报,到了到了!”
老太太喜颜微蹙,更多是关切流露,便问:“人都可好?璞儿玳儿伤着不曾?”
家仆回道:“爷们让告诉老太太放心,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无碍,二爷,三爷平安。幸大太太和大姑娘及时赶到,驱走了歹人。”
庄禄道:“是何人?抓拿到没有?”
家仆道:“回二老爷,抓回几个,与圣赏宝物一并回来。”
庄禄有些望外之色,便不再问。
老太太双手合十,祷念不止。郡主和曹氏人各一边扶着。听到来报,只见郡主悄悄别去了脸面,擦拭泪水。待家仆下去,老太太才想起什么没交代,从曹氏手中移开手,向身后丫头们说道:“竹儿,进去给菩萨上香,谢菩萨护佑。”
曹氏嘴略快了些,转头对竹儿道:“老太太,先不急这一时,人快到了。先瞧着怎样了。”
老太太才刚显出笑来,又把手重搭在曹氏手上,说道:“是了,是了。”
不多时,老太太这方便远远看到门首正大街迎来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领头马是大老爷庄熹和大太太秦氏。众人看到人马,皆喜极而泣,好不欢心,齐齐走下台阶,但都不敢逾越过老太太前头,隐于她身后站着。
老太太喜道:“快,举炮,鸣炮。”
家仆们得令,便从门首处抬出已搭好的长龙炮,绵延放至大街外头,足足数十丈远。等庄熹人马一入门府道儿上,变点起炮,顿时烟火震天,熏气弥漫。再细看,庄熹人马等如同仙兵下凡,盈盈荡荡,飘飘忽忽,若隐若现而及。人马到达老太太跟前,恰炮火才刚烧完。郡主和曹氏生怕烟雾呛到老太太,忙着让她进里躲躲,她却不依。
庄熹、庄勤、庄耀匆匆在老太太面前跪了下去,齐声道:“让母亲受惊了。”
老太太不搭理跪着的人,忙着到马车后面,一边道:“璞儿、玳儿!”
听闻声音,庄璞先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庄瑚跟随身后下车,一同到老太太跟前。庄璞才下车,就抱住老太太,捧着秦氏和大姑娘庄瑚武艺如何好,如何驱走歹人。老太太是欢喜,唯不见庄玳人,因问:“玳儿呢?”庄璞向身后另外一辆马车指去。
又闻到庄玳从那车传来声音道:“老太太,我在这儿,下来不方便。孙儿在车上给您叩头请安了。”
老太太迎了上去,待要掀开帘子,便见庄熹已示意几个家仆端来踩凳,要上去接人的意思。老太太不解,眼泪竟流了下来,道:“孽障,端的不给照顾周全,玳儿出了事看我不与你们说!”怒甩开几个家仆,自己要爬上车的光景,只见此时,庄玳伸出一血手,颤抖不停,撩起帘子,伸出一头来。老太太一看到带血的手儿,重重下跌了脚,幸好庄熹庄禄庄勤等人跟旁扶接。
庄玳方又出来些,探出头泪流满面道:“老太*心,我是极好的,可里面的人……”
老太太一听,连忙阿弥陀佛,又急切问:“车内何人受伤?”
老太太不由人回答分说,一手扯开车帘儿,只见车内坐有三人,躺有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卓亦亭,惊吓而泣的三喜和慧缘,以及静默不言的药先生。
秦氏过去对丫头们喝道:“还不赶紧把老太太扶进去!”
丫头们慌忙上前扶老太太。老太太不肯走,指着马车上,道:“先扶车上的人出来!可伤得不清了。”
庄玳带着哭腔不动,瞧一眼三喜和慧缘,悲戚而道:“老太太,他是救了我一命呢,中了刀子流不少的血。怕是活不成了……”
时下,家仆们上车把卓亦亭抬了出来,三喜和慧缘、药先生搭手。末了,庄玳才从车上爬出来,抱住老太太肩膀哭得止不住。
老太*慰道:“心肝儿,莫怕,到家了,莫怕!”
身后的曹氏看家仆人个个杵着不动,皆惊吓得不知如何,曹氏厉声对仆众道:“都愣着,还不把东西搬进去。人都杵着有何用。”
郡主看到儿子庄玳庄璞完好,又看到丈夫庄勤无碍,悄悄擦拭暗中窃喜的泪水,再见曹氏对下人们严厉了些,便合颜劝曹氏道:“先赶紧找大夫,哦,不行的话,找太医院的来。也是得抓紧啊!”
曹氏点头,指了自己府里的丫头贵圆,示意按郡主的意思去办,再转头来看,见家仆几个将满身染血的卓亦亭移上步撵,三喜、慧缘、药先生扶撵沿护着。
此时,卓亦亭微醒,略虚模糊环一眼曹氏,那曹氏发鬓后拢,顶一枚攒珊瑚翠玉金冠,又别几支金钿翠花,后勺挽一个托儿,沾满花头簪,尾端挽髻垂下金孔雀嘴吐一排金流苏珍珠,与之照应的是那南珠网联的云肩,里套一件通周金灿灿滚金边暗金纹氅子,恍恍惚惚是觉着她体宽面盈,极是富贵,卓亦亭看不真切曹氏面貌。心里惊叹,外祖母家随便跟前一房人顶得外头几世人的奢荣。其余人者,不曾细眼瞧,家仆们动作麻利,静静儿抬着她从石狮子前面过。
家仆欲抬向右边角门入,曹氏慌制止道:“没用劲儿,慌个什么?左边进。”依这意思是外头人是左边角门的进,只有府里的方能从右角门人,正主儿或权贵之人从正门首进。
老太太忽声道:“大门进,绕且远了去!无妨的!”
家仆们掉个头转向大门,卓亦亭这才看到阶下站一位高龄老太太,满头银发倒插数支玉簪,一方金边镶红玉的抹额横跨在那双慈眉上,头面是简而不淡;蓝底大氅绣满福禄寿,躬弯腰肢,持一根打磨光亮的金丝楠木祥云头手杖,贵气袭人。她微微颤颤,任人搀扶。卓亦亭心里知晓,这必是外祖母了,心里一紧,眼泪便一发不可收拾,故头一歪别了去。进了大门首,里则是通体大院落,四周栽种奇异花草,参天大树,远近皆然有如高山遮屏假山,有漫水流鱼,听到涓涓之声,饶闻臻禽神鸟叫唤。过了大落院,至一方仪门,再进两重宅院门子,卓亦亭再想下心瞧,心力却不支,登时昏死了去。模模糊糊期间,听闻有人叫唤“老太太让抬到中府去”余下所有,便不知晓得。此日后,三喜告诉她,家仆们抬了进去,合府东西南北府,原该到东府大老爷府上,又因卓亦亭救了庄玳,庄玳非让抬去西府,当时瞧着情形光景不好,难得移动,老太太故发了话抬到她老人家府上。
因此,卓亦亭被抬至老太太中府里头,暂住进南间唤题“镜花谢”院厢房,三喜和慧缘伴侧,一刻不离,药先生立在一边,恐慌不已。厢房外里厅踞站或坐着庄府人等,丫头们端水进进出出给卓亦亭解衣擦血,众人大气不敢出,敦守。
不多时,请来宫里太医院的太医官,进去瞧。老太太坐在里厅椅子上,她边上围着的是府里媳妇儿姑娘婆子们,庄璞垂首侯一侧,庄玳定不下来,来回在厢房帘子外走来踱去。四位大老爷则在厅外门首站着,避开里厅议论话语。
且不多时,太医官气定神闲走出来。老太太一见,忙起身迎上,太医官不敢劳动老太太,赶忙上前扶老太太入座。老太太道:“太医官,人可安好?”
太医官道:“失了血,好在年轻,不妨。先进两碗老参汤聚聚气儿,压一压才是稳妥。”
听毕,老太太冲里厅门首外的老爷们说道:“拿圣上赐的那枚老参熬来,赶紧的!”
门外几位老爷听到话令,转头看老太太,未动。老太太一把手杖笃在地板上,不言语,二老爷庄禄撩袍子小走进来,尚未开口,他媳妇儿曹氏便道:“老太太,那是宫里赐的,怎的……”言语之意,物品贵重,舍不得外人用了去,有请老太太三思意味儿。
不料想老太太怒道:“混帐东西,救人要紧还度量这些!圣上仁德,给了东西也是拿来救人的。还不快去!”
曹氏一把拉住庄禄的手,不给他去,又多问一句太医官道:“太医,老参须末根子也是可以?”
太医尚未说话,老太太抢道:“瑚儿,你去!你二太太是不中用了。”
瑚儿——庄瑚,是东府庄大老爷庄熹跟熹姨娘生养的大女儿,已嫁了人,却不曾出屋,留在府里帮衬二老爷庄禄搭理生意和府内事物,多是帮衬曹氏。此次剿匪,有她一份功劳,时常日里得大太太秦氏教学武艺,身法了得,如今嫁与人妇,时年三十有二,少妇模样,更是各项百伶百俐,十分得老太太的欣赏。
庄瑚看了一眼大太太秦氏和二太太曹氏一眼,没敢动。
老太太又敲一杖,道:“我说话也不中用了不是?”
庄熹庄勤、庄耀听到老太太动怒,急急进来。
老太太道:“平日里都哄着我,到正经时候,你们面目才出来,我们家怕是哪一日败在你们这些不要良心的手里!”
庄熹对着庄瑚摆摆手,让她赶紧按照意思去办,曹氏又羞又怒也跟了出去。
一会儿,曹氏端了参汤上前,老太太接过来,移步入厢房,丫头们给她端来西洋软凳,她不坐,半斜着身子侧坐床边,一手撩开卓亦亭那散发,细瞧了几眼;便拿起勺子饶些参汤喂她。
卓亦亭不省人事,进的参汤只在嘴边流下。
老太太蹙着眉头道:“也不中用啊!”拿手绢擦了擦,焦急万分;又对身边人说道:“帮掰开嘴巴进一些才好。”
未等庄府人等动手,三喜抢上,轻轻掰开卓亦亭的嘴巴,让老太太一勺子一勺子给卓亦亭进汤药。细喝了几口,卓亦亭咳出声来,见状,老太太才刚放心吐了气,略笑了半分。
老太太头也不抬动,只听她说:“伤口还在流血,女眷留下几个帮太医料理,其他的人跟我出去候着。”
一听,三喜不管不顾,急跪在地上哭道:“求老贵人,让我在这儿陪着。”
老太太看了一眼三喜和慧缘,疑问道:“可是你家人?”
三喜把帽子拿下,露出头发来:“是我姐姐。”
慧缘也把头发露了出来,倒不言语。
老太太一看,显得十分惊讶,允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