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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慧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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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安舍原媛妃来祈福进香居住过的地方,亦有先前宫中其他妃嫔来居住过,位仙缘庵东南方位,仅有一扇门面,进入跨过便是敞天院落,因久无人居住,四下假山绿植显然枯败,进院首感冷冷清清。再进又有一层,内设一小仪门,直面到底四周皆是厢房排布,正首理应是主位厢房客卧,两侧应是随从下人们的憩息小间。

纯光提灯,慧缘捧斋饭,卓亦亭和三喜随后。进了小仪门,纯光稍稍一顿,转脚至右边,随意开启一间厢房门,也没言语,将灯笼搁放,示意慧缘将斋饭放在尘满的桌子上。慧缘放下东西,从身上寻来火褶吹燃,寻好一会子才寻到两盏灯,便点亮了灯,卓亦亭和三喜才刚瞧仔细屋里的模样。只见小小一厢房,只有一桌,四条长条板凳,一床,余下是尘灰蛛网,毫无生气。

三喜快人快语,出口道:“媛妃娘娘此前就住这儿?”

纯光也不正面回答,冷冷说一句:“二位姑娘,就这里了。吃了早些歇息。”

见纯光如此,卓亦亭心中暗受了气,没敢张扬,假心假意知礼说:“多谢。”

世道情理唯两样相同:历经灾苦的人心都有同样的伤,天下的钱眼皆同。想到此处,有点气的卓亦亭不免微微一笑。

三喜又不满道:“外头看不像庵舍,倒像府里的小院。瞧着前头是大间居卧,我们俩人为何不去那边反而来这小次卧厢房?”

纯光冷冷又道:“那是给宫里主子娘娘备用,莫非姑娘也想当宫里的主子娘娘不成?”

三喜被纯光的话揶住了嘴,张口无从作答,卓亦亭怕三喜再言语不当,忙拉她一边,便对纯光道:“今日冒犯师父,请原谅。”

这人生地不熟,荒野山礁,又寄人篱下,此后即使不需劳动别人,总归低头抬头见面,嫌隙此前生下,放着不解开反成大疙瘩,以后自然更不好处。卓亦亭想到此层,所以拉开三喜,再有矮下身段致歉。

纯光嘴角一笑,终看到冷板的脸面生出些许暖相,她道:“偏舍厢房原是给宫里主子娘娘随身宫人住,主子娘娘来我们这儿,都是礼遇相待,从不挑捡什么。宫里许久不来人了,眼下需要收拾些许也是有的。既是大师父示下招待,慧缘就帮着打理。”

卓亦亭微笑福了一福,纯光双手合十,即刻走了。

卓亦亭抬眼看了一眼慧缘,慧缘略低下头,看得清楚此尼不寻常,眉目间愁蹙,映着烛光显不出女孩儿应有的粉妆玉琢,倒是红里嫩白的双颊衬出几分过人样貌。又因行为文静,卓亦亭没让她出手打理,却让三喜弄扫,慧缘再要出手,卓亦亭便说不好叨扰劳烦,慧缘领了心意出去了,说道:“那我给姑娘去拿下夜的被褥物件。”说完,慧缘出去。

等慧缘一走,三喜才又道:“我们好歹也是娘娘的家人,这尼姑违心帮主持办事,我明日到主持那里告她去!”

卓亦亭到门口张望数眼,虚掩了下,转身道:“药先生说的对,我们现在是逃犯要保命,不可锋芒太过。”

三喜道:“那也不能乱由她们胡来,让人觉得我们是没人护的主儿呢!”

卓亦亭道:“这有什么打紧,避难向来如此,古往今来,哪个怀难当头不自降身位?越王勾践卧薪藏胆,更有为夫差尝便辩病。相形之下,我们何等幸运。”

三喜道:“我可没姑娘那么好心怀,做丫头的,主子受了委屈,心里是不甘的。明明是遭人欺负了,也不能说。心里着实委屈。”

忽然,门开了,慧缘手里抱着被子,夹提一口盒层箱子,里头想必是茶水此类。

卓亦亭命三喜去接,谢道:“有劳师父了。”

慧缘没好气地回一句:“受了吩咐的。”

言语下,这慧缘是极不满卓亦亭主仆,因今日卓亦亭鲁莽坏了她的事,此时,多少心生闲气。

卓亦亭心里是苦,好人坏人都在一日当完了,忍不住再关心道:“你师父可为难你了?”

慧缘欲言又止,忙着帮三喜清理房间。

卓亦亭迎上去,主动又说:“我叫卓亦亭,她是三喜,师父法号是?”

慧缘头都未转,轻轻说:“慧缘。”

卓亦亭微微一笑道:“今日是我鲁莽,请慧缘师父见谅。”

慧缘停下手中的活,眼眶一红,说:“也无妨,习惯了。”背过去擦拭眼睛,又说:“姑娘且安心住着,需要什么找我就好。我有一醒先给姑娘,凡事来之安之。”

卓亦亭感激点头,慧缘忙完要出去。卓亦亭拉住她的手,低声问:“慧缘师父,庵舍里头还有外头他人住?”

慧缘道:“没有的。”

卓亦亭“哦”的一声,放开慧缘的手。慧缘出门,停下却不走,回身问一句:“姑娘看到了什么人?”

先前从老尼处出来,闪眼看到一抹红,想到了索性问问,心里多少担心是官中的眼目。慧缘一回问,反衬起了卓亦亭不安的心来。

卓亦亭闪烁道:“没有的,人怎可闪得如此快。先前出来时,见红的一闪就不见了。这才问师父。”

慧缘这才平静了道:“山上时常有红毛狐狸,姑娘夜晚歇息门窗关好。”便走了。

卓亦亭目送慧缘走后,若有所思起来。

三喜道:“姑娘,你怎么了?”

卓亦亭道:“你看慧缘师父,眉清目秀,举止也静娴端庄,看得出来是大家闺秀的,做事言语尺寸分明,装得大事。”

三喜忿忿道:“我看是她不识好人心,姑娘那么帮她,她还……”

卓亦亭堵住三喜的嘴,看了看门口。

门外。

慧缘气喘吁吁捧一个盛满水的木盆,盆里还薄雾氤氲,她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话。只见她嘴角一动,两眼掉下泪珠儿。进来把木盆放好,匆匆离去。三喜这才愧悔说那些得罪人的话。这一夜收拾停当,略吃了斋饭,由于两日心愁郁结,再者奔波劳顿,便歇了。到下夜,细细碎碎听到房顶瓦楞响动,卓亦亭模糊醒来,倾心去听又没闻见到什么,想起慧缘说可能是红毛狐狸,遂要睡去,又听到从主位卧房那边传来物件摔烂的声响。声音刺耳,卓亦亭那模糊的睡意倒磕起一激灵,坐了起来将三喜摇醒。主仆两人心惊胆战下床,不敢开门户,只隔窗细听外头动静,少顷,动静默去,两人微微打开窗,露出一隔缝想瞧清楚,等窗才开,一红衣人影从窗边忽闪而过,吓得两人闭眼捂嘴瘫坐地上。直至天光,主仆两人也不能入睡,依偎瑟缩在床,越显得疲惫憔悴。

次日一早,主仆两人门户不敢开启,等慧缘端洗脸水来,两人方颤颤起身。故而问慧缘夜晚是何人鬼祟动静。慧缘回说不知,又拿红毛狐狸来搪塞说辞,因看到两人憔悴心惊,和善改口宽慰些话便走了。过一会子,一个小尼姑端斋食来,说了一句:“我师父说给二位姑娘送早点,请慢用。”尚未等小尼姑离开,三喜凑过去接看斋食,只见她眉目倒竖,瘪起嘴巴,捏住鼻子道:“这菜叶子米粥闷泡都发了,馒头也是馊的,如何吃得下?”

小尼姑听这么说不依了,瞪开杏眼,鼓起腮帮冷言说道:“师父说我们庵里跟别处不一样,是节俭些,饱肚子是无妨的。”

三喜不肯就依,噎语道:“但……”一时无话以对。

卓亦亭走过去,仅看一眼,便款款拿了馒头放进嘴里,啃了一口,赞道:“别有一番味道,有劳师父了。”

小尼姑双手合十离去,卓亦亭连忙把口中的馒头吐了出来,连连咳嗽。三喜急忙端茶端水给她漱口。毕,三喜气急败坏,端起粥往门口泼,粥巧落在正欲走进来的慧缘脚跟前。

三喜快眼惊呼:“哎呀……”

见慧缘捧一坨布包,神色慌张走进来,她将布包打开,拿出色泽鲜白软和的馒头,只顾跟馊馒头调换,一口说道:“那些固然是吃不得的,倒了也好!”

卓亦亭下意移步去掩门,笑道:“贵庵提倡节俭,我们随遇而安,怪我丫头不懂事,请慧缘师父别张扬。”

慧缘把馊馒头装入布袋中,凛声道:“昨日是不该得罪我师父的,今日就得了报应。我看到他们端来前天的东西,狗儿都不吃,何况人。所以偷偷也拿了这些来。”

卓亦亭感激:“谢谢你。”

慧缘道:“姑娘心地是极好,我也无以回报。求姑娘以后若再瞧见像昨天那情景,躲闪些当是看不见,也不必为我出头。”

卓亦亭低头微笑应允,慧缘这才放心,临走时又说:“快些吃了吧!莫叫人看到了,我待会子再过来收拾收拾。”

卓亦亭谢过,慧缘离去。

慧缘没走到小仪门边就被纯光拦住了,纯光一耳刮子响亮扇在她脸上。卓亦亭和三喜似听到什么响声,出门一看,见慧缘向她师父纯光跪了下去,又见纯光随同来的两个小尼姑把慧缘按下,扯开她袍子,扒开腰裤,抡起棍子狠狠打在她臀腿上。

三喜气愤不过,欲夺门而出,卓亦亭猛拉住,示意不许管理。主仆两人睁眼看,愤不可言。纯光立一边看着小尼姑责打慧缘,毫无怜悯疼惜之心,时不时抬眼望卓亦亭厢房门首,还扬声道:“多管闲事,这就是好果子吃。”打完数十下,领着小尼姑扬长而去,自始至终,慧缘一声不吭,半滴眼泪不曾流,等人走了,才微笑挣扎起身。

确定纯光等人走后,卓亦亭和三喜才慌忙出去,吃力扶回慧缘。到房里关上门户,点亮灯,撩开慧缘衣裤一看,臀腿上皮烂肉开,淤血黑青一片。

卓亦亭心一酸,眼泪掉了下去,说道:“下手如此重。”

三喜怒不可遏,夺步开门,大声道:“几个贱老尼姑贱蹄子,下手真够狠毒,都说佛门中人心慈善,不怕佛祖报应,收了你们这些贱贼蹄子的妖影儿。”

主仆两人豪言仗语支持,慧缘才释出凄凄哭泣声来。

卓亦亭擦拭眼泪,把三喜扯了回来,说:“我去求点药来。你去打盆清凉水给敷一敷。”

慧缘挣扎起身,忙道:“不劳心姑娘!我挨挨就好了。”

卓亦亭道:“淤血不去死皮不掉,那流血的伤口还得落下黑疤痕。”

慧缘道:“又有何关系,这辈子老死在这里了,随得什么伤病,死了才干净。”

卓亦亭宽慰些话,就去了,还对三喜说:“你服侍着,我去去就来。”

出了菩安舍,卓亦亭一路寻到伯镜老尼那东间庵舍,老尼头夜疲乏不适,没出来相见,令一名小尼招呼。卓亦亭说明来意,隐去慧缘被打事实,小尼引她到正堂庵室的药房内,又找得些许金创药膏,便回身。在庵庙正堂外看到几名穿着华丽的贵妇婆子携烟烛礼纸前来朝拜,她们虚张有笑走过,好不欢喜。

卓亦亭略看几眼,陪拿药的小尼给她说:“你应看出来,他们是我们仙缘庵的香客财主。”

卓亦亭因此前药先生叮嘱再三,另也得伯镜老尼出言提点“太这么伶俐,留哪里都处不长远”一话,更不敢造次言语。出了正堂,见四下无人,卓亦亭还是怪奇问起:“庵里时常都是刚那些宫中娘娘来吗?”心想她们如是宫中人,就想办法托问姐姐在宫中一二事来。

小尼姑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那不是什么宫里娘娘,是庄府指派的婆子。”

卓亦亭打小就听母亲说庄府外祖母家受皇恩赐富贵,没想到连下人婆子都这般锦衣华服,珠萦玉绕,不敢想府里的正主儿如何富贵模样。她便诧异道:“可是受了两三朝皇恩的庄大府邸里的?”

小尼道:“正是。”

卓亦亭一笑,想再说些话,小尼打断悄声说:“他们老太太大寿,前些日子来给了不少香油钱。庵里的主事没敢收,大师父说过,他们只顾来拜,左右不理会便是。今日我听说,宫里太后又赏东西,不来几日要进宫领赏去,今儿是来朝佛谢礼的。”

卓亦亭一听,觉得怪,多问出嘴:“大师父为何不理会?”

小尼摇头,不肖地道:“我们这些都是罪人罢了,又不是什么真尼姑。大师父说不收庄府的东西,也不是指一日两日了。回回如此,我们这些年轻的看到胀目,如何知道。”

卓亦亭道:“那庄府的人还敢来?”

小尼道:“姑娘有所不知,京城里头,唯独我们一处庵子,庄府又都是女眷多,她们可不想去那些个罗汉秃头寺庙。不来我们这儿能去哪儿?”

卓亦亭一笑,明了。别了小尼,匆匆回到菩安舍帮慧缘上药。

为了不让慧缘担忧,便说:“我给主持大师父说三喜摔了,求点药。她就许了。指个跟前的领我去药房取药。”

慧缘感激拉住卓亦亭的手,还是不放心,道:“我师父看到不曾?”

卓亦亭笑道:“没见你师父,外头我什么都没多说,请慧缘师父放心。”

慧缘擦了眼泪,动容说道:“我原也是有名字的,我本姓楚,没进庵前叫湘君。我父亲在京城做的是大生意,后来让奸人陷害,弄得家破人亡,债台高筑。债主海姓老太监故意放债,后来见我父亲无力偿还债务,索要我去填房做妾,因他老,又是被逐出宫的老太监,我母亲说无论如何不能去的,偷偷让我避在这里偷生。可怜我家两个哥哥嫂嫂和侄儿,因为家里生意,被打死的打死,被毒害的毒害,剩下老父亲和老母亲,老父亲后续的两房侍妾见家里败落,竟一个个跟人跑了……我进这庵里,是托了我师父的情,原本每个月是给月钱,如今,家里光景更不好,没有了月钱,师父待我越是薄情。前天,我托了人讨几两银子,寻思给师父打点,不料师父嫌少抓了个私会的罪名给我,硬想要把娘亲留给我的东西夺走……”

卓亦亭道:“我冒昧问,你托的是何人?肯定不是普通姐妹亲人吧?”

慧缘脸一红。

卓亦亭识趣了:“姐姐是有福之人。”

慧缘抬头看卓亦亭:“姐姐?”

卓亦亭道:“同难落道,你又不是真心来清修,怎担师父的称呼,自然是叫你姐姐了。”

慧缘握住卓亦亭的手,如找到知己一般,喜道:“我虚岁十七,你呢?”

卓亦亭道:“我满十七,我丫头三喜比我们小,才十五。”

慧缘道:“那我得叫你们姐姐才是了。姐姐,你既然得罪了我师父,我担心……”

卓亦亭点头道:“我明白妹妹的意思,来之安之。”

慧缘点头,自此,主仆两人待慧缘不同往日,慧缘待她们更亲近另眼。药物擦拭完毕,慧缘感激不尽,再三叮嘱在庵中小心处下,又明说庵中人等并非真尼姑,让她们好自为之,以免日后寻事不断。慧缘简言说尽走了,才刚离身不久,伯镜老尼又差此前陪卓亦亭取药的小尼来知会:“大师父请姑娘。”却不知伯镜老尼找她有何事。

卓亦亭让三喜在菩安舍等候,一个人跟小尼去了。三喜担心她家姑娘出事,在屋里坐立不安,折腾一夜半日,肠肚空空,索性把慧缘调来的馒头拿起来吃,一边等姑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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