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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兄弟相携来找温氏,跨过门槛时,阮智贺走路有点飘,一时没稳住,脚底打滑,身子椅,险些栽倒。
阮智庆眼疾手快,伸长胳膊探身抓住阮智贺,阮智贺两胳膊半空中打圈,重心后仰,小厮赶紧跟上,从背后把主子托起。
哈哈两声,阮智庆仰面大笑。
“二弟啊,我这武散阶,官没你做得威风实在,但比起身子骨,你却不及我一半啊。我就是遇冷骨头酸疼,平常啊,你是近不得我身的。哈,你看看你,不过四十,怎就脚盘浮起来了。改日得了空,随哥哥我练几套拳法,强身健体。”
阮智贺打着晃儿站稳脚跟,听得兄长打趣,羞愤交加,推开扶起自己的小厮,朝阮智庆瞪了瞪,拂袖掸衣裾,故作镇定,只道,“小弟公务繁忙,等真正得了空,再说罢。”
两手负在背后,男人云淡风轻,抬脚就往前先行,阮智庆后头看着,咂咂道,“士大夫之流,除了附庸风雅,就爱面子,最会摆清高端派头,诚然不可欺也。”
阮智庆却不如弟弟讲究,如何舒坦,便如何行走,自在就行。
两人先后到达温氏屋里,温氏看着两个老小儿,同来自己屋中,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心中感怀良多。
方嬷嬷端上宫里赏赐下来的老君茶,一一给两个老爷奉上,阮智庆最爱老君茶的味道,只是温氏一年到头难得赏下一两,阮智庆唯有到温氏房中,才能尽情享用。
清茶入嘴,满口生津,神清气爽,每次前来饮用,阮智庆总会拍大腿赞叹,好茶。
阮智贺也好这口,只是吃法比兄长文雅许多,淡淡掠过表情夸张的兄长,阮智贺嘴角上翘,微不可见的轻轻摇头。
温氏沉浸在昔日的荣光里,想起老爷尚在之时,颇受先帝器重,为官数载,赏赐未断,何等风光。然而,终是福寿有命,天恩难测,君走恩断,这阮家的盛景才刚刚起了个头,便戛然而止。
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啊。
先帝赏赐的贡品老君茶,温氏小心珍惜,逢重要节庆或是款待贵客时才拿出一点点饮用,如此珍藏,怀念的是先帝,感慨的是皇恩,最要紧的是,回味往昔的荣光。
温氏每回品老君茶总有触动,掩袖轻拭眼角,阮智庆阮智贺两兄弟两两相视,习以为常,但依旧软言安慰。
“母亲莫感伤,往事不可追,我们好好的,过好以后。”
阮智贺相较兄长,显得踌躇满志,笑道,“母亲快快打住,我们阮家复起之时,指日可待。”
温氏擦掉迎风泪,勉强笑了笑,道,“哪来的诳语,休要再说。我们阮家,无根无势,只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旁的那些,就不要多想了。”
阮智贺有些急道,“母亲怎不信我,此番郡王世子过来,就是送福来的。”
阮智庆轻轻笑出声,握拳轻咳,不置可否。
“哦,”温氏眯起眼睛,淡淡的笑容,看不出真意,“你倒说说看,哪里来的福。”
阮智贺起身,弯腰,向温氏躬身作了个揖,眉眼舒展,愉悦道,“忠郡王世子,欲聘我们阮家嫡女为侧妃。”
“什么。”
温氏正在饮茶,听到儿子的话,心头一震,手中不得劲,抖了一抖,差点将茶盏摔了。方嬷嬷时刻关注温氏动静,见她行为异常,眼睛贼尖,麻溜扑过去,托把手将人和杯子稳住。
这一个小打岔,温氏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声音有些发颤,看着小儿子,神色复杂道,“他有何条件。”
阮智贺一愣,没料到母亲竟如此冷静的反问于他。倒是阮智庆,趁着机会难得,品佳肴一般品茶,陶醉之余,听得母亲发问,随即笑道,“母亲果然敏锐,这一眨眼就能反应过来。”
“二弟,说来,郡王世子主要还是找你来着,就由你同母亲讲明白罢。”
阮智贺点头,清了清喉咙,整理头绪,把个中缘由一五一十向温氏道来。
原来,忠郡王府真是有所图来着。
半个月前,刘贵妃的侄儿,也是当今三公之一,位高权重的太保刘炎武的嫡孙刘争鸣打马上街,踩踏集市,伤数十名百姓,强抢民女为妾,恶行昭彰。正巧姜永昭路过,见刘争鸣欺男霸女,罪行恶劣,遂愤起将刘争鸣暴打一顿,并扭送官府,意欲惩治恶徒。之后,刘炎武闻讯赶来,绑着孙儿赔礼道歉,并扬言所有损失均由刘府一力承担,绝不推卸责任。刘太保亲自出面,事情便不了了之。
岂料,那刘争鸣被姜永昭打伤后,竟卧床数十日不起。刘家不动声色,却早已怀恨在心,欲为刘家这根嫡出独苗报仇。阮智贺的上峰,都察院右都御使梁毕由刘炎武一手提拔,素来唯刘家马首是瞻。在刘家默许之下,他一封折子面呈圣上,弹劾忠郡王在郊外霸征良田,私建别庄,劳民伤财,有违律法。
弹劾折子呈上,帝阅之,留中不发。岂料,那梁毕锲而不舍,三日后再起折子,欲将忠郡王告到底。
皇帝不悦,帝王之术,以平衡当朝各方势力为主,小惩大诫,不能寒了权贵的心。在皇帝看来,只要不是通敌叛国,侵吞国库巨资,这些鸡毛蒜皮的权贵私斗,把人找齐了围坐一起,酒菜下肚,握手言和就是。
拿到朝堂上,不依不饶来讲,皇帝很反感。偏偏梁毕自以为克己奉公,非要给忠郡王一个下马威,一件事没办好,立刻失了帝心。
忠郡王是皇帝堂叔,又是宗人府宗正,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帝哪会因为私建别庄这种小事处罚忠郡王。就是刘争鸣大闹街头,打伤百姓,皇帝也就一句“关起来好生教养”带过。都是皇亲国戚,闹大了,实在没必要。
梁毕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失宠不说,还因此和忠郡王结下梁子。忠郡王甚至当面斥责梁毕,“刘家私建别庄十余所,真正劳民伤财,你不去弹劾,反倒揪住本王不放。要做狗腿子,也得睁亮了眼睛,清醒脑袋,看值不值得。”
梁毕灰不溜秋落荒而逃,却被忠郡王惦记上了。这不,姜永昭找上阮智贺,就是想让阮智贺取而代之。忠郡王需要能为自己办事,又根基薄弱的实在人。
“这一跳直接三品到二品大员,老二好福气啊。”阮智庆拍拍阮智贺肩膀,既有羡慕,又有嫉妒。
温氏却想到另外一层,“梁毕是你上峰,与你共事多年,若你将他把柄翻出来,就是替了他的位子,难保同僚不会非议,说你忘恩负义,唯利是图。就算当上二品大员,往后官场上,何人敢同你交好。”
阮智贺却是不在意笑笑,“梁毕若是行得正坐得直,又何来把柄让我抓,况且,皇上如今看梁毕也是诸多不爽,甚至有些迁怒刘家,怪刘家小题大做。我们投诚忠郡王,其一,他是皇亲,皇上堂叔,又是先帝恩赐的世袭罔替,若无大过,子子孙孙,荣享万代。其二,母亲,阮家明哲保身多年,沉默多年,再不起来,只能随波逐流,淹没在万千官宦之家里,任尔摧折。”
说到最后,阮智贺越发激昂,掷地有声,把多年的郁郁不得志全都倾诉到寥寥几句中。
温氏听罢,凝神垂眸,不发一语,似在斟酌,冥思。
阮智庆倒是触动很大,对手掌,击了下拳,大赞,颇有些义愤。
“说得好。我们阮家就是输在京中无人,又保持中立态度,不敢铤而走险,不敢倚靠权贵,唯唯诺诺,怕站错边。时至今日,看看我岳丈贾家,不说权臣,至少算天子近臣,每逢节庆多有赏赐,风头早已超过阮家。岳丈大人明智,当年先帝山陵崩,皇三子也突然暴毙,群龙无首,各有所持,我们阮家置身事外,而岳丈却坚定拥护今上,至此搏出一条光明前程。再看武安侯,曾与我同在军营为伍,我历经大小战事无数,真枪实刀,大小伤不断,才得了个三品散阶卸甲告老。武安侯则在军营后方,历练几年,真正上战场的次数少,却是得了不少功勋,等老侯爷病逝,就回京承爵位了。人比人,不要气死人。”
“母亲,我们不是王公勋贵。我百年之后,若是子孙无人考中功名,仕途不展。父亲好不容易拼出来的路,到兄长和我之后就要断了。”
阮智贺再次躬身,朝温氏深深一拜。
“别说了,让我再想想。”
温氏摆手,示意他们先打住,让她静一静,好好思考以后的路如何走。
主子无心饮茶,方嬷嬷低着头,收拾茶具出了屋,目不斜视,耳不旁听。温氏信任她,凡事不避着她,但像这种关乎阮家未来的严肃问题,懂规矩的下人,都知道该避嫌了。
温氏平静的心开始乱了,想着早逝的夫君,想着阮家的将来,想着不成器的孙儿,心头也是万般无奈和着急。
“世子可有说明回复期限。”
“无,”阮智贺摇头,“只说先知会一声,等元娘她们及笄之时,郡王妃会亲自登门,过府探看。”
阮智庆沉吟道,“我倒觉得,世子昨日到访,是先踩踩水,探查我们阮家的德行和诚意,看是否符合郡王的要求。然后是看元娘等人,是否合他心意。”
“那你觉得,世子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阮智庆抚须,笑了笑,道,“尚可,否则,花匠得罪县主,世子不会给元娘和四娘面子,匆匆带过。”
“兄长的意思是,世子是看上了元娘和四娘其中一人。”阮智贺睁大眼,喜道。
阮智庆瞪了眼迟钝的弟弟,“除了对升官发财上心,你何曾关心过其他事。女儿婚姻大事,也是这般浑浑噩噩。”
阮智贺笑着低头,表示惭愧。
“郡王府不急,我们也无需太急。世子以晚辈探亲为由到府一叙,说明郡王和郡王妃不想把事情铺张,我们也自当埋在心里,不要在外声张,就连府里的人,也万万提不得。”
阮智庆和阮智贺点头,“这是自然,母亲就是不说,我们也晓得。”
两兄弟请了安,又把重要事情说清楚了,遂双双告辞离开。
温氏盘坐屋中,手持迦南木念珠,思绪一阵又一阵,反复酝酿,反复推敲。
方嬷嬷端着脚盆入内,伺候温氏泡脚,轻手轻脚给温氏按摩脚上穴位,就连手探进水中的声音也是那么小心翼翼,深怕叨扰到温氏。
“你来说说,这门亲事,应还是不应。”
“奴婢见识浅,说不好。”
“跟了我多年,还敢藏拙,说罢。”
“其实,太夫人不要多想,就当作找了门家世显赫的儿女亲家,未尝不可。”
“侧妃不是普通的妾,那是正经要上皇家玉牒,封诰有品级的。一荣具荣,一损具损啊。”
当年阮家把宝押在皇三子身上,皇三子却说没就没了,宁妃痛失独子,闭门一个月后,利用父辈兵权,将今上送上了帝位。
宁妃敢赌,是因为她身后母族强大。阮家力孤,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温氏还要多想想。
答不答应尚且不好说,就算答应了,嫁谁过去,世子爷又相中了谁,这又是另一个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