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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美人?”任太后端坐在凤座上,蛾眉蹙起,轻淡的声音里透出惊异。一旁随侍的贴身侍女余香弯身附耳,太后听完,微蹙的蛾眉拧的更深,斥道,“胡闹!”
凤座下面,身着一袭簇新粉紫色正四品鹧鸪服色正跪着的羊美人瑟缩了一下,不安地动了动膝盖。从被洗干净脸上的字、到一帮宫女嬷嬷给她更衣上妆,然后押送、不,是带到这里说是给太后请安,这一个早上,她过的糊里糊涂。
前方正中央凤座上的女人很年轻,她座下两侧还坐着五六个更年轻的女子,皆是珠环缭绕,绫罗满身。她们都是极尊贵的女子,和自己当真是天与地的差别,羊美人感到一阵深深的自卑。
“羊美人?皇上怎么取了这么个字号?”
“听说是因为皇上觉得她长的像羊。”
“嘎?……咕……”团扇手帕掩映,尊贵的女子们窃窃浅笑,羊美人更觉到从未有过的难堪,就算是曾经被迫半裸为男人们献舞也不曾有过。身上那层簇新的正四品鹧鸪服色衣裳,甚至不比薄纱的舞衣更能遮羞。
“筠襄,”太后叫皇后的名,皇后柳氏连忙上前,半躬下身,其他人也安静下来。
“已经用印了吗?”太后问。大周后宫规矩,册封内命妇须用皇后凤印,若皇后不在位,则用太后凤印。若两宫皆虚悬,则由内命妇中品阶最高的妇人代掌皇后凤印。
皇后犹豫了一下,轻轻回了声,“是。”
“荒唐!”太后音色更沉,皇后腰弯的更低了,“皇上顽心重,你竟也不知规劝,尽由着他的性子,皇后的职责何在?”太后声音拔高,坐着的女子们齐刷刷站立起来。柳皇后被当着一屋子人发作,又惊又恼,还想分辨,“可是,早上皇上派人……”余香一个眼神过来,她忙住了嘴,紧紧捏住衣袖。
“皇上是什么性子,她会不知道?骂我,她自己又敢管教吗!偏只赖我……”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柳氏禁不住委屈,向乳母抱怨。
“好小姐,您心里明白就成,快别说出来了,落到太后耳朵难道是好听的。”乳母心疼的劝解。
“你哪里知道什么。我虽是皇后,可我们家如何跟这里头其他人比?一个个都是毒眼辣手,巴不得我出丑犯错,把我拉下位,她们做皇后。家里也没个体贴,一封封书信来,不是要钱,就是要官,难道我竟是个木胎菩萨,专管生官生钱!”说到这里,忍不住哭了。
“我的好姐儿,”乳母将她的手握到掌心里,自己与柳氏拭泪,“你可不就是家里的菩萨!咱们柳家现在官做的是不大,可是只要有你在,咱——”拍拍她的手背,“姐儿啊,您是皇后!那些个贵妃、贵人,甭管她们爹爹多咱大的官,见到您,都得给您叩头!您说,她们心里苦不苦?她们酸不酸?”
听到这里,柳氏舒坦了些,“这倒是。”
乳母再劝,“所以说,咱更得尽心伺候好皇上、太后。想挨太后骂,她们还不够格呢!”
柳氏皱起鼻子。她毕竟才十六岁,道理虽然懂,总还有点孝心性拗不过来的时候,再想想那太后任氏也只才二十三岁,自己的路还长着呢,煞是一阵气闷。
任太后将一枚棋子推到棋盘的左上角,对面的女子微微沉吟,素手一扬,也执起一子填到一处,任太后看了一阵,“罢了罢了,又要输了。不下了。”女子微笑,“娘娘心情不好。”任氏也不掩饰,站起身,“阿阮,陪我走走。”
女子随站起身,两人一同往花园里走去,侍女余香、余韵见状,均缓下脚步,远远跟在后面。能得两位贴身侍女都要退避与太后独处的,自不是凡人。这位女子确也不一般,她乃是一等功臣褫国公之幺女、同时也是太后任氏闺中密友周微澜周六小姐。虽是幺女,周小姐今年业已三十,一直未曾婚配,因才学冠盖京城,被举荐到宫中做一名女官,专管女史编修。
本朝之立国,和太宗继位,已故的懿圣太后多有参与,太宗一生对其敬爱有加。藉着她的缘故,大周内廷专设华竹院,为历代名女子修史。太宗有令,不仅贞义节烈者,更加才、能二项。“皇后胸怀天下,心系黎民苍生之疾苦,殚精竭虑,二十年来不曾懈怠。皇后谦逊,尝与朕云,有此胸怀者,岂独臣妾也?故特令尔等,仔细斟寻历代女子,举凡有德有能者,或施与一家、一国,抑或有才名,尽可以录入。”
周太宗组织编纂女史的举动,在礼教森严、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当时可谓掀起一波惊涛骇浪,甚至有前朝遗老以死相迫,试图逼阻太宗修女史。纵观华夏整个五千年历史长河,太宗的行为也是极为特立的,甚至两千多年后都有倡导女权者引此为据,把这位封建帝王奉为中国女权主义先驱。不管怎样,虽然周太宗的《女史》并没有改变日后女性依附于男权的附属地位,毕竟惠及了大周治下四五百年的女子们,给缠绕在她们身上礼教的锁链稍稍松了松绑。
“所以懿圣太后,当真是了不起的女人。”被问及女史编纂情况,周小姐由衷的发出一句赞叹。
“唔,”任氏不置可否。这也难免,作为女人她同意周微澜的说法,但作为一个与其先后服侍同一位夫君的继妻,个中滋味,唯自己晓得。
周微澜察觉到了,改问,“娘娘的心情不好,是否与皇上有关?那个新封的美人……”
“休要再提!阿阮,你说他可是胡闹?一个舞姬,最不入流的玩意儿,还有那个赐号,床底之间的私隐竟拿来封号!竟急急忙忙的送过来请安。哼!”提及此事,太后满面怒容。
周微澜笑,“送来请安,那还不是皇上尊重你。”
任氏白她一眼,“吓。”
玩笑归玩笑,周小姐看出这位年轻的太后此刻当真不豫,虽是十余年的闺中好友,亦不敢太过造次,低头走了两步,缓缓道,“也难为你。昨日还为他抄盛家恼火,今日就又替他担忧着急。”
任氏闻言半晌不声,叹息道,“予既已入天家……阿阮,我当真担忧。皇帝虽然聪慧果断,到底年小,他想收回大权,但邵秉烈在朝中势力极深,拥趸甚广,岂是朝夕间就能剪除的?皇帝刚亲政一年,根基还浅,况太祖立国以来,远老臣,近新臣,本就寒了一帮老臣的心,若他们再与邵秉烈勾连……别的不说,昨日杨典与皇帝争执,今日满京城都知晓了,这大元宫被安插了多少眼线?皇帝太轻忽了!”
周微澜道,“娘娘真心为皇上担忧,应与他直说方好。”
任氏苦笑,“皇帝性情桀骜多疑,有些话,我亦不能多说。”周微澜知她娘家势大,一直颇受打压。想了想道,“话虽如此,毕竟天家一体,您作为太后,是皇帝的长辈,多提醒他也是应当的。”
任太后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有所参与,此番笑道,“你是女翰林,比我聪明,既然你也这样说,应当是没错的。”
周微澜道,“娘娘又笑我。您虽是继母,但真心为皇帝谋算,他必会领情的。”太后甚为满意。
晚上,周六小姐向周府的大老爷、大哥周继盛说了与太后的对话。褫国公周野还在世,但自太祖过世后便彻底淡出朝政,他身体不好,家政几乎也全交给了长子,自己只安心养病。
与杨家不同,周野虽以军功起家,长子周继盛却没有袭武职,现为鸿胪寺一名三品文官。听完周六小姐的话,周大老爷道,“太后快坐不住了。你别以为她真找你商量,是透过你告诉咱们。”
周微澜笑道,“我岂会愚钝至斯。”顿了顿,“是要告诉爹吧。”
周继盛拈须,“爹爹……”
周小姐道,“咱们家跟杨家、任家又不一样。虽都属于老臣,但杨、任是太宗的直系部旧,咱们家却是太祖爷爷的近臣。太宗爷继位时,除了咱们家,其他追随太祖爷爷的老将们,杀的杀,逐的逐,大都凋零了,也难怪爹爹借病隐居,守庇我们这一大家子至此。”
周大老爷眼中透着犹豫,周微澜站起身,“哥哥,小妹终究是个女子,要不要告诉爹爹,还是您来决定。”
盛初初再次醒来之后,任府的胡总管来到邱太医住处,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她。初初听罢,遥遥向大元宫的方向叩头拜谢太后,胡总管道,“本来皇上只说留盛家一人,现今多你一个,娘娘的意思,让你好生照料小公子,速速离京,地方我们已有了安排。”
初初再向他叩头,“娘娘和您的恩情,我们盛家阖族一辈子都不敢忘。瑜溪代爹爹谢过。”
一旁的邱太医问,“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胡总管道,“自然越快越好。”问初初,“你的肩伤怎么样?”
初初摇头,“不妨事。”
胡总管道,“如此,便与我先回四老爷家,休整一日,后天启程。”
第二天,有仆人报说邱太医家来人。盛小公子年幼,初初随伍师爷来到所居的偏屋外厅见客,只见堂下立了一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形容陌生。那少年看到他们,上来自介绍道,“我是邱汉生,盛公子和小姐明日启程南下,家父令我送些伤药过来。”说着向二人作揖。
初初见看向自己,忙福身还礼。大周风气开放,男女之防不严,但盛家沿袭前朝之礼义教化,盛夫人治家严明,家变之前,初初从未见过外男,未免有些羞怯。但如今家破人亡,她侥幸存活,身畔还有幼弟,自诫须多多坚强。遂克制住怯意,回礼道,“多谢邱公子,邱大人太费心了。”
邱汉生一抬头,刹那间神思一晃。只因初初年岁虽小,容光却盛,颇有天香国色之姿,少年人乍见之下难免晃神。好在其自幼家学也严,很快回过神向伍师爷道,“本来家父是要亲自来的,但临时宫里传召,特让我跑一趟。”
伍师爷问,“听闻邱大人最擅医治外伤,神机营、神武营里不少麻烦他,宫里头难道有谁受伤了不成?”
邱汉生摇头,“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圣上身边的侍卫经常互相习练,时有受伤,家父也常去给他们看。”
双方寒暄一阵,邱汉生将药包交给初初,又附一张药单,上面细细写着外敷内服的方法、次数,就此告别。
邱太医奉召来到宫内。递了腰牌,一个小侍在前面带路。邱太医问,“今日要与谁瞧?”小侍道,“别问,去了就知道。”邱太医微奇,“不是侍卫?”两人正走到一处宫墙夹道,前后无人,小侍回头悄悄道,“是和梨子公公挨了打。”邱太医大奇,大红人和梨子竟会挨打,刚要问他为什么,转念一想这是在宫里,多问无益,忙将问话咽下喉中。
来到内侍们住的排房大院,那小侍将邱太医带到和梨子住的房间,从外面掩上门。邱太医见床铺上趴着一人,静悄悄的,道,“公公,我来了,给您瞧瞧伤。”说着来到铺前,揭开被褥。
却见光滑滑一片大好皮肤,邱太医纳闷,往上一看,和梨子扭过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手指竖起比划在嘴巴前,“嘘。”
邱太医当真有些糊涂,压低声音问,“公公,不是说您挨了打?”
和梨子点头,邱太医忍不住眼睛又溜下去看了看他光溜溜的后背屁股,和梨子乐了,按住他手道,“您啊,别管了。还照样给我开方子拿药。明白吗?”
邱太医一点都不明白,点点头,“哦。”
一会儿方子开好了,小侍进来拿单子去抓药,听和梨子问邱太医,“我什么时候能起来?”邱太医答,“……那个,您这个打的不重,四五天就可以了。”
和梨子眼睛一转,“这药没什么副作用吧?”我可没真挨揍,您别给我开了什么猛药。邱太医拭汗,“都是平和的,平和的。”
送走了邱太医,和梨子趴在铺上,琢磨着自己前一天为什么会“挨打”,现在想来还有些莫名其妙。
前一天傍晚,用过晚膳,皇帝仍唤羊美人姊妹来伺候。羊美人已得封号,穿着那身早上觐见太后的正四品粉紫鹧鸪服色的衣裳,陪坐在弘德帝身畔,妹妹则身披薄纱,头上、手脚戴银铃,跳起波斯旋舞为皇帝助兴。妹妹身段柔软,舞步轻盈灵动,令观者赏心悦目。和梨子在边上一面看一面想,姊妹二人明显是妹妹更机灵可爱,皇帝怎么想的,就封了木讷的姐姐,难道是她胸部更大?低垂着眼睛偷偷比较了一下,和梨子心说,还是妹妹好,若我是皇帝,就封妹妹做舞美人!
正腹诽间,晋王来了。晋王燕曻是太祖燕撰幼子,太祖一共五子,长子燕腾为嫡妻所生,三子燕承、四子燕继出于太祖最宠爱的邵夫人,次子燕嗣、幼子燕曻为妾室所生。燕腾死于太祖称帝之前,燕继封齐王,死于皇位之争,燕嗣封魏王,一年前谋逆被诛。仅余晋王燕曻,性情暴虐,嗜爱杀人。
通报之前,晋王已经在门外看了一会,侍从悄悄禀报了皇帝,弘德帝叫进,邀他共同观看。一曲终了,皇帝见晋王的眼睛时时瞄向舞姬,与自己说话言不由衷,便笑道,“听说五叔王府里美人最多。”
晋王悻悻道,“哪里,怎么能和皇侄比。”
弘德帝闲闲的,“五叔喜欢这个舞姬,就领回去好了。”
晋王大喜,姊妹花却是大惊失色。晋王的好色嗜杀,全京城闻名,其中的一些手段简直令人发指,如前文所述一个叛臣家的小姐被赐他家,触怒了他被送到城外军营,每天二十个流浪汉轮jian,最后奸出了私子儿。羊美人惊呼“皇上”,跪下央求,“皇上不要送走我妹妹,要送就送我去吧。”
弘德帝道,“你已是朕的美人,怎好送你?”
羊美人还待相求,不知怎的,眼前这个笑笑的少年皇帝却令她浑身寒颤,说不出话来。
妹妹颤颤的走过来,头上、手脚带的铃铛,方才舞蹈时欢快的铃声此刻簌簌响的可怜。她跪下去,脖颈垂下去,垂泪道,“皇上……”
弘德帝笑着对晋王道,“她也是朕心爱之人,忍痛割于皇叔,五叔要好好待她。”
晋王应允,“谢皇上赏赐。”
妹妹被晋王带走后,羊美人三魂像被抽去了一魂半,浑浑噩噩的更呆滞了。和梨子刚才虽亦惋惜妹妹的遭遇,此刻却心急羊美人不能全身心的伺候皇帝。好在弘德帝好像并不在意,任她呆坐在一旁,自己翻看书籍去了。
为过多时,又报太后来了。和梨子奇怪,这么晚了,太后来这里做什么?
任太后步入长庆宫内殿,先看到身着粉紫色四品鹧鸪服色的羊美人跪在地下迎接,她脚步略略一顿,坐在榻上的弘德帝对羊美人道,“羊爱卿,你先下去吧。”
太后被他那个“羊爱卿”,嘴角抽动,很快敛去,十分心平气和的唤,“皇帝。”
弘德帝站起,“母后,这么晚了到朕这里来,有什么要紧事吗?”语气也十分平和。
太后坐到上首,“予一整天,都等皇帝到我那里去,皇帝没去,予便只好来了。”说完又觉这话指责意味太重,举袖微咳一声道,“胡姬身份低贱,皇帝喜爱她们,多赐些玩物与她们便是了,封做美人,此举欠妥。”
弘德帝笑笑,没做声。
太后又道,“前儿,听说杨典来求盛杨氏尸身,皇帝未允。”
弘德帝眼皮轻抬,“太后也知道了。”
任太后意味深长,“予并不是唯一知道的。”缓缓继续,“今天下午,杨家的大媳妇来,与予唠叨,那盛杨氏与老国公是义兄妹,情义深重,老国公待她胜过亲妹。皇帝不给他们尸身便罢了,展眼第二天就封了个舞姬做美人——皇帝,太祖爷爷的天下是怎么来的,天家不能让老臣们寒心啊!”
太后一改昨日为盛家求情时的猜度置气,这一番推心置腹苦口婆心的话,弘德帝似颇受触动,半晌道,“老臣们仗着功劳,不顾大礼。那杨典差点摔了朕的盅子,朕是有些不豫。”
太后摇摇头,“皇帝,这样子太孩子气了!”
弘德帝看着她,“母后今日这些话,倒叫朕也有些惊奇。”
太后叹息,“皇帝与予,俱是天家。予虽不是你的生母——你的生母谢太后,是后世都会流芳百世的奇女子,予不及她万一——可是,予既以嫁入天家,一直铭记自己的身份职责,皇帝,放眼天下,整个皇族,除却皇后,也只有我,是你最近的人了!”
话到这里,弘德帝也颇动容,“朕没有想到,太后竟有这样的胸怀——以前,朕多淘气了。”
任氏转回正题,“皇帝有雄心,但现在这大元宫内外,到处都是邵秉烈的眼线,昨儿那盅子,已经有人散布消息说是杨典摔的,离间天家与老臣间的关系,以图渔利。”眼睛转到和梨子身上,“和梨子鬼灵精,既然已认了是他摔的,不如将他发落了,堵住他们的嘴。”
从太后进门,和梨子一直在不远处伺候着。眼见帝后母子二人气氛越说越缓和,心里还为他们高兴。然一抬眼,皇帝太后两个人看向自己,皇帝和蔼的眼睛里透出自己才辨认的出的狡狯笑意,“和梨子——”
和梨子额头冒汗腿发抖。
“朕先前说的二十板子——”
“奴婢这就去领。”
一刻钟后,刑房内一口死猪,两个侍卫,板子砰砰落在死猪身上,和梨子一边干嚎哀叫,一边委屈,为什么皇帝与太后和了好,板子却落在自己和这头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