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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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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才过了没多少天,下关总站内就大事连连。开春伊始,胡少杰事件就把全站闹了个沸沸扬扬。那阵风波还未平息,站内又传出一桩爆炸性的新闻:党办的秘书小江服药自杀了——不过,人没死。其实,人死了也就没啥可讲道的了,没死才更具有传播性,神奇性。

这天下了班,金山嫂回到家里,手上忙着做饭,可嘴边却忘不了传播新闻。跟屋里的金山说来说去说不成,人家对这类事件没兴趣。于是,她端了菜盆,在院里洗菜,大声和邻居交谈。

“尤大妈,你家小雄在不在?这回他可倒了大霉了。”她说话总喜欢先声夺人,未将本意展示,先把包袱抖开,以唤取听者的注意。“不关几年大牢,也少不了降两级工资。”

“怎么了?”尤大妈果然惊诧不已,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全神贯注地听她的下言。

“党办的江秘书自杀啦!嗨,好好的一个姑娘,不知是哪根神经短路,一下想不开,就干了。那么一瓶安眠药呀,就是豆子也得嗑上好一阵,她就一口给吞下去了。你说够不够受,听说到这会儿还没醒呢。快两天了。”

“那干小雄啥事?”尤大妈虽然害怕,但不太相信这事会跟儿子有什么关联。

“我也说不准。反正逃不了干系,要不是逼得太紧,人家能走绝路吗?”

“啊,不会吧,好象没听他说过姓江的。”如今看电视多了,知道这类事情一般都是男盗女娼,欺情骗爱的结果。小雄自从金山嫂介绍与白丽仙认识后,两人一直相处得挺不错的,也没见他们争吵呀。前几天去吃好友于新民的喜酒时,尤大妈亲眼见他俩嘻嘻哈哈的挽手出门,她还好好地考虑了一番选啥好日子给他们办了呢。难道儿子会瞒着母亲做出些见不得人的事不成?好象前后都没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那金山嫂说的……

正说着,恰巧尤振雄就回来了。他一进来,立刻给这场陷入低谷的话题注入了生机。

“小雄,你把人家姑娘逼得自杀啦?”妈妈赶紧问道,这种事在尤家可是前所未有。

“哈,卷毛熊,老实说,是不是你干的?还算人没死,不用抵命,可光是医疗费也得七八百。”

尤振雄还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事情,毫不在意地顺着语气,打起了哈哈。“金山嫂,又带回什么新名堂啦?进门出门,总有新闻,不是天塌,就是地震。人间的事情一经过你的嘴,戏剧性就得乘上十,真实性呢,就要除以十了。不管从哪个角度说,你都不愧为天才的作家,有空我还打算找你学习呢。真的,是系系统统的学,从头到尾的学,不是随便说的。”

“别打岔。讲正经的,有没有你的份?”金山嫂的兴趣还在心中的事上,不和他斗嘴。

“啥份不份的?你也看见,我刚从天边走来,未知凡间沧桑,路上风尘尚存,进门还没叫娘。”尤振雄把手里的小包一扬,就要往屋里走。

金山嫂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但听语调又象不沾边,忙伶牙快口地把情况介绍了一回。

等闹清了她们讲述的中心话题后,尤振雄也有点紧张。“不至于吧。”他不太相信这是事实,随着自己的意愿,尽量往好处想。“老丁是大学生,老于也是文化人,不能逼得那么凶吧?”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还不会呢,人躺在医院里,还有啥说的。比死人就多一口气了,连声也不会哼。”

“你看见的?”

“没有,人家不准看。”金山嫂遗憾地说道。一听到这吓人的消息,车间里几个头号的“广播员”,就相约着去“现场采访”了。可惜被拒之门外,怎么说也不行。医院的护士们态度十分强硬,声称谁要敢跨进一步,以后出现的严重后果,都由她们负责。有这样的禁令限制,谁也不敢铤而走险,只能向围观者打听点道听途说,收集些掺了不知多少水分的小道消息。

尤振雄在山里听过丁龙江说起党办秘书小江偷窃了他的笔记材料,一直也没有认为这事的性质有多么恶劣,所以面前这样的现实,他接受不了,想不出内里必然的联系。

第二天,也说不上是出于哪方面的原因,尤振雄鬼使神差地就决定到总站医院去探望那位受害者。可是也没比金山嫂的运气好多少,李云花拦在楼梯口告诉他,院长规定,任何人不得上楼。

“好些了吗?”尤振雄问道。

“人是醒过来了,还那么昏沉沉的。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

“怎么会闹到这一步呢?”

他们是老相识,李云花就细细地跟他说明。要是别人,早就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听于新民跟院长说,那天小江去宣传科找老丁,开始还喜哈欢快的,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老丁怪她窃取了自己的隐私,盗用了他的材料。小江却不服,说是等价交换的,因为她的笔记本也给老丁看过。旁边那一伙平时就热衷于讥讽人的大学生也凑过来胡搅蛮缠,阴阳怪气地责难她。小江当时就哭了。于新民劝开后,出于职责还是批评了她。埋怨她不该私用人家的思路拼凑文章。小江辩解说只是想和他闹个恶作剧,并没有其它念头。小江回去党办,刚接完宣传科电话的主任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说她丢尽了党的脸,违反了秘书起码的职业道德,又说她为了小利丢了人格,还要她立刻向受侵害者公开道歉,退出所有非法所得。小江刚在宣传科窝着一肚子火,没想到回自己工作单位还是挨批,她不肯认错,和他争了几句。主任大发脾气,扬言要立即开除她。姑娘一时想不通,回屋就做了傻事。”

“嗨,真是难以想象。就算认了错,又会怎么样呢?”尤振雄觉得事情的发展太离谱了,几个当事人都有过失。

“没到那一步,谁也说不清。不要为他人空忧虑了,真到你头上,该是什么结局?”

“至少我不会犯小心眼。生命实可贵,怎能轻抛毁。大业与虚名,岂可同当为。”

“打住。你坐一会儿,我该上去了。这几天是特别护理,谁的班上出了差,都逃不了。”

“正好。带我顺便看一眼。”

“不行,院长明令,就是书记站长来了,也不准进去。”

经尤振雄一再要求,李云花还是动心了。她了解这位青年,知道他不会给自己添什么麻烦。就同意了,但有个条件,进去了对病人什么也不许说,出去后对外界同样什么也不许说。

洁白的病房里,小江躺在病床上,半卧半靠着,神情倦怠,满目泪痕,她也懒着去擦拭。眼睛直盯着房顶上的某一点,一动不动。似乎全神贯注,又象一心未波,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门口进来了什么人,她全然不斜眼去看视。

“小江,好些了吗?”李云花走到床边,和气地问道。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她把手中端着的盘子放下,又说道:“该吃早点了。你把这杯牛奶喝下去。”见受护人依然木木发呆,就坐到床边,一手托起她的上半身,一手端起牛奶杯,带几分强制地送到嘴边,对方对任何行为都没有反抗,只将无光的眼睛朝这边瞟了一下,这是尤振雄进屋来看见的第一个动作。她大概觉得人家没啥恶意,就顺从的把奶喝了下去。

尤振雄心里不免有几分酸涩。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他也顾不得先前的承诺,一股巧妙的力量驱使他走上前,轻轻说道:“不必难过,其实没啥大不了的,你要想开些。”

这类话早听腻了,小江不搭理。这时的她,心理正处在一种极端扭曲的阶段,智力还没有恢复正常,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恐怖的,来到面前的不是嘲笑就是奚落。

“他们确实做得过分。”为了不伤害听话人,尤振雄干脆矢口不提她的过失。“不该有意的煽风点火。听人说还有我一份,你别担心,我那份就此撤消了。”

小江听了好一阵,发现是个男人在讲话。男人,真可怕。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可憎的,她艰难地动了一下,把眼光转向说话人。好象这人以前见过,有点眼熟,但叫不上来。

尤振雄见她有了反应,便极力再把它发挥得详尽些。“不用老惦念着那事,过去就算了。就说那两篇稿子,有一篇是我给老丁抄的。我宣布转让了,不就完了。老锻我也算朋友,跟他说开了,大家相互谅解一点,没啥过不了的关。你放宽心,一切我去办。”

小江在绝望中,这是头回听到有人帮她说话,开脱她的罪孽,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尤振雄怕她不相信,顺手从口袋里拿出日记本,快速翻出一页。“你看,他是从这儿抄的。现在我宣布,所有权归你,好吗?再说,你的再创作也花了不少力气。不是吗?”

小江眼里流出了新的泪水,嘴唇挤动了几回,才憋出两个字:“谢谢。”

李云花听到她终于开口了,很高兴,伸手一把将尤振雄的本子夺过来,塞到小江的手中。“既然说给,就给个痛快,连本子也留下了。”

“哎,这是我的日记本。”

“日记本又怎么了?过几天,官司打赢了再还给你。”

“那不行。这是正用着的,要看你把前几年那些翻两本给她,不是也一样。”

几天过后,药力过去了,小江的神情清醒多了。人体机能,大脑思维也逐渐转好。她现在有些感到孤独了,长这么大以来从没有意识到人没了朋友会是那么的可怕。她想和人们和睦相处,又害怕别人会没完没了的提起旧事。她希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知道她曾做过多么愚蠢的傻事,在那儿重新开始生活。

李云花怕她难熬时光,带来两本书。可她还心力不支,任什么古今中外流传的得奖的大部头作品也吸引不起阅读的欲望。

小江又象往常那样盯着房顶的某一点,任凭思维随意想象。但是,长此以往也无聊,有什么能代替它呢?忽然,她想起了尤振雄的日记本。是李云花拿来的,并告诉她那个酗子的姓名。其实不要更多的介绍,在她没有彻底糊涂的记忆中,这个名字还能想起来。有关他的很多神奇传说,早有一闻二听三传四颂,她早就想了解他了。

从枕头下拿出那本外表沾满油污的自制的简单本子,还没翻开就想到,这里面可能记些什么呢?日记要是也称得上是一种文体形式,那它在各种文体中,既是最好写的,又是最难写的。说它好写,只要识字,就可动笔;说它难写,就是一流的大文豪大教授,也未必能把它写好。自己不是也写过几次,都因不能满意而搁浅了。

随手翻开本子看了看,绿豆大的字迹密密麻麻排列着。因其字小并相距紧密,粗看去页页都是整整齐齐的板块,你不仔细观看还有点分辨不出。粗略翻看了几篇,各篇有长有短。长的能有整页,估计不上千字也有八百,写那么长没有个把小时怕拿不下来,在办公室里都得用整个上午,她想不出这个出车在外的人是怎么写的。而短的呢,就一两行,十来个字。

看到是这样不尊格式的杂文,倒增添了阅读者的几分好奇心。长的一时不愿细看,就先看短的吧。她翻到一篇呈豆腐块形状的,象是首小诗。就细读起来——

一 月 八 日

星 期 一

相交诚至天,心宽走人间。

性情勿高傲,万事忍为先。

一应抵十语,一和解百嫌。

一笑化千仇,一吻了万怨。

什么意思?又读了一遍,好象能理解个皮毛。是一笔写成的呢?还是另有草稿。小江默默地猜测,按理说写日记是不打草稿的,可他又怎么能将词句和意境组织得如此严密?她怀疑这篇是专门写给自己看的。可封面标明的日期是在前年,那就绝对不可能了。其中的观点却挺现实的,而且文笔也显异彩。她想抄下来,但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推翻,这次最大的教训就在于使她明白了,别人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抄录的。再往下看——

二 月 十 九 日 星 期 一

自我修养之九•;自制

喜怒哭笑人常情,

友敌爱憎世间性。

莫把感慨左心术,

君子胸怀宽无垠。

字词口语化,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这里已到了九,就是说,前面还有八篇,可见此人长期注重修身养性。她很想知道人家都是如何调理的。然而翻到头也没见,看来不只是一年内的行为了。这篇虽不见金珠耀眼,但光这题目就够人想上一阵了。一个人能意识到自我修养,又能想到“自制”,就不简单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叙花)

中学同学之间 相别时的踌躇满志 毕业照的缠绵 相互慷慨豪壮的赠言 各奔前程

下乡 参军 做工 高考 十年后相遇 有人欢笑有人抱怨 人生之艰难 道之崎岖

当年的梦幻几人实现 得意者趾高气昂 失志者痛心疾首 然而往后的生活还是要过

谁能预测十年河东 十年河西 再过十年看又是谁们洒泪谁们笑

这篇算什么,搞不懂。为啥写成这等模样,她不知道。前言不搭后语,通篇全无中心主题,文字上也无精彩之笔。先看篇眉上有“叙花”字样,还以为是词牌名,仿古律填写的。看下来又不是那回事,乱七八糟,就是小学生初学写作也不该有如此荒唐之误。看来只有本人能够讲解清楚了。她又翻了几页——

一九八六年 元旦 星期五

“新年到了。这是个什么日子?从儿时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新年是个快乐的日子:吃好的,穿美的,连工厂学校也要放假,孩子们或跟着父母,或相约着去公园游玩,逛大街,看电影,门票也减半价。似乎天下所有美好的享受都集中到这一天了。那么二十多岁的我,又是怎么看待新年呢?我觉得,它不过是生活中极普通的一天。就象它的昨天和明天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痕迹。比如我的车子正在山上,不会因为过年而让我飞回家中,开怀地吃,尽兴地喝,吃喝够了就放倒了睡。我还得一步一步把车子往前开,错了哪一点都不行。对于事业更是这样,做了多少就是多少,全靠实打实的硬干。什么外来的因素纯属虚幻。如果说新年还有那么一丁点特殊的话,那就是它象个报时器,提醒我们:旧的一年结束了,你在过去的一年中,做了几件象样的事。你的一生又减少了一年,而你的事业有没有进展。”

小江被文中的激情感动,她的想象几乎全融进了作者的思路中。一个个问号向她提出了各种怪异的问题,一个个句号为她解答了风尘迷茫的人生。她猛的一下把本子合上,两手紧抱着放在胸前,又木楞楞的抬起头,看着房顶。她呆呆的想,这些年来,自己也曾浏览了不少名家的大作,传世的圣文,却没有见过这样一拍即合,心心相通的文字,象有一个思想在呼唤着她,有一个身影在吸引着她。令人难以相信的是,这人仅仅是个普通的驾驶员,文革后的第一批高中生。然而这是事实,他写的东西就在手中,于是,她决定认真的看,更深的理解他文中的奥妙。

李云花来查房,见小江今天精神特别好,正煞有介事地读书,就走上前说道:“看你的气色很不错。不过你要注意休息,连续看书不要超过一小时。”

小江见李云花进来,挺高兴的。这是她新结识的好友,笑着把本子朝她晃了晃。

“怎么想到看这个,我还以为是《悲惨世界》呢。喜欢吗?他的观点和笔法很有特色。”

“是的。他写得真好。可以叫《光明世界》,有很多东西我都没想到。”小江借着吃药的空当抓紧时间问道:“李姐,你知道他日记中的‘叙花’是什么意思吗?”

李云花把药递过来,略微思考,慢慢地说道:“好象听他讲过,有时在外边触景生情,突然冒出个创作灵感,这可能是小说,是剧本,也可能是散文,是诗歌。因为工作环境,一下子没时间写,又怕事过境迁,过去就忘掉了,就以日记的形式尽可能多的把当时想到的方方面面都记下,以后有空再用心整理。”

小江赶紧把口中的药吞下,喝了两口水。“唔,有点象那么回事。他真行。差不多每个月都有新的灵感,要是给他时间,象宣传科那些大学生一样坐下来写,肯定能成为有名的作家。”

“你相信吗?可他没上过大学,还欠缺许多知识。听说去年要调他去宣传科,但他没去。不知道是队上不放,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不,那些大学生没有比得上他的。连老夫子都敬他三分。好象还听老于说过,他是科里的编外记者。”

“干脆,你来帮他一把。”

“我?怎么帮?”

“跟他要两个有兴趣的‘叙花’,随你发挥,共同创作,共同进步。他上次来就曾说,你的想象力相当丰富,那篇《人情》就发挥得非常好。”

“啊。他是这么说的吗?”这个主意真象一颗火花,点燃了小江心中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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