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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日高没有听哥哥庞日升的良言相劝,探亲回来就给军区党委写了申请,要求与韩进秀结婚。政治部组织处要庞日高提供韩进秀的详细情况,庞日高又写了一份简单的材料。组织处给乌宁县委发去公函,调查韩进秀本人及社会关系,不久收到答复:韩进秀,二十七岁,马营堡乡马营堡村人,马营堡村地主分子宋天成之妻,本人成份地主。
政治部副主任老丁看了乌宁县委的回函对庞日高颇为同情,找他谈话说“老龙,你要找的那个韩进秀早嫁人了,孩子都五六岁了。你大概十年没回家了吧?别怨人家不等你,十年没有你的信儿,人家知道你是死是活呀?算啦!别想她啦!就在武汉找一个吧!军区医院的小甘不是一直跟着你吗?就把小甘娶了算了,你要愿意,我去作小甘的工作。”
老丁没提韩进秀的成份,他不知道庞日高回家探过亲,以为庞日高一直没回过家,还不知道韩进秀嫁人生孩子的事,满有把握地认为庞日高一旦知道了真实情况就会改变想法。在老丁眼里,这件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多少人进了城乡下有老婆也不要了,都换了年轻漂亮的,庞日高也不会那么死心眼。
岂料庞日高的回答差点儿让老丁把眼珠子瞪出来。从庞日高的神态里老丁发现,庞日高不仅知道韩进秀有男人有孩子,而且完完全全把韩进秀当成自己的老婆了。
庞日高说“老丁,进秀不愿意跟她男人,愿意跟我,天成也同意进秀跟我。只要组织上批准我跟进秀结婚,天成和进秀当下就能离婚。你要不信,可以直接去问天成和进秀。”
庞日高说得坦然,镇定,没有丝毫的惭愧不安。在他看来,天成与进秀离婚,自己再娶进秀,这都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天成和进秀的婚事如果放在今天,进秀不乐意,肯定成不了。就算旧社会婚姻不自由,进秀她爹非把进秀嫁给天成不可,然而捆绑不成夫妻,过不到一块儿还是得分开。过去虽然没有离婚之说,可是休妻、私通、私奔之类的事哪个村没发生过?远的不说,就说马营堡本村,浪荡鬼许世富的婆娘,也就是许凤山的亲娘,这才跑了几年?社会不公正,男女不平等,没有权力提出离婚,更没有权力休弃丈夫的女人们,除了以私通、私奔的方式反抗命运争取幸福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呢?既然进秀不愿意跟天成而愿意跟自己,那么自己娶进秀不是天经地义的麽?何况天成已明确表白愿意让进秀跟自己?
老丁大睁着眼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道庞日高与韩进秀的事实上的婚姻关系已在马营堡被公认被接受。他认为龙飞与韩进秀不是正当的恋爱关系,而龙飞对这种见不得人的暧昧关系不仅毫不遮掩,反而郑重其事要求组织承认这种不正当的关系,批准他去娶一个有夫之妇!简直是疯了!这个韩进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怎么把龙飞迷到了这种地步?迷得他连前途连名声廉耻都全然不顾了?
老丁俯身向前,端详庞日高额角上的深坑,问“龙副部长,你的脑子是不是让炮弹打坏了?”
“我的脑子好好的!一点儿也没坏!”庞日高受了侮辱似的大叫起来。
老丁也气了,大叫道“人家是有夫之妇!你为什么要抢人家的女人?”
一个“抢”字扎得庞日高激灵打个冷战,他想起了在刘家坪因为抢人家的女人而被他枪毙的皇甫三喜。老丁现在竟然也说他抢别人的女人J天在上,他是皇甫三喜那样的人吗?
气愤之极的庞日高反而平静下来,狠狠盯着丁副主任,一字一字说道“老丁,你听着,进秀不愿意跟天成,愿意跟我!天成也同意进秀跟我!要不是日本人围了东坊城,我哥我嫂早给我和进秀贺了喜了!”
老丁有些发呆,他对庞日高不是十分了解,但对庞日高的基本履历还是有印象的。庞日高在东坊跟日军打了一场恶仗,就在那场恶战之后,庞日高率领桑干河忠义团投入了革命队伍。至于庞日高与韩进秀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韩进秀是地主分子却是铁一般的事实,有这一条就足够了,用不着再了解其它。
从庞日高的神态和话语里,老丁看出他和韩进秀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关系,态度便有所缓和。
“龙副部长,你能这样真心对待一个女人,我很佩服。这起码说明你不是陈世美。不过,韩进秀毕竟是地主分子,就算你那时候跟她结了婚,恐怕现在也得离婚……”
“为啥?”本来渐趋平静的庞日高又瞪起眼,粗暴地打断了老丁的话。
丁副主任有些不耐烦了,反问道“为啥?你说为啥?党的干部不准与地富分子结婚,这是组织原则!组织纪律!你难道不懂?”
“那你自己哩?”庞日高怒视着老丁,语气咄咄逼人。“你老婆是什么分子?能上大学的,不是地主就是资本家,穷人能上得起大学?”
丁副主任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好心好意来劝庞日高,结果连自己的老婆也牵连到是非里来了,不禁恼羞成怒,手指着庞日高哆哆嗦嗦说道“老龙……你……你真不知好歹!”
庞日高如此固执地非要娶一个地主成份的有夫之妇,终于引起了军区党委的高度警惕。政治部建议安排龙飞降级转业,军区党委对这个报告没有立即批复,许多人同情龙飞,甚至赞赏他对爱情的忠贞。大家都希望对龙飞作最后的挽救。
庞日高的家住在军区家属院,家里除了庞日高还有三个人:警卫员小满,勤务员小超,护士小甘。小甘叫甘自平,是军区医院的护士,庞日高住院治疗期间一直由她护理。在甘自平周到体贴无微不至的照料里,生命垂危的庞日高一步步离开死神重返人间。庞日高身上的任何部位甘自平都是熟悉的,刚一开始接触庞日高的身体时,庞日高危在旦夕形同死人,所以甘自平给他接屎接尿擦洗身体没有觉得难为情,心里更多的是对英雄的崇敬和对一个生命垂危之人的怜悯。庞日高渐渐康复,甘自平也已经习以为常。医院首长曾试探过甘自平,问她愿不愿意与龙师长组成家庭共同生活。这纯粹是上级出于对庞日高的关心,并没有征求庞日高的意见,庞日高一点儿都不知道。医院首长找甘自平谈话以后,甘自平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从常理来说,一个姑娘像照料婴儿一样长时间护理一个男人,对他身体的熟悉甚至超过了妻子所能达到的程度,她是应该嫁给这个男人的。可是庞日高实在太可怕了,额头上的那片黑青已让人触目惊心,而额角上的那个深坑更是把那张面孔变成了纯粹的牛头马面。一想到每天夜晚要睡在这样一张狰狞的面孔旁,甘自平身上的鸡皮疙瘩就一层层往外冒。她也曾经说服自己这个男人是战斗英雄,是个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儿架子的首长,但无济于事,她毕竟只有二十岁,忍受不了天天夜晚与那张可怖的面孔同床共枕的想象。所以,当医院首长第二次找甘自平谈话时,甘自平哭了,医院首长知道小甘不愿意,便不再提此事。
那些日子甘自平对庞日高是冷淡和提防的,她以为是庞日高委托医院首长找自己谈话的,可是她渐渐发现庞日高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对她也没有任何想表示亲近的意思,这才放了心。直到有一天庞日高以长辈的姿态问她觉得小满怎么样,她才明白庞日高根本没有想娶她的念头,心里又惭愧又感动,悄悄恢复了对庞日高的敬重和关心。她是对警卫员小满有好感,然而始终没有对小满表示过什么,不好意思,也不敢。她不知道庞日高是怎么看出来的。由于庞日高从中撮合,甘自平跟小满建立了恋爱关系,打这以后,她就把庞日高当作父亲一般地爱戴了。
庞日高一直把甘自平视为小丫头,毛孩子,压根就没有产生过乱七八糟的念头。早在他大小便刚刚能勉强自理之时,他就坚决拒绝了甘自平的帮助。正因为这样,甘自平才没向医院领导请求回医院,一直作为院外护士留在了庞日高身边。
军区陈副司令员是龙飞的老首长,对龙飞非常了解,不忍心处分这个立有赫赫战功且成了一级残废的老部下。他在党委会上详细介绍了龙飞在战斗中的出色表现,请求对龙飞采取教育挽救的方针,并建议由引导龙飞走上革命道路的军区李参谋长去作龙飞的思想工作。
军区李参谋长就是当年忠义团东坊城突围时遇到的八路军李营长,他一直是庞日高的战友和上级,与庞日高的友谊非比寻常。只有几个与庞日高关系最密切的战友不叫他的化名龙飞,而叫他的真名日高。
李参谋长打仗善用迂回战术,这回作庞日高的思想工作还是采用这个战术。
“日高,从万县的死人堆里把你送到武汉军区医院,是人家小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从阎王爷那儿拉回来的,你怎么感谢人家的大恩?”
李参谋长没有说明庞日高坚持要娶韩进秀这个重大原则错误的严重性质,也没有告诉庞日高目前他所面临的危险处境。他以开玩笑的方式提起甘自平,如果能说服庞日高娶甘自平或是其它女战士,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小甘的大恩,我一辈子忘不了,”庞日高表情严肃语气郑重“她不是我的亲闺女,不过能当我的干闺女……”
李参谋长急忙打断庞日高的话“哎哎哎,我说日高,你才多大?人家小甘多大?你怎么想起给人家当爹来啦?”
庞日高说“我三十七了,她才十九,我咋不能当她爹?”
庞日高故意加大自己的岁数而缩小甘自平的年龄。
李参谋长听出了庞日高的意思,以为庞日高是嫌甘自平不漂亮。他也认得这个女孩儿,性格不错,相貌平平。这也难怪,那些功臣们找老婆谁不挑如花似玉的?不过庞日高这张鬼脸想要娶个天仙般的美人可就要费劲了。李参谋长感到任务艰巨,其困难程度不亚于一场攻坚战,但为了让老战友满意他还是要千方百计想办法。
李参谋长推了一下庞日高说“你别跟我绕圈子了,说心里话,是不是嫌小甘不漂亮?看不上小甘没关系,我到军区文工团给你找个漂亮的,要不要?”
庞日高说“参谋长,我给党委打报告了,我要娶进秀。”
李参谋长终于忍耐不住了,心里的火不由得往上窜“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非得一条道走到黑?那么多大姑娘不要,非要娶人家别人的老婆,你疯啦?你不怕别人说你?你现在是高级干部,不是老百姓!你要考虑影响!”
庞日高说“我娶我自个儿的老婆过我自个儿的日子,总得挑我自个儿可心的吧?跟别人有啥相干?对别人有啥影响?”
李参谋长强压着火说“日高啊,你入党也有几年了,怎么还说这种话?你是党员,是军级干部!是战斗英雄!怎么就没有影响?要是人人都像你去抢别人的老婆,党还像个党吗?”
又是一个“抢”字,而且是出自他一向敬重的李参谋长之口,庞日高简直要气炸了,一砸桌子站了起来。
“谁说我是抢?进秀愿意,天成愿意,咋就成了抢了?进秀她爹本来要把进秀许给我,是我大伯硬把进秀给了天成!进秀不愿意跟他,愿意跟我,我哥问过天成,天成也同意进秀跟我。要不是日本人围了东坊城,我跟进秀早成亲了!你说说,我怎么抢了?我抢了谁?”
庞日高怒视着李参谋长,两眼喷火。李参谋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拍着庞日高的肩膀硬摁着他坐下,点了一支烟塞到他嘴里。
“你的枪呢?拿出来打死我算啦!怨不得老丁说你不识好歹,我说错一个字,就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
李参谋长不愧是大首长,有水平,以攻为守,几句话就说得庞日高泄了气。
“日高,我真想不明白,天下女人多得是,你为什么偏得要那个韩进秀?人家有男人,孩子都六七岁了,你看上她哪儿啦?”
一时的气愤过后,庞日高也冷静了。面前是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老上级,老战友,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那样对待李参谋长呢?
庞日高不吭气,李参谋长的话实在叫人无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参谋长,你说,我为啥就不能娶进秀?”
李参谋长说“老豆没跟你说明白?韩进秀是地主!你不能娶个地主分子当老婆!”
一提起丁副主任庞日高又来了气“他不叫别人娶地主,他哩?他老婆是贫农?是无产阶级?”
丁副主任的老婆是四九年参加革命的进步学生,现在军区后勤部仓库当管理员。正象庞日高说的,穷人家的孩子上不起大学,这位女管理员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军区机关里,尤其是在女干部当中,这类出身的人不在少数。
李参谋长笑了,庞日高问在了要害处,但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困难。
“老丁的爱人是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不过,人家背叛了她的家庭,投入到革命队伍里来了。所以现在就不能再说人家是小资产阶级了,人家现在是革命军人。”
军区仓库归军区后勤部领导,庞日高对丁副主任的老婆有一些了解。李参谋长说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这不是事实。军区仓库的人都知道这个女人非常孝顺,几乎月月给家里寄钱。
“你说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怎么叫背叛?她经常给家里寄钱,这能叫背叛?”
满以为这一问能把李参谋长问得哑口无言,却不料李参谋长谈笑风生轻而易举就把难题化解了。
“日高啊,你不是书生,怎么说话象个书呆子?背叛家庭并不等于不认爹娘,党也是人,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参加革命也不是叫你六亲不认,背叛家庭指的是背叛她的家庭所属的那个阶级,并不是背叛她的父母!”
庞日高越听越糊涂,怎么也理解不了李参谋长的话。丁副主任的老婆没有背叛她的父母,却背叛了她父母所属于的小资产阶级?这是什么逻辑?如果她的父母不是小资产阶级,她又何须背叛?如果她的父母是小资产阶级中的成员,那么她既然背叛了小资产阶级,又怎么可能不背叛她的父母呢?庞日高理解不了这些深奥的理论,也不想再跟李参谋长讨论这些叫人糊涂叫人头疼的理论。他提到丁副主任的老婆只是想能对他和进秀的事有所帮助,既然不起作用,再把人家扯进来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的心思又回到怎样解决进秀的地主成分问题上,只要进秀能卸下“地主分子”这把枷锁,他一生的幸福就有了指望。
“参谋长,那年,在日本人包围东坊城的前几天,我回了趟马营堡。进秀要跟我走,我怕打仗伤着她,就没带她……要是我那个时候带她走了,你说,我现在能不能娶她?”
李参谋长指着庞日高哈哈大笑“你真成了书呆子啦?那个时候你领她走了,还能等到现在?小日高早满地跑啦!”
庞日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愚蠢了,怨不得李参谋长笑,谁听了也得笑掉大牙。可是他自己一点儿笑的心思也没有,他的心完全掉进悔恨的苦海里了。
李参谋长也替他惋惜,叹了口气说“你那时候带她出来,她也早参加工作了,也就跟老丁的爱人一样,不管什么出身,现在都是革命军人了。”
庞日高沉默不语,良久,突然抬起头,求救似地看着李参谋长。下面的话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绝望的呻吟。
“参谋长,我现在带她出来不行吗?现在叫她背叛她的阶级不行吗?”
“晚了……”李参谋长摇着头连连叹息。“现在解放了,全国安定了……她已经成了地主,一切都变不了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待庞日高再开口时,已是那种赌气的破罐子破摔的口气了“参谋长,地主怎么了?地主就不是人?是魔鬼?我娶老婆是给自己娶,是为自己过日子,怎么就不能娶一个地主成分的女人?”
李参谋长说“日高啊,你让那个韩进秀弄糊涂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地主阶级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对我们怀有刻骨的仇恨。我们分了他们的房,分了他们的地,他们仇恨我们是必然的……”
庞日高这时抢着说道“可是进秀不恨咱们!进秀跟别的地主不一样!”
李参谋长说“你怎么知道不恨?她可能不恨你,可是她会恨党,恨新社会!她去乡政府闹过,大骂政府不讲理,这还不是仇恨吗?”
庞日高不禁一愣,他不知道进秀啥时候去乡政府闹过,回家探亲时哥嫂没提过这件事。他猜测大概是土改中分房分地的时候,进秀一气之下找了乡政府,以她的性格,这样的事是完全做得出的。
李参谋长几句话又勾起庞日高心中一个由来已久的疑问;党领导广大人民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是完全正确的,他打心眼里赞成,不然他就不会带着桑干河忠义投奔八路军了。日本鬼子是帝国主义,这一条在他心里一直非常明确。而对于属于封建主义的地主阶级,他的认识却有些模糊。尽管他坚信中国革命是神圣的,党是英明的。在回乡探亲以前,他对土改的正确性毫不怀疑,就象他对打鬼子的正确性毫不怀疑一样。可是当他看到宋天成韩进秀被土改划成了地主,成了革命的对象,他开始陷入困惑和迷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头脑中的“地主阶级”与宋天成韩进秀联系在一起。宋天成韩进秀的地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是从他大伯手里买来的。那是宋天成积攒了一辈子的辛苦钱啊!他大伯的地,还有他家的地,也不是偷的抢的,是庞家几代人辛辛苦苦一寸一寸开出来的!如果以辛勤以血汗积攒财富成了罪恶,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真理吗?以前他也曾模糊地认为,为仁不富,为富不仁,富人之中无好人。所以在北盘口扯旗造反之时,他打出的旗号就是保境安民,劫富济贫。后来参加革命,也是因为党的理论与他内心中“等贵贱,均贫富,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之类的理想不谋而合。他始终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家族是富人还是穷人,是土改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家族也属于富人的行列。要不是大伯把家产卖给了天成,地主的命运无疑就落在大伯身上了。自己家呢?爹和哥嫂含辛茹苦兢兢业业,虽然算不上地主也是村里的富户。许世昌该算好人还是该算坏人他说不清楚,可是如果说他大伯,天成,爹和哥嫂都是为富不仁的坏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信念动摇了,疑问产生了,这个疑问和对进秀的思念缠绕在一起已经折磨他很长时间了。
“参谋长,我拥护打倒封建主义,打倒地主阶级……可是……难道所有的富人都是坏人?都是革命的对象?”
李参谋长没有立即回答。从自己信仰的理论上推理,所有的富人都应该是坏人,不然怎么去革他们的命?可是理论改变不了活生生的现实。四七年进军晋冀豫边区的时候,他详细了解过太行山深处一个小山村的土改。这个村子十分贫穷,只有一户比较富裕的人家,大约有六十亩地,每年得雇一两个长短工。村里人都愿意到他家干活儿,平时他家里人吃什么长工吃什么,不分灶。到了农忙,长工能吃上黄糕沾鸡蛋,黄糕沾豆腐,而他们自己却还是毛糕,“注:毛糕,黍子不去皮磨成面蒸的糕,贫穷的人家才这样吃。”糊糊。逃荒要饭的上门,他家总是给吃给喝,临走还给带上干粮。哪家揭不开锅了找他家借粮,他家没多有少从不让人空手而归。而且从不讨帐,人家还就还,不还也不要。就是这样一家人,土改中被划成村里唯一的地主,分了他家的地。没有分他家的房;因为他家那几间旧窑房没人想要……这件事仿佛在李参谋长心里系了一个疙瘩,几年过去了,他读了不少马列着作,上级文件,学习材料,也听过不少政治报告和政治课,直到现在还是没有解开。
“富人……不一定都是坏人……”沉思中的李参谋长说得很慢,不象在回答庞日高,倒象自言自语。
“如果不是坏人,为啥还要分人家的房?分人家的地?”
庞日高以为看到了希望,一下子来里精神。其实这个问题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困扰李参谋长了。他一直在寻找答案,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于是就有了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要推翻国民党,消灭几百万国民党军队,只凭几个人是不行的,必须发动千千万万的老百姓。然而怎么去发动老百姓?人家凭什么听你的跟你走?不给人家好处能行吗?可是我们又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只能把富人的地夺过来分给穷人,这样穷人才能感激我们,跟我们走。天下毕竟穷人多富人少,得罪一个富人却争取了九十九个穷人,确实是非常高明的斗争策略。也许这种做法不鞠理,可是在争夺政权的生死搏斗中,谁能顾及那么多呢?
李参谋长不敢把自己的思想告诉庞日高,并不是害怕庞日高向上级汇报,而是担心自己的那些摆不到桌面上的观点会把庞日高引向更深的迷途。他是来劝庞日高放弃韩进秀的,必须尽量清除妨碍实现这个目标的一切障碍。
庞日高以为把李参谋长问住了,于是又进一步说“天成不是坏人,他从小就在我大伯家帮工,他的为人马营堡老老小小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他成了地主,那……谁是好人?象许世富、许凤山父子俩吃喝嫖赌,把家业败得精光,难道他们是好人?”
显然,庞日高还在钻牛犄角,李参谋长既伤感又失望。看来光凭大道理是说服不了庞日高了,其实他自己对那些大道理也是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可是,庞日高的思想工作必须做通,他不能眼看着日高往绝路上走。既然大道理说不通,那就掏心窝子说实话吧!
“日高啊,说来说去,你的心思还在那个韩进秀身上。快死了那条心吧!她的地主成分是当地政府划的,咱改不了,谁也改不了!大道理我也说不清楚,就不说了,你我都是实在人,咱们今天就说点儿实在话。这些年咱们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个好日子过吗?你现在住的是小洋楼,出门坐的是小汽车,家里有警卫员,勤务员,卫生员伺候,这些是怎么来的?是你拿命换的呀!你要是娶个地主老婆,你就得降级转业,这些待遇就都没有了,你就不觉得可惜?就算你不在乎这些,你不为自己想,总得为你的儿女想一想吧?你就忍心让他们跟你一块儿背个地主分子的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日高啊,咱俩一块儿枪里来刀里去这些年,活下来不容易呀!现在苦尽甜来了,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你好好掂量掂量,哪头重哪头轻?别死钻牛掎角!为你这件事,陈副司令员都要愁死了。日高啊,说句不好听的话,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为什么非得要那个韩进秀呢?你再执迷不悟就得受处分,不但娶不成韩进秀,还把你自己葬送了。真到了那一步,你对得起谁?别说对不起你的爹娘,连你自己都对不起!对不起你那条瘸腿!对不起你头上的弹坑!对不起你浑身上下的刀伤枪伤!日高啊,你还让我怎么说啊?你好好想想吧……”
李参谋长这一番掏心掏肺的大实话把庞日高说得大惊失色不寒而栗,处分,降级,转业……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要求跟进秀结婚竟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开始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有所警觉,李参谋长虽然没有明说军区党委开会研究过他的问题,然而李参谋长已挑明了军区党委的态度,这实际上是冒着巨大的危险向他透露组织机密。他当然知道在战争年代泄露机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连无意中暴露目标的行为都会被枪毙。而李参谋长却有意向他泄露了军区党委即将采取的措施,他还能无动于衷执迷不悟么?
巨大的感动和巨大的悲哀同时在庞日高心里涌荡,陈副司令员和李参谋长的苦心迫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李参谋长已经把话说到头了。他不可能在什么利益都不损失的前提下跟进秀结婚。非要跟进秀结婚也行,脱了这身军装降级转业;一头是进秀,一头是他以生命换来的荣耀和地位,二者不可兼得,他只能选择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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