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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堆里竟然有人跟他姜三娃说话,姜三娃登时给吓得周身寒彻,毛发尽竖,一骨碌从尸堆上滚了下来,兀自心跳不已,颤声问道:“谁?”
这时从刚才姜三娃趴着的地方坐起一个人来,险些没把他吓一跟头。咋啦,难道诈尸不成?他又仗着胆子问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张着大嘴喘了一阵儿,似乎才缓过来,一骨碌也出溜了下来,手里还拎着一支步枪,倒把姜三娃吓得退了好几步。那人咧嘴嘿嘿一笑说:“我要是鬼,你可早就活不成了。”
姜三娃闻听此言,不禁哑然失笑,见此人身量不甚高大,却颇敦实肥壮,穿着打扮与昨日那伙国民党兵并无二致,只是奇怪为何与这人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相遇,于是问道:“你怎么会躲在这儿?”
那人又嘿嘿一笑说:“这话我也正想问你呢?”
姜三娃一愣,随即也嘿嘿一笑,也知多此一问,心知必定也是为了躲开鬼子的狼狗才躲藏在此。
那人把姜三娃上下打量一番,说道:“敢问这位大哥可是八路?”
姜三娃见此人与自己并非一路,心下踌躇,并未答言。
那人见姜三娃不吭声又接着说道:“要不是鬼子,咱哥俩能在这种地方碰上?怎么着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英雄相惜吗,这就叫缘份。兄弟我叫王彪,交个朋友吧。”说着一抱拳。
姜三娃见王彪是爽直的人,心下顿生几分好感,遂打消了疑虑,也抱拳当胸说道:“我叫姜三娃,八路军阳水县大队的,幸会,幸会。”
王彪问:“你在你们那个县大队啥职务?”
姜三娃说:“我是副大队长。”
王彪说:“那你比我官大,我是个班副,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过咱俩不是一趟子,我就叫你大哥吧。”
姜三娃笑笑,不置可否,忽然问道:“王彪兄弟,昨天有一伙你们的人在村里跟鬼子干了一仗,你见了没有?”
王彪一听此言,顿时收敛笑容,叹口气说道:“我咋没见,那都是我的兄弟呀,死的可真叫惨,要不是我眼疾脚快,走的利索,怕是这会儿也在阴曹地府排班呢。”
姜三娃一听已知这王彪是临阵脱逃,只是暗自纳罕,自己目睹战况,始终并未发现有人走脱,说来这家伙也算是神出鬼没,居然连他这个有名的海东青都没发现,遂问道:“啥叫眼疾脚快,你倒说说。”
王彪说:“大哥,你咋连这个都不懂,眼疾脚快嘛,就是眼要贼,脚底下要快,跟鬼子打,做不到这两点,他娘的迟早得玩完。当时我一看鬼子架起了小钢炮,赶紧就往破墙豁口处溜,炮声一响,蹭就从豁口翻了出去。那鬼子的小钢炮可不是闹着玩的,指东打西,一炸一个准,亏我溜得快,要不这会儿咱哥俩咋见面?”
姜三娃听王彪讲述逃跑的经验头头是道,心中兀自苦笑。鬼子虽然凶残,但打起仗来确实不含糊,攻防行止都十分讲究,有严格的节制,老蒋的兵相比之下确实差太多,这王彪若不是靠着保命四字诀,恐怕是真早成炮灰了。姜三娃沉思片刻猛然想起董老汉,就问王彪:“兄弟,你藏在这儿,知道刚才发生了啥事不?”
王彪说:“咋能不知道呢,我虽然没看见,可都听到了,那小鬼子估计是发现啥人了,放狗就咬,叫得可真惨,后来还听见两声女人叫,唉……”
姜三娃虽未感太意外,但还是胸口堵得慌,说道:“走兄弟,咱俩过去看看。”
王彪说:“看个啥,肯定是不能活了。”
姜三娃说:“是朋友就跟我过去看看,废啥话。”
同是亡命之人,有个人做伴总比孤身一人强,王彪也就跟着姜三娃一块跑到了董老汉爷俩藏身的那所房子。离着那房子数米远,两人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只见房门洞开。待走近一看,董老汉横卧在门口的血泊中,浑身血肉模糊,脑袋缺了半个,死状颇惨,不用说定是被鬼子的狼狗咬的。
姜三娃兀自不死心,跨进门四下一看,空无一人,巧凤是被鬼子掳走无疑了。王彪低头看着董老汉的尸体说道:“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让鬼子发现指定活不成。”
姜三娃转身出来,咬牙切齿说:“巧凤姑娘一定是被鬼子抓走了。”
王彪说:“我跟你说啥来着,我这人好歹也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丫头被鬼子抓走,还不知有没有活路呢。”
姜三娃说:“不行,得去救巧凤。”
王彪闻听此言,就伸手摸了摸姜三娃的脑门说:“你也没发烧呀,咋说胡话呢?”
姜三娃说:“我是说真的,我一定要救出巧凤。”
王彪说:“咋救?没人也没枪,说得轻巧。”
姜三娃说:“咱俩不是人,你不是有一条枪吗?”
王彪被搞得哭笑不得,说:“大哥,你清醒点好不好,就咱俩人,我这一条破枪外加五颗子弹,去救人不跟送死一样吗?都得做了鬼子的刀头菜。我看咱俩还是趁早跑路是正理。”
姜三娃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跑他娘的个屁路,你不能走,必须得跟我去救人。”
王彪听姜三娃的话不是个味儿,口气立马也硬起来,说道:“姓姜的,老子是看在咱俩患难相识的份上,叫你一声大哥,你还蹬鼻子上脸,真以为自己是老大呢?告诉你,送死的事,老子绝不去干,谁他娘爱去谁去,老子要跑路了。”说罢拔腿就走。
姜三娃也急了,眼一瞪,厉声说道:“王彪,你他娘的给老子站住!”
王彪哪会买这个账,也一瞪眼说道:“跟你说姓姜的,别他娘的多管闲事。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别以为你是他娘的八路什么县大队长就了不起,在老子眼里狗屁都不是。从现在起,咱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当从来没有见过面,再要跟老子啰嗦,给你一枪。”
姜三娃冷哼一声,说道:“给我一枪,口气不小,你以为你能把枪端到手里吗?告诉你王彪,今晚上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必须跟我去救人!”
王彪也是当了五六年兵的老兵油子了,再加之手上有枪,见姜三娃赤手空拳,哪会吃他那套,当下就要端枪吓唬吓唬姜三娃。哪知姜三娃已闪电般欺身近前,先于王彪的左手抓住了枪杆,同时右手五指并拢伸展,一下砍在了王彪的手腕上。王彪哎呦一声,右手松开,步枪已到了姜三娃的手里。与此同时,姜三娃伸右腿一扫,正扫在王彪的脚后跟上,王彪登时站立不住,后仰摔倒。
姜三娃端起步枪,哗啦一拉枪栓,子弹上膛,指着王彪吐了一口唾沫说道:“给我一枪,嗯?你他娘的给老子看清楚,到底是谁给谁一枪?”
王彪这号人任何时候都把命看的比什么都重。姜三娃一瞬间夺下他的枪并把他扫倒在地,大出他的意外,登时就软了,摆手干笑两声说:“兄弟我刚才只是说笑而已,大哥咋就当真了,咱哥俩谁跟谁啊?”
姜三娃本来也只是想给王彪一点颜色看,见他说了软话,也无意继续相逼,收回步枪说:“那你跟不跟我去救人?”
王彪站起身来说:“去,孙子才不去呢。大哥说的话我做兄弟的咋能不听呢,只要大哥一句话,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姜三娃心知这家伙必是被自己方才那几下子给镇唬住了才说这番话,实是言不由衷,但不管如何总算多个帮手,就和颜悦色说:“王彪兄弟,假如是你的妹子被鬼子抓走了,你咋想?你能不救?”
王彪点头称是:“那是那是,必须得救。只是我有个问题实在想不通。”
姜三娃说:“啥问题?”
王彪说:“我知道大哥你有能耐,就刚才那一手,夸夸两下夺了我的枪,把我放翻在地,我确实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是大哥你想过没有,咱可是从小鬼子手里救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怪我说话不中听,闹不好咱俩都得玩完。我实在不知道该咋个救法。”
王彪说的话确实不是没有道理。漂亮话谁都会说,可这是要去鬼子手里救人,那叫做虎口拔牙,光有胆子是远远不够的。这一点姜三娃很清楚。他稍一沉吟,王彪又说道:“再说,咱们不知道鬼子把那丫头弄到哪儿了,就算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可她能不能活着还得另说不是?”
姜三娃说:“鬼子既然把人弄走了,就应该不会立即杀害。就是说在没把那姑娘糟蹋够之前,他们是不会下杀手的。”
王彪说:“就算依你说,那个巧凤还活着,可现在鬼子都走远了,咱们怎么去找?”
姜三娃说:“我刚才看的清楚,他们是往村子北边走的。咱们先到村子北头看看再说。”
姜三娃和王彪一溜烟跑到村子北口,顺着村外一条小路又猛跑了差不多二里地就停住了,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三岔路口。王彪登时就泄气了,嚷嚷道:“他娘的这咋弄,三条岔路往哪条走,咱们总不能一条一条试吧。”
姜三娃蹲在路口不吭声,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路面,只有脑袋缓慢地转动,过了片刻才说:“你鬼叫个啥,这不路上有脚印吗?”
路上确实有脚印,且每条路上都有,只是都是杂乱无章,根本摸不到一点头绪。王彪一瞅,更提不起精神了,说:“大哥,这三条路上全都是人的脚印,这能看出个啥来?”
姜三娃说:“谁让你看人的脚印了,我是让你看狗的蹄子印。”
王彪这才猛然醒悟,蹲地下四下又看了一回,仍耷拉着脑袋说:“不成啊,这小鬼子的大皮鞋把个路踩得乱七八糟,我还是看不出啊。”
姜三娃盯着往东拐的一条路看了半天,说:“小鬼子一定是从这条路走了。”
自打刚才领教了姜三娃的身手,王彪遂在心里对此人暗生佩服,虽不愿去冒这个险,也没头没脑地跟了来。只是对这样捕风捉影似的跟踪心里着实没底。自己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个眉眼,你姜三娃就能看得出?兀自不大相信,遂问道:“大哥你能把那狗蹄子印摘出来?”
姜三娃面有得色说:“以前我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人,在深山老林里凭着蹄印追踪野兽,那可是我的看家本事。你就跟我走吧,错不了!”
王彪心说错了才好呢,省的碰上鬼子小命不保。见姜三娃催促快走,便跟着他沿往东的岔路直跑下去。又跑出去七八里路,到了一片林子边,两人再度停下了脚步。姜三娃蹲在林子边观察了片刻,便腾地站起,一摆手说:“进林子。”
姜三娃和王彪钻进了林子。王彪不无担心地说:“大哥,在林子里可是容易搞不清方向,可得小心点儿!”
姜三娃没搭理他,一门心思注意地下,不消片刻即确定了方向。两人又跑了一程,忽听王彪哎呦一声,绊倒在地。姜三娃见王彪摔倒,就停下脚步过去要想扶一把。走至近前一看,当即骇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王彪趴在地下,在他后面倒卧着一具尸身,浑身是血。
姜三娃道声不好,心说莫不是那巧凤已遭毒手?当下顾不得拉王彪一把,径奔那具尸体走过去。仔细一看,地下虽是一具女尸,却并非是巧凤。因为这女尸长长的头发四下披散。王彪起来骂了一句,也走至近前说道:“真他娘的晦气,偏我就被绊倒了。大哥,我看咱就此打住吧,那巧凤八成也跟这个女的一样,让鬼子给害了。”
这一天下来,姜三娃一再目睹惨死的乡亲,早已是怒不可遏,只恨自己不能将鬼子一个个杀尽。走到这一步,他是决计不打算就此回头的,虽然他手里只有一支步枪外加王彪身上的五发子弹。他已打定了以死相拼的主意,只是没跟王彪说。他摇头说道:“不管巧凤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这伙儿鬼子。”怒火已使他的眼睛像野兽一般烁烁生光,十分可怕。
王彪被姜三娃的眼神所慑,没敢再吭声。而后两人再度出发,在林子中摸索前行。又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只听得隐隐约约有喧哗之声传来,空气中似乎还有一股烤肉的香气。姜三娃和王彪几乎同时停了下来。两人分别侧耳倾听了一阵儿,然后相视一眼点点头,弓着身子,高抬腿轻落足,悄悄地循声摸去。
堪堪快到林子边时,姜三娃一抬手示意王彪停下,两人分别藏身树后,偷眼向林子外观瞧。只见林子外豁然是好大一片河荡子,在夏夜的晚风中波光粼粼,好似洒满了闪闪发光的黑色宝石。河畔生着一堆火,火上面用树枝搭着个架子,正烤着两只羊,滋滋的冒着油珠,肉香四处飘散。火堆周围席地坐着十几个鬼子,一边拍手一边依依呀呀唱和着日本小调,地下还摆着些酒瓶子。在鬼子围成的圈子外边,巧凤手脚紧缚蜷缩在地下。
姜三娃这一天只吃了些野果子,而王彪也只啃了半个硬邦邦的高粱米团子,两人闻着夜风吹来的阵阵肉香,不由自主直吞口水,肚子都不争气的咕噜咕噜直叫。王彪悄声说道:“真他娘的香啊,只是可惜美了这帮狗日的,这会儿要是把一只羊给了我,我都能吃下去。”
姜三娃虽也是饥饿难耐,但却更加惦记巧凤的安危,一心盘算着如何才能把巧凤救出来,借着火光他看见了巧凤,像只可怜的鸽子蜷缩在地下。他明白现在他和王彪一定是到了鬼子的治安区,因此这些鬼子才敢放松警惕,才敢这样放肆嚣张。
王彪见姜三娃没吭声,就问道:“咋弄,大哥?你这心里到底有没有个谱?”
姜三娃说:“没有。”
王彪一听就急了,说:“啥?那咱们怎么办?”
姜三娃看也不看他,说:“等着。”
王彪又问道:“那要等到啥时候?”
姜三娃说:“等到鬼子都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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