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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当那是春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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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番外)

昨夜大雪,我深夜醉酒,朦胧中挑灯。

今晨醒来,看木窗上旧漆斑驳,裸露出腐木的疏松质地,寒风一吹,碎屑便白发似地一丝丝往下掉。

窗外一株只开半朵的梅花,它在冬天的风欺雪扰中尤自抱紧了裸露的双臂,在枝头傲然独放。

我缓步而出,离开宅院,周围是人声的潮,那声浪几乎要将我浇灭,我只能选择远离。

满目飞雪,我昭然若揭,指间纸鸢轻飞独舞,心中漫延着着异样的火,火蛇七窍乱蹿,令我愈加浮躁。

手上微一使力,发丝般的线便轻轻断了,纸鸢没了束缚,飘然而去。

我仍是不服,放步前去追赶。

天如漏了一般,雨雪霏霏,惑人眼眸,应接不暇,无休无止。

目眩神迷间,眼前豁然,一座朴素的孤寂宅院,窗临曲水,门对青山。那墙由红石砌成,经岁月风霜,红石色几不可辨,唯余黛色。纸鸢似有迷恋,越墙而入。

我犹未死心,翻墙入院。

寒冬风冷,四周一片岑寂,院中百花便凄凄然失了韵致,倒是一丛细瘦的梅树花蕾欲动,风雅至极。花簪摇曳,顾盼生姿、脉脉传情,款款伸来朗朗疏枝。

仿佛误入桃花源的武陵渔人,如此美景引得我频频回顾,疑有花妖巧笑嫣然闪身而来。

一架软榻藏于梅花丛中,榻上细铺白色狐裘,一尘不染,如云似梦,远胜那金玉衾褥。

一个白衣女子侧躺榻上,安卧轻寐,那薄情随风而去的纸鸢如今正乖顺地落入她的怀中。

我谨慎走近,不免屏佐吸,凝望这犹如飘然于云端中的女子。

她犹闭双目,在我的凝视中没有哀乐地躺着,似庸懒不肯起身,碧鲛轻纱曼拢,抚向她如清泉般流泻的九尺青丝。

我忽然无法直视她的容颜。

冰肌玉容,销魂蚀骨,素极之艳丽,美得如此忧伤。她令人窒息的美,足可将人逼到了绝境。

卷睫轻扬,刹那流光,秋水明眸,夺目迫人,望见我,她也不讶异,只轻轻问道:“你是谁?”

她的声音如同仙纶玉音,曼妙不可言。

倾国容貌的女子,竟还拥有流泉一般的声音,世间只此一份的绝色。

完美无瑕的女子。

“我,我……”我只被她望了一眼,心头一阵即跳,兀自面红如羞,顿觉狼狈,仓皇中险些扑通跪地,只含糊地答道,“在下,狄,狄怀英……”

“狄怀英?”她微微一愣,复又问道,“狄仁杰?并州人氏?”

“你,你怎知晓?”我愕然。

“竟然是你……”她凝视着我,忽低笑出声:“只因此处离并州不远,我亦是胡乱揣测。”

“你,你究竟是人是仙?”我痴痴望着她不沾纤尘的如花笑靥,蛊惑般地问出口去,立觉失态,慌乱道歉,“在下唐突!但绝无轻薄之意,望姑娘莫要怪罪!”

“呵……”她再笑,目光平和,“我自然是人。山野村妇又怎敢当‘仙’字?反倒是公子你,恐怕不是个寻常的行路之人吧?”

“恩?”我仍是呆怔着,为她这一笑,心弦又颤了颤,

她眸光清亮,专注而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道:“公子仪表堂堂,目有英气,风神如玉,定是名门之后。”

我被她如此望着,又听她如此盛赞,一时羞赧难以自制,不由自主地反问道:“哦?名门之后?”

她颔首道:“名门之后,犹可至王侯之家,或不低将相之门。”

我心中恻然,只是苦笑着摇头。

她挑眉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我语气低迷道:“我如今两袖清风,碌碌无为,又怎说得上‘名门’二字,恐怕连‘中人’也谈不上啊。”

她侧了头笑道:“如此说来,我是猜错了。”

我望着她道:“姑娘请继续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她含笑凝望着我,像是识穿了我的心事,闲闲地说道:“狄仁杰,字怀英。祖父狄孝绪,任贞观朝尚书左丞,父亲狄知逊,任夔州长史。你通过明经科考试及第,出任汴州判佐。 ”

“你,你……”我倏地瞪大了双眼,险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中竟哑口无言。

她转目见我不发一语,便问道,“怎么,我又猜错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后才缓慢开口:“不,不,姑娘所言极是。我正是通过明经科考试及第,出任汴州判佐。家父确是任夔州长史。只是,姑娘你、你怎会知晓?”

“习武之人与读书人,皆手有厚茧。只是习武之人是掌心、虎口处有茧。而你食指处稍稍凹陷,中指平滑,无名指关节处有厚茧,说明这是一双常年执笔的手。”她自言自语般地说下去,“而你身上所穿的是定州所产的织锦制成的圆领袍。而在本朝,没有功名之人大多穿着斜领袍,若有功名之人,按制必着圆领锦袍。因此,你定有功名在身。”

“这……”我仍是无言,却不由地心生钦佩之意。

“狄公子既已任汴州判佐,虽是八品下的小官,但你如今年纪尚轻,未来仍不可知,若肯勤勉,应是仕途坦荡。只是你却面有愁色,想来必是遇见棘手之事。”她的眼眸未曾流转,只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关于此事,我亦有听闻,狄公子似被人诬告,如今归家受审,对么?只是诬告何事,事情原委我确是不知。只是不难揣测,以你如今年少轻狂的凌厉锋芒,嫉恶如仇,初入官场又稚嫩生涩,不谙事故,不知周旋,定是把某个官子给得罪了,才招来此横祸。我说的对不对呢?”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良久之后,才沉重地颔首:“我自恃身有抱负,心怀天下,恃才傲物。对江湖草莽的不屑,对官场走狗的蔑视。如今才知,这只是文人可悲的清高,读书人的通病。可怜,只因这是骨气。可悲,只因这只是仅存的资本,可笑,因为心中仍有酸楚,仍有不甘。”

“但更可爱,因为这是难得的真性情。圣人曾说,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其实兼有者方是世间第一等的妙人,因为他们傲得表里如一,他们敢做常人不敢为之事,”她轻笑一声,眸中却无取笑之意,“只是如此傲性的人若低声下气、干谒功名恐怕只会惹一身不合时宜的飞灰。官场上,讲究多磕头少说话。像公子这般有傲骨的人却不得不多次承受曲膝的屈辱,想来也确是令人唏嘘。”

“事已至此,我亦无话可说,只是心有不甘。”我淡淡地说着。

“公子不必懊丧,穷途未必末路,柳暗花明,此事或有转机也未可知。”她的声音如流水般滑过我耳畔,“吉人自有天相,若有贵人相助,公子不仅能化险为夷,且定能加官进爵。”

我低头轻叹,只当她那是安慰之语。

冬日轻寒微风,踏过梅林,荡向更深的夜幕。梅枝兀自轻颤,暗影浮动,似有一人正穿林而来。

“狄公子,今日便到此,你先走吧。”她悠悠的话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心中明白,她是不想来人望见我,却仍是不舍:“若我想再见你……”话一出口,我自觉失仪,慌忙低头。

“公子日后若想再见,在梅苑后门轻扣三下,便可入内。”她似有些讶异,而后温和地笑道,“如此一来,公子也不必翻墙入院了……”

看着她欲笑非笑的脸,我羞赧地轻咳一声,施礼道别后便转身大步离去。

将要步出梅苑,我终是忍不棕头,来人正缓缓走近她,将她连同裘被打横抱起,往屋中去了。

那人身形伟岸,一袭偈雪金丝轻裘,光华如仙。

如此风采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吧?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怅惘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冬风愈急,一瓣落雪随风中扑上我的衣襟,轻若鸿羽,悲欢俱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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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醒来,若不是衣襟上犹有梅之幽香,我便要只当那是春梦一场。

我的官司愈闹愈大,眼看着便要有牢狱之灾,幸而出任河南道黜陟使的工部尚书阎立本亲自受理了我被诬一案,他明察秋毫,弄清了此事的真相,还我清白。

冬末,天气出奇地寒冷,我终是按奈不住,再去梅苑。

轻扣朱门三声,我便安然入内。

庭苑中,古木青砖皆覆大雪,一泓碧池浮冰泠泠。

我撑着油纸伞,惟恐惊扰,缓步轻移。

一丛白梅,花开似雪,玉洁冰清,典雅韵致,风致绰约。

她倚在软玉轩床上,一袭月白轻绡纱衣,望见我,亦只是平静地颔首,流泻而下的青丝与泼墨的眼眸一般颜色,刹那间直透人心底。

我不由看得痴了,气息微窒,连惊叹声亦不能发出,踉跄着迈出几步,伞却跌落于地。

她似未看见我的失态,只轻轻问道:“公子今日复来,莫非是我当日之言应验了?”

我掩饰窘态,弯身拾起伞,回神似地说道:“是,姑娘之言全中!果有贵人相助!”

“那贵人可是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她抬手轻拢鬓边的乱发。

“你,你怎知?!”虽有前次的相会,如今听她如此一说,我仍是颇为震惊。

她眸中莹莹薄光,是洞悉一切的睿智:“阎立本不仅还你清白,且发现你是一个德才兼备的难得之才,他以元老之尊竟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八品小官当面致歉,并赞誉道,‘仲尼云:观过知仁矣。足下可谓谓之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并举荐你为并州都督府法曹。他爱才之心,举贤之意,颇有贞观遗风。而你年少轻狂,锋芒太露,却是因祸得福。”

我惊骇得没了言语,半晌才徐徐说道:“姑娘身在山野,为何会对朝中之事如此熟悉?”

她笑而不答,唇角流出一丝狡黠之态。

我知问不出结果,目光一转,望见案上的笔墨纸砚:“姑娘莫非也好文墨?”

“聊以自娱而已。”她轻描淡写道,“听闻公子书画自是一绝,今日可否让我一饱眼福?”

“那在下便献丑了。”我亦未做推辞,铺纸,研墨,提笔,墨色少染,挥毫纸上:飞雪漫漫,一川荒草,满园英落,池边树石,枯树生花。

“好笔法。”她饶有兴致地望着,赞道,“轻点微勾,梅花的风致立现,生机盎然自不可言说。”

我得此赞誉,心中自然欢喜,一时飘然:“姑娘过誉了。此画尚未完成,不如由姑娘来结尾。”

“既如此,我便不知量力前来添足吧。”她微笑颔首,手腕微动,逸笔草草,信手而出。

寥寥数笔,自有仙骨玉肌。水竭笔涩,轻描淡抹,微墨枯笔,气韵却不止。疏影横斜,白梅数丛,迎风而笑,仿若水墨淋漓,墨吐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边。傲梅在空中舒展,云雾缭绕,莹然白雪,花上凄然似有泪。图中的题款,连绵飞动的狂草,一气呵成,下笔豪放,不可遏制的情怀,气息一脉相通,跌宕曲折……书画落成,却似小儿手酸,嘻笑间,浓茶洒翻满纸,我先前所画的数枝梅花随即黯然失色。

再多的惊叹亦抵不过我内心的震撼,我突然对所学所知没有了信心,仿佛被噬尽了鲜血,我的坚定与自信,被她展露的技法消磨得了无痕迹,她对书画的造诣显然远在我之上,我所有一切,在她面前似只是一本正经的儿戏,羞愧与茫然瞬时错乱地在我心头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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