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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片落叶飘落地上,天地间已是一片深秋的意味,干爽的凉风令人精神一振,积压在心中的郁闷已随那淡淡的云,轻轻的风消失无踪。
刚起床,李颖就接到翠玲打来的电话。
“李颖,看报了没有?叶芝儿接受访问的那一段!”翠玲大声问。
“还没有,”李颖推开窗户,吸一口新鲜空气。“我起床不到三分钟,还摸不清东西南北哩!”
“快点找报纸看,精彩得很!”翠玲永远改不掉她“八珍”多事的毛病。“叶芝儿说没有结过婚哦,甚至还没有亲密的男朋友,我的天,姓韦的怎么忍得往?”
“人家夫妻的事你管得了那么多!”李颖淡淡地笑。“这是美国式的民主,自由!”
“我受不了,真想打电话去报馆揭穿她的底细!”翠玲是冲动派的人。
“算了吧!揭穿了,女主角也不会落到你头上,”李颖笑了。这么多年来,翠玲总是无条件的站在她这一边,不分青红皂白地帮她,这份友谊实在令人感动。“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就会心平气和了!”
“我的事与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关系?”翠玲嘟哝着。“喂,李颖,听说姓韦的也回台北了!”
李颖不出声,说得少就错得少,对吗?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韦思烈也回台北了!”翠玲不满地怪叫。“你怎么麻木不仁似的呢?”
“听见了,韦思烈回到台北,我也见过他!”李颖说。还是淡得不带一丝烟火味。
“你——见过他?”翠玲意外得呆了,傻了。“老天,你怎么见过他的?你怎能——李颖,你疯了?”
“不只见过韦思烈,也见过芝儿,”李颖轻描淡写。“台北的圈子就这么小,碰到了我总不能装作不认识!”
“后采怎么样?结果怎么样?”翠玲大感兴趣。“叶芝儿和姓韦的表情如何?他们一定想不到你就是鼎鼎大名的女作家李颖,对不对?”
“没有怎么样,打个招呼而已!”李颖说:“至于他们的表情,我倒真没注意!”
“那个姓韦的有没有后悔?有没有羞惭得很?想不想一头撞死以谢天下人?”翠玲用夸张的口气问。
“看你说什么?”李颖被逗笑了。“人家为什么要后悔?为什么要一头撞死?为什么要羞惭?翠玲,别孩子气地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天地良心,李颖——”翠玲怪叫起来。“以前的事——好吧!算我多管闲事,不过姓韦的这次是自找苦吃,自作自受啦!”
“人家有名有姓,叫什么姓韦的!”李颖笑。“芝儿否认结婚当然是为电影宣传,你别认真!”
“韦思烈要等到帽子变绿才出声吗?”翠玲叹息。“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男人?”
“他是怎样的男人不必我们操心,翠玲,孩子还没生下来,你怎么就变成老太婆似的!”李颖一直在笑。
“凭点良心,李颖,若不因为你——我不相信,你心中难道全无芥蒂?”翠玲说。
“我把过去的一切埋葬了!”李颖淡漠地。“过去的快乐与不快乐。我抓得回来吗?”
翠玲呆怔一下,终干说:
“算我多事了,以后我不再提他们,不过——潘少良呢?他约你吃过饭,是吗?你对他印象如何?”
“还说不多事,”李颖的声言静如止水。“潘少良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孩子,他去我家坐了三小时,我只好和他出去吃饭,我有时也会心软的!”
“会不会他等了三个月,或者是三年之后,你心一软就让我们听见教堂钟声?”翠玲在试探吗?
“绝无可能!”李颖想也不想地说。
“哎——好吧,”翠玲了解地叹口气。“我会暗示他,叫他别浪费精神了!”
“这是你今天最够朋友的一句话!”李颖说。
她们又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
李颖去浴室洗脸,加了一件牛仔布做的唐装,独自走进深秋的阳明山那幅画里。她有清晨散步的习惯,从念大学的时候就开始了,因为她知自己运动时间太少,清晨散步不但是一种运动,也可呼吸新鲜空气,更可在这一天最清新的时间里,构思她的小说情节。
她总是沿着她家园子后面的梯田走下去,梯田整齐而美丽,阡陌纵横,直走下去可以到岩山峡。每天她散步时,附近的农人们都开始工作了,对李颖这位“大屋子里的小姐”投以友善亲切的招呼,在朝雾中面对着那许多朴实的面孔,实在是件舒畅的事。
今天可能因为接了翠玲的电话而迟了些,早起的农夫有的已经工作完毕回家了,梯田中显得冷冷清清,更增添了几分秋意。
李颖双手插进裙装口袋里,悠闲地慢慢往下走,脑子也开始转动,把那一个新的故事翻来覆去地想着。或者这就是她苦思两小时而无法下笔的原因吧?这故事是相当好,只是缺乏了亲切和共鸣,她无法把自己的感情投进去,不投入感情自然就难下笔了,是不是?
李颖自己深深明日,她的文笔不特别好,她的故事更不哀艳缠绵,过于夸张,也不过分新潮,读者喜欢她的文章往往就为那份亲切共鸣,为那份她投入了文章的感情。她很注意这一点,或者说,这是她的风格,为了保持风格,她宁愿用更多的时间和脑筋。
已经快到山脚,她停下脚步,这个时候她告诉自己,那已经构思好的故事不适合她写,如果硬要写,她会写得很差、很糟、很失败,她必须再想另一个故事!
另一个故事——她摇头苦笑,下星期就得见报了,她可有时间想另一个故事?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思烈的话,他说:“为什么不写一个关于我和——叶芝儿的故事?我可以坦白地把这两三年内的一切告诉你,当然——也牵扯到一些人——”她的心一下子就热起采,整个人都兴奋了。是啊!为什么不写一个思烈、芝儿和“牵扯到一些人”的故事?那是很好、很好的题材,那定是最轰动的故事,一定是——
☆☆☆
四周小小阡陌尽头站着一个男人,远远的只看得见他的修长、英伟和那一身柔和的浅米咖啡色,他背着朝阳,迎着深秋的凉风,一种经历过世界,一抹淡淡的沧桑,一份——似乎因失落而获得的成熟感,啊——那样一个鲜明的性格,该是一个突出的男主角——李颖心中火热地加快了脚步,她要看清楚那一个人,她要为新书中男主角钩画出更清晰的形象,她——啊!她又想到一个好书名,很有意境,很有味道的,那本新书可以叫“陌上归人”,是不是,陌上归人——就这么办!
这是深秋清晨的灵感,这是陌上那迎风静立的男人带给她的意念,这是——
她终于看见了那男人,她终于走近了他,她——任她再怎么压抑,掩饰,任她三年来所造的壳再坚硬,她无法收得往那已冲口而出的“啊”,和那满脸的震惊,激动。
“啊——”她这一声呼唤发自心灵。“是——你!”
思烈,那成熟而略带沧桑的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背着阳光,他的眼光还是那么阴冷却真诚,他那蕴藏丰富感情却沉默紧闭的唇,还有脸上如雕刻般完美的线条,造成一股难以抗拒的压力,使得李颖几乎不能呼吸。她甩一甩头,硬生生地甩走那份震动,那份荡漾着能淹死她的情,还有那份难以抗拒的压力。
她要呼吸,她要冷静,她要维护自己的骄傲。
“我一直看着你从上面下来!”他低沉地说。
“这是我的习惯!”她极力使自己更冷漠。
“我知道!”他那凝定的视线几乎再也不会移动了。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我知道”,又钩起了淡淡的惆怅。也曾有过这么一次,他也站在这山脚下,用眼光迎着她下来,但——那一次的目的不同,她知道!绝对不同!
“很意外你站在这儿,”她嘴角微扬,很傲也很俏。“但芝儿不在我家!”
他眼中迅速凝聚为一抹厌恶,为芝儿?
“刚才——你的样子很特别,”他径自说:“走到一半你突然加快了脚步,手舞足蹈地很兴奋似的,你眼中好像已没有了天地万物!”
“说得很好!”她嫣然而笑,她很少笑得这么灿烂,似乎在思烈背后的阳光,一下子涌进了她的眼睛。“我想到一个新故事,有点忘形!”
“写作的人都这么情绪化?”他问。
他也很少笑,他或许是个不需要笑容的男人吧,他拥有非常完美的条件,笑——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那是一个好故事!”是故事振奋了她?或是眼前的男人?“会使我更有名!”
“但是我在你眼中看不见名与利,”他说得十分感人。“你眼中是兴奋和满足!”
“你不以为名利会令我兴奋满足?”她反问。
“你不是她——叶芝儿!”他深沉地说。
怎样的一句话?你不是她——叶芝儿?她的心也为此揉碎,只剩下一抹酸涩。
“你——也往附近?”她问。她只有岔开他的话,才能使自己冷静。
“很远,”他摇摇头。“我突然想起了这一片梯田,想起了这条小路,就来看看!”
“不用上课?”她只淡漠地。
“我自己开车来,赶回去很快!”他说。
她用手指插入头发,胡乱地往后拢,露出饱满、精致、光洁的额头。净站在这儿说些无意义的话,这话——也说不了一辈子,他得去上课,她要回家,总得分手的,不如就现在吧!
“我回去了!”她转身就走,也不说再见。
这再见——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多见他几次,她怕自己真是万劫不复了!
她快步往上走,想挣脱背后那根无形的绳子,他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站在这儿?他该知道这么做只会为大家带来麻烦,他是聪明人,他看来也冷静理智,当年如此,如今——自然不该傻,是不是?他为什么来?
她努力使自己不回头,她不能——再给他任何一点儿鼓励,绝对不能。每走一步,脚步更沉更重,心中更痛得不可收拾,她——不能回头。
走得气喘,她仍是只望着山上的家,背后是方丈深渊,她绝不能回头。
也许走得太快,她额头,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全身都发热了。她举起手想抹一把汗,一条浅米色,在一角绣咖啡色W字母的手帕伸到她面前,她心灵巨震,望着那修长却不细致的手,全身的力量都从地下遁去。
他——怎么跟了上来?
她控制不了全身的轻颤,她压抑不住眼眸中的泪水,她无法使自己的脸庞更有血色。伸在她面前的手稳定如山岳,倔强得像一块钢,若她不接受这手帕,那手一定永远不缩回去。
她咬着唇,任泪水一滴滴落在牛仔的唐装衣襟上,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只不过是条手帕,只不过是条手帕——她终于伸出颤抖的手,她接受的只不过是条手帕——
她的手刚触及那手帕的边,拿着手帕的大手一下子合拢来,把她冰冷颤抖的手紧紧地握在掌中,是她的颤抖传染了他?他的稳定哪儿去了?
所有的混乱、震动、挣扎、压抑、掩饰在这一刻中都消失,当他的手握住她时,坦诚回到他们心中,他们都在这一刹那了解对方,原是早已发生的事,为什么任它错误到如今?这错误——该不是一辈子的遗憾吧?
她没有挣扎,没有退缩,因为她整个人已被掏空了一般,连灵魂也不知去向。
然后他放开她的手,轻轻用手帕为她抹干眼泪——这骄傲女孩子的眼泪,他深深了解它们的价值。他托起她精致的脸儿。
“我能不能到你家去喝一杯茶?”他沉声问。
她凝望着那对阴冷却真诚的眼睛,能吗?上帝。
☆☆☆
李颖的新长篇《陌上归人》开始在报上连载了,刚刚开始,还看不出什么反应,李颖也不急于知道,因为对这一个故事,她充满了信心,她肯定地知道——必然会受欢迎的。她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十天,十天之中她不接电话,不接见客人、朋友,不应酬,不娱乐,甚至暂时放弃了早晨在梯田散步的习惯,她一口气写了八万字。
对她来说,十天写八万字实在不算快,她曾经一天写两万字。但是她对这成绩很满意,因为写这本小说,她投下比平日更多的精神和感情,稍有不满意立刻就整段废弃,重新写,务求得到最好的效果——她做到了,她很开心,也很莫名其妙地不安,这篇小说不只普通的读者会看,有一个人也在看,是不是?
然后,她打开书房门,长长透一口气地走出来,她打算好好睡两天,再好好玩两天,然后再自我禁足地把这故事写完。她喜欢这种工作方式,一口气写完一本书,无论对书中文字、气氛、故事都更有一气呵成之妙,而工作完成的玩乐也会特别痛快,特别无牵挂。
走出书房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母亲为她作的电话记录,她好趁着休闲的时间—一回电话。翠玲打过电话来,电影公司、导演也打过电话来,还有报社,出版社,还有几乎每天一次电话的潘少良,这个医生,得到翠玲的暗示后他还不知难而退?
整个电话记录簿翻完了,她不禁皱起眉头,该来或不该来电话的人都有了,惟独缺少一个人,思烈,自上次清晨,他跟着她从梯田上来喝了一杯茶之后,难道就忘记了她?
“颖颖,出来了?”母亲听见书房门声,从厨房迎了出来。“饿不饿?我替你炖了一盅高丽参鸡!”
“晚上吃,妈!”李颖抓抓头发。“‘坐关’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洗头!”
“‘坐关’!”母亲笑了。“你总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词,写武侠小说?练绝世武功吗?”
“谁说不是?”李颖大步走向浴室。“妈,翠玲打电话来说些什么?”
“没事,她找你聊天,”母亲跟在后面。“倒是那个潘少良,有恒心又有耐心,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你喜欢潘少良?”李颖开玩笑。“妈,你再生个女儿吧!可以让他做我妹夫!”
“哎呀,你说什么?”母亲笑弯了腰。“再生个妹妹事小,等妹妹长到二十岁,潘少良岂不五十多岁了?”
“有什么关系?这年头流行老夫少妻!”李颖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着头发。“出版社有什么事?”
“上一本长篇小说的封面用了,你要不要看看?”母亲问。
“送来了吗?”李颖不怎么在意。“你觉得可以就行了,人家是看我李颖写的小说,可不是看封面的!”
“这么大的口气!”母亲笑着摇摇头。“等会儿是不是你自己下山送稿子去出版社?”
“不,不想去台北,叫阿珠替我送!”李颖洗好头,用大毛巾包住。“妈,你有没有漏记电话?”
“没有,一有人打来找你我就立刻记上,怎么会遗漏?”母亲白女儿一眼。“我可没老糊涂!”
“那——算了!”李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的电话?”母亲很会察颜观色。“是那天早晨来的那个韦思烈?”
“妈——”李颖擦头发的手停止了动作。她心中讶然,母亲是否已看出了什么?“怎么会呢?韦忠烈是叶芝儿的丈夫,我为什么等他?”
母亲神色有些特别,却没有再说什么。
“稿子整理好了吗?我叫阿珠送去!”她转身走出浴室。
“放进牛皮纸袋了,在书桌上,”李颖也走出来。“妈,写完这本书我想学开车,以后去台北也方便些!”
“只要你抽得出时间,学什么都不成问题!”母亲径自走进书房,很快地拿了牛皮纸袋出来,又到后面去叫阿珠送稿了。
李颖也顾不得吹干头发,一个个地开始回电话,这么一讲就是一小时,不但湿头发干了,口水也讲干了。然后,她抽出一大叠旧报纸,是母亲留给她的,她把自己关在书房十天,说真话,和古代的闭关练武功有什么不同呢?她全心投入,已浑忘世间事了!
但是,思烈该有个电话来,该有点消息的!
那天他跟着自己走上梯田,他递来手帕,他握往了她的手,他又为她抹去眼泪,无论如何,这是实实在在的事,不像两年前那么——那么虚无缥缈,似真似幻,若有若无,他——为什么没有消息?
看报纸的动作停下来,“陌上归人”只写了八万字,结局还是未知数,是吗?连她也不知道该是个悲的?喜的?或遗憾的?或圆满的结局?或者说,她是希望这结局由另一个人来安排,是吗?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沉思中的她吓了一大跳,拿起电话,声言很不平稳。
“我是李颖,找哪一位?”她问。她所做的事都爽快洒脱,这是她的个性,只除了感情!
“我们十天没见面了,是吗?”低沉的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力。
“你——我写了十天稿!”她说得好困难。思烈,他怎么知道该在今天打电话来呢?
“我知道!你十天没在梯田间散步!”他说:“写那一本‘陌上归人’?”
“是——”她心中又乱又柔软,好像一团乱线掉进了一大片软绵绵的云端里。他知道她十天没去梯田,他——一连来了十天?“已经写了八万字!”
“我看见报上连载的,”他似乎在考虑着措辞。“那个开头——很有气势,人物也很生动!”
“谢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看那个故事,她的猜想没有错,他在看!
“该我谢你,那些人物对我亲切又熟悉,尤其那个男主角——你描写得太好,太完美,反而——失去了真实性,他该也有败坏和脆弱的一面,这才会更有真实感些!”
“我写的——只是我的看法,”她发觉自己连呼吸都要得困难,怎么谈起自己的作品呢?尤其是这一部。“我写作喜欢用——剥洋葱的方式,一层一层地去写,写到后面——也许有败坏和脆弱,现在只是开头第一层!”
“我明白,”他似乎笑了。“剥到最后才发觉是个烂洋葱,很有力量的嘲讽!”
“不一定是烂洋葱!”她吸一口气,使声音变得冰冷些。“有的败坏是肉眼看不见的!”
电话里有一阵子沉默,他在想什么?或是觉得侮辱?
“说得对,也引起我最大的好奇,”他说:“我来拿你写好的八万字,尽快看完后替你送到报社,等我十分钟!”
“不——”她立刻拒绝。
他却已挂断电话。天!他要来,十分钟后就要来,她——该怎么样?换衣服?不——
“妈,叫阿珠别去,”她大声叫着:“有人要来拿稿!”
母亲皱着眉,带着一脸莫名其妙奔出采。
“什么事?怎么样?”她似乎不懂李颖的话。“谁要来?又叫谁别去?”
“阿珠呢?走了没有?”李颖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么紧张,这么神经质。
“早走了,现在说不定已到了报社!”母亲白女儿一眼。“你发神经似的怪叫,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坐关走火入魔!”李颖笑着站起采。“我要出去一下,哎——是散步!”
母亲盯着她看一阵,摇摇头。
“谁要来?韦思烈?”母亲非常敏感。
李颖皱皱鼻子,神秘地笑一笑,大步走回卧室。
☆☆☆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换好衣服。她穿一条短短的黑裤裙配长靴,上面是同色丝衬衫,外面加了一件式样非常特别,黑白相间的粗羊毛背心。刚干的头发用橡皮筋束在脑后,脸上没有一丝化妆,非常地干净利落,清爽洒脱。
母亲仍旧坐在那儿望着她,眼中有一丝忧愁。
“穿这身衣服去梯田散步?”她问。
“不能吗?心情愉快,工作完成了啊!”李颖笑。
“韦思烈——不是叶芝儿丈夫吗?”母亲再问。
“是啊!”李颖心中尴尬,却不愿表露。
“既是别人的丈夫,你——犯不着!”母亲摇摇头。她有标准的传统思想。
“我怎样了?芝儿是我同学,韦思烈也早就认识,难道你以为——我会抢她丈夫?”李颖反问。
“我不是这意思,你也不是这种人,”母亲叹一口气。“只是——你们来往就不大好,尤其韦思烈那样的男人!”
“韦思烈是怎样的男人?”李颖的好奇心涌了上来。
“他——哎,就像银幕上或小说里的人物,条件好得完全不真实,”母亲还是一个劲儿摇头。“虽然他有学问又有地位,但——他有丝说不出的邪气!”
“妈,想不到你这么有眼光,有这么好的观察力,”李颖笑着。“你绝对可以写小说,而且绝对可以成名!”
“颖颖,我是说真话,正经的。”母亲无可奈何地笑。“你回了所有的电话,怎么就不回潘少良的?”
“哦——”李颖抓往母亲的手。“你真狡猾,在偷听我回电话,是不是?是不是?”
“颖颖,人生的事要实在些,不要再那么镜花水月,虚无缥缈,”母亲握往她的手,母亲绝对了解她的。“我喜欢你写的每一本小说,但是——我不喜欢你变成小说里的人物,明白吗?”
“明白!”李颖静下来,也不再撒娇耍赖。“我明白你的意思,妈!”
“我并不喜欢你走这一条路,女孩子要什么名成利就呢?尤其——你看看四周,有哪几个出名的女作家有好的婚姻?好的家庭生活?”母亲似乎想得太多,太远了。“你的个性、脾气又这么特别,我不能不担心!”
“妈,你担心得太过分了,我是绝对不相信女作家就没有好婚姻这回事,”李颖细致的小脸儿上一片倔强。“事在人为,对不对?而且,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该做点事,都该发一点光,发一点热,女孩子也一样,这不是妇人的论调,事实上时代已不同,你也承认的,是不?”
“不要对我说光与热,我不理这么多,”母亲十分固执,和李颖相同的固执。“我只要你幸福!”
“你眼中的幸福是什么?嫁一个像潘少良那样的丈夫?”李颖笑起来。“生几个乖巧聪明的孩子?过一辈子平淡稳定的生活?”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有什么不好?”母亲说。
“每一个人的理想和追求不同,对别人也许是好,对我,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不会满足,不会快乐!”李颖严肃地说:“我不是一艘甘于停泊在黄金海岸的船,我要永不停止地航行,前进,在大海中与惊涛骇浪搏斗,即使沉了,覆了,我也甘心情愿,我也不后悔!”
“颖颖——”母亲想说什么,终于忍往。“好吧!生命是你的,快乐与幸福也是你的,我不能勉强你,不能左右你,颖颖,我希望你快乐!”
☆☆☆
一阵车声接着一阵门铃,是思烈来了。李颖整个人弹起来,口里嚷着。
“我去开门,等一会儿我就回来!”她已奔着出去。
她并没有一直奔到大门口,在大门前十步左右,她就停下采,深深吸一口气,载上了两年来所塑造的硬壳,冷漠而骄傲地慢慢走出去。
门开处,站着永远能引起李颖心灵颤动的思烈。他的脸庞阴冷如故,眼中却凝聚了阳光。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精致的小脸儿,阳光淡了,柔了,变成了大片温柔。
“我进去?或者你出来?”他的声音永远那么低沉雄浑。
“没有稿,已经送去报社了!”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她实在没有办法在他面前使自己平静。她不想让他进去,然而她出来——似乎也说不过去,她只能不答。“我想在电话里告诉你,你却已经挂断了。”
他很能懂得她的心理,她的意思。
“那么——你打算去哪里?我送你!”他说。
她咬着唇,她打算去哪里?她根本没打算过,她出来——只是想见见他,只是这样!
“没有打算出去,”她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装束,控制不往地红了脸,骗得过谁呢?不打算出去?“在书房里关了十天,想出来透口气!”
“梯田?”他指一指屋后。
她不出声,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话说,她能写出小说中最美丽,精彩的对白,她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使自己口才更好些,尤其面对他。她自然希望能有一些相聚、相处时间,但是,她又怎能说出来?
她看他一眼,转身朝屋后梯田走去。走了几步,她听见背后跟来的脚步声,心中的喜悦一下子涌上了眉梢眼角,他——是了解她的。
她一直没回头,不看他也不出声,直至远离了她家,直到已走上山坡。
“坐在这儿,”思烈握住她的手臂,他感觉得出她轻轻一颤。“休息一下!”
她半垂着头,视线从眼角处轻悄地在他脸上一溜,挣开了他的手,她坐在他指着的石头上。
“又是没有课?”她问,却不看他。
“回国教书只不过是借口!”他说。他倒坦白得很。“对教书我没兴趣!”
她微微皱眉,借口?隐约知道他是说什么,却聪明地不接腔,不问。
“第一次你回国也是教书,也是借口?”她淡淡地笑着。
他呆怔一下,第一次学成回国——那不就是两年前?那就是认识了李颖,认识了芝儿,认识了翠玲那一群女孩子,那个时候——唉,那个时候!
“记不得了!”他摇摇头。“那似乎是好久,好远以前的事,我很健忘!”
“健忘也是一种很好的借口,借口推诿!”她说。
他不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定定凝视着她。
“两年前你给我的印象是冷得像冰,我想象中——你这种女孩子是没感情的!”他突然说。
她心中剧震,她冷得像冰?她没有感情?上帝知道?她若不这样怎么能够掩饰得了自尊心呢?
“事实上——我是这样!”她吸一口气。“不只冰冷,不只没有感情,也没有心!”
“两年后的今天,我才知道你只是——骄傲!”他不理会她,径自说下去。“骄傲能使你——不顾一切?”
“我有什么值得要顾及的?”她反问。眼中一片绝不妥协的光芒。“很莫名其妙的话!”
“也许——你没有什么值得一顾的,”他轻轻叹口气。他会叹气?他这个男人中的男人!“但是——你欺骗了一些人,至少给了错误的引导!”
“更荒谬了,”她冷淡地笑起来。“我不是法官,你不是陪审团。也没有其他人是——我错误地引导了谁?”
“一段悲哀的婚姻!”他肯定地说。那低沉的声音里有无比的坚强和力量。
“我不曾替人做媒,更没有强迫谁和谁结婚,”她避开他那慑人的眼光,不敢正视。“怎么扯到我头上来呢?”
“你明白的,”他的双手落到她肩上,又沉又重,却又温暖,安适。“你心里一定清楚的明白,李颖,你——难辞其咎!”
她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无法压抑心中快爆炸的澎湃情绪,他的手,他的眼光,他的神情,他的凝视,上帝,她情愿去死一百次,她再也受不了!
他叫她“李颖”,他唤她名字,他说她明白,他怪她难辞其咎,哦——思烈,思烈,你真是这么残忍?你不自己检讨,回忆一下两年前的态度?行动?
“笑话,我做错了什么?”她扬高了头,生硬地说:“你和芝儿的事第三者怎么能知道?又怎么能负责?”
“她是我自己选择的,”他的眼睛深邃,难懂,他的眼光惊心动魄,他的声言诚挚感人。“可是——你逼我选择的,你逼我!”
“韦思烈——”她用力挥开他的双手,激动地站起采。“你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是最高学府的教授,你竟说出这样幼稚兼不负责任的话?我逼你?两年前我——每次见到你,可曾和你说超过三句话?而且见到你也因为芝儿,身边还有许多其他人,我逼你?你是和我讲笑话?”
思烈漂亮如雕刻的脸纹风不动,眼光绝不退缩,他走向前一步,再一次用双手捉住她的双臂。
“为什么不肯承认呢?李颖。”他低沉地,缓慢地说。
“我承认——什么?”她挣不开他铁钳般的紧握,她只能倔强地把脸转向一边。
“承认你要负责,承认我们都做错了!”他说。
“不,我没有错,我绝无理由为你们的婚姻负责,”她叫起来。“放开我,我——不是你的借口!”
“告诉我,说我们都错了,”他挺立如山岳,坚定如磐石。“说,李颖,你说!”
“不说!”她的倔强、任性绝不容许她这么做——绝不!两年前,她曾为此心碎,为此痛苦,但——不是后悔,她是个永不言悔的女孩——也许心里已后悔,却无论如何不会从口里说出来。
“李颖,你不是真无感情,你不是真冷如坚冰,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人?”他盯着她,眼中光芒逼人。“记得这个吗?记得吗?”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一条淡米色在一角绣着咖啡色w字母的手帕,手帕揉皱了,没有洗,没有烫,似乎——还有些水的痕迹。一刹那间,她的倔强崩溃了,她的固执消失了,她再也硬不起心肠,这手帕上沾着的——不正是她的泪?
“我曾经见过你的眼泪,你有心,有感情,也会软弱,能不能在我面前——减少一点骄傲?”他好诚恳,好坦白地说:“李颖,告诉我,我们都错了!”
“这回答——对你很重要?”她终于挣扎着,勉强问。
“是!这回答对我比一切都重要!”他肯定地。
“那么——听着,”她深深吸一口气,又冷又傲地说:“我不承认我错,我只认为——答案在你自己身上!”
他呆怔一下,紧握着她手臂的手松开了,眼中逼人的光芒也消失了。
“答案在我自己身上?”他喃喃地问。
☆☆☆
入夜了,深秋的凉意也更重。
思烈独自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喝酒,一瓶长颈VSOP只剩下一半,他那阴冷的脸上更添一份沧桑,几丝困惑。酒不能使他开朗起来,却是他孤独中的伴侣。
他爱喝酒,时时喝、常常喝,他渴望有个伴侣,知心的、分忧的,能心灵沟通的,但他没有,他只能喝酒!
从李颖那儿回来他就一直坐在这儿喝酒,他内心困扰着,疑惑着,李颖的态度,李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说答案在他自己身上——答案?他有吗?他——哎,李颖是个难以了解的女孩子,两年前如此,两年后的今天也如此,她把属于自己的一切埋藏得很深,除她以外,没有人真正探进她的内心,他渴望过,但他失败了,他做不到,他甚至弄不明白她说的一句简单的话!
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没有人能像她,真的没有,她拒绝感情,漠视感情,但她——分明也有情的,她有什么理由使得自己痛苦呢?目前她的事业可以说成功,可以说得意,但她又真能享受这份成功和得意吗?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
她要他在自己身上找答案,他找不到,他身上怎么能有答案呢?他——
大门在响,进来的是装束新潮的芝儿,一身银光闪闪的夹克,窄脚裤,还有一双银色长靴加银色大手袋,她那模样——只有一个目的,不是美,是引人注目!
“嗨!我来了!”进门她就嚷,快乐得像一只鸟。“你在做什么?咦?喝闷酒?”
思烈冷冷地看她一眼,满脸厌烦。
“我说过不许擅自进我的屋子!”他沉声说。
“我没答应过!”芝儿毫不介意地笑。“喂,等会儿陪我进片厂拍戏,好不好?”
“没兴趣!”他冷淡地。“如果没有事,你最好快走!”
“笑话,我一定要有事才能来?”芝儿的双脚往茶几上一搁。“给我一杯酒!”
思烈冷哼一声,走到酒柜拿一个酒杯,给她倒一杯。
“谢谢!”她接过杯子,满意地笑了。“喂,你知道吗?片厂的人合诉我,今天李颖去了,穿了一身黑白分明的马靴,裤裙,背心装,那样子不像个作家倒像明星呢!”
思烈皱皱眉,和李颖分手后,她去了片厂?
“你能做明星,她也有资格!”他说:“只是看她愿不愿意而已!”
“哦?你也这么说?”芝儿不屑地撇撇嘴。“她那样子演个不嫁人的老处女,演个脾气古怪的小老太婆还差不多,明星?她差得太远了!”
“别忘了你和她同年,你们是同班同学!”他冷冷地。
“那又怎样?我叶之儿得天独厚,有型,有风采,有光芒,她——冷得像一块冰!”她冷笑。
“不必跟我讲这些!”他厌恶地。“快走!”
“怎么每次我来你就想赶我走?思烈,你说,你是不是又有女朋友了?”她嚷起来。
“就算有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他仰起头采,一口气喝完一杯酒。
“我管不着?笑话,我是正正式式韦思烈太太,我管不着?”她整个人跳起来扑向他。“你说,你说,是不是你另有女朋友?”
“别烦,像疯子一样!”他不耐烦地推开她。
“我烦?我像疯子?”她气得哇啦哇啦地叫:“姓韦的你听着,如果被我发现你另有女朋友,我跟你没完没了!”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一边。
“不许走,我告诉你,我现在广布眼线,你只要有一点轨外活动,哼!你那个客座教授就完了!”她狠声说。
“那么你呢?你数以打计的男朋友呢?”他反问。芝地和他是五百年前冤孽,永远纠缠不清。
“你可以过问,可以干涉,”她笑起来。“你不理是你自己放弃权利,与我何干?””你不是对外宣布是未婚的吗?”他冷漠地盯着她。“你跟我闹开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呆怔一下,她可没想到这一点。
“这么说你是真有女朋友了!”她沉下脸,非常地泼辣阴森。“有人看见你在‘信陵’跟一个女孩子是真的了?”
“谁看见我?”他心中暗惊。信陵——是不是李颖?
“电影圈的,我告诉你,在台北你是翻不出我的五指山,你最好还是安份点!”她冷笑。
他捏着手里的酒杯,恨不得一掌捏破它,芝儿实在太过分,实在逼人太甚。
“你知道我不是个安份的人!”他也冷笑。
“你去找些洋女人吧,”她漠然说:“找那些九流明星、歌星就不行,那会丢我的脸!”
“我对洋女人没胃口!”他故意说。
“韦思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芝儿眼中光芒一闪。“回台北你——根本是想见她!”
思烈忍无可忍地用力摔开手中的酒杯,整张脸激动得变成暗红。
“叶芝儿,你别逼我狗急跳墙,”他喘息着。“咱们的事你不必扯出第三者!”
“不是我扯,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有第三者在,”芝儿绝不退让。“当时我傻,我蠢,我没发觉,现在——你别想再骗我,无论如何我不和你离婚!”
“我不会强迫你离婚,但你会得到什么好处?”他盯着她。这个女人是怎样的心理呢?为什么要损人不利己?
“我不要好处,我要拖累你一辈子,就是这样,”她有些变态的大笑起来。“谁叫你先背叛我呢?”
“我背叛?或是你的不安于室?”他沉着脸。
她呆怔一下,但她是个不服输的人,明知是自己理亏,也绝不示弱。
“你有我不安于室的证据吗?”她冷笑。“你又能否认我的一切不是受你背叛的刺激?”
“很好!”他气极了,脸色却依然一片冷寂。“很好!”
“当然好!”芝儿咬牙切齿地。“我今天当明星,拍电影,我就是要在台北名成利就给她看看,我要她知道,我永远比她强,我永远是胜利者,我永远能超越她!”
“希望——你做得到!”他漠然不动。他自然知道她在说谁,她老早——在没结婚之前就深知他的心意,他的感情,她肯下嫁——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争强斗胜?
“肯定做得到!”她也是骄傲的。“我一定要比她更有名,更吃得开,更受人欢迎,我一定要!””你知道人家一定肯跟你比?”他冷笑起来。
“我不理,只要我胜过她,强过她,我心里就舒服,就痛快,我要不择一切手段!”她眼中闪动异彩。
“事实上——你拍的是她原着的小说,你能得到女主角也因为她同意,”他故意这么刺激她吗?“这已高下立判了,还比什么?”
“这只是开始,只是开始,”她咬牙切齿。“我说过会不择手段,对她低声下气又怎样?只要有一天比她红,她会来求我就行了!”
“芝儿,你——不太傻,太幼稚了吗?”他叹一口气。
“一点也不,我惟一的希望就是看着她倒下采,看着她败在我手里!”她神色怪异地说。
“你们——并不同行,从何斗起呢?”他摇摇头。他知道芝儿是认真的,他也知道芝儿说得出做得到的个性,但是——李颖又岂是易与之辈?她的顽强,她的固执,她的骄傲都不许她失败,她也会不顾一切——老天,会是怎样的情形?怎样的场面呢?
“我自然有方法!”她似乎胸有成竹。
思烈默默地又拿一个酒杯,又倒一杯酒。
“你肯定——找到你的目标?”他突然问。
“除了她还有谁?”她反应迅速。“外表一副冰冷,拒人于干里之外的纯情模样,纯情,哈,你知道什么是纯情的真正解释?纯情者纯粹色情也!”
思烈喝一口酒,不表示任何意见,他回台北看来事情并不能解决,反而更——短兵相接了!
“芝儿,回片厂拍戏吧!我要休息了!”他叹息。
“不行,你送我去!”她撒娇似的。
“我明天一早有课!”他摇摇头。
“一早有课?或是要去阳明山脚?”她洞悉一切的。“老实招来,‘信陵’那个女孩是不是她?”
他再喝一口酒,然后说:
“下次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叫潘少良的医生,他的话你也许愿意听!”
“潘少良?什么人?”她问。
“下次你自己问他!”思烈不置可否。“走吧!”
“不走,‘信陵’那女人是不是她?”芝儿不妥协。
“叫我怎么说?她和潘少良,我偶尔遇到的!”他不耐烦地。“芝儿,请别给我增加麻烦了!”
“我麻烦你什么?别忘了我是你合法的老婆!”她嚷。“我告你,你就会身败名裂!”
“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他望着她,脸上的暗红移到眼眸中。“我们没有机会令双方都开心些?”
“你想怎么样?”她胸有成竹地笑。
“没有打算,教完这一年——我回美国!”他说。这是他心中的真正想法,他还有什么希望呢?
“回美国?你以为我会信?”她笑靥如花。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他放下酒杯。“芝儿,事实上,我也没有对不起你!”
“自然没有,”她还是笑。“以世俗的眼光看,该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娶了我,你不爱我!”
“这也是罪?”他望着她。
“我不是给人利用而肯甘心的女人,”她站起来。“韦思烈,你这么做——不但侮辱我还伤害我,今天的结果是你自己找来的!你该怪自己!”
思烈漠然地望住她,好半天才牵扯唇角,笑得——似乎蛮有自嘲和嘲讽的味道。
“我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他慢慢地说:“当初你心中也明白,为什么肯结婚?为什么?”
芝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后又那样怪异地笑了。
“因为我爱你,你不知道吗?”她说得全无真诚。“而当时在我的周围哪儿又有你这么好条件的人呢?”
思烈目不转睛地似乎要望进她的内心,望进她的灵魂。
“我希望自己能相信你的话!”他说,很淡漠地。
“而且——最主要的,我答应跟你结婚,你和她都永远不再有希望,是不是?”她疯狂地大笑起采,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是不是?你们永远没希望了!”
思烈冷静得仿佛一座化石,就那么动也不动的直到她疯狂的笑声停止。
“你知道吗?我心里从来不曾希望过!”他说。
“你——”她呆住了,可能吗?从来不曾希望过?男女间的爱情,他不希望得到?不希望占有?
“如果我心中曾经感受过,得到过——精神上的,任何人也抢不走,也无法分割,”他木无表情地说:“如果我以往没得到,如今希望又有什么用?”
“韦思烈,你不必跟我来这一套,”她愤愤地说:“我不理会你那套什么精神,心灵的话,今生今世你是我的,但我——不是你的!”
“我不在意!”他心平气和地。
芝儿反而怀疑了、不安了,怎么这一次他的反应和上次完全不同?上次他还一心求离婚,求解决,这次——怎么看透、着穿了世界似的?他受了什么打击?受了什么挫折?他——
“她根本不理你?是不是?”她怀疑地问:“她根本不给你机会?你是——白费心机了!”
“可以这么说,”他依然平静如恒。“你可以这么说!”
芝地怔怔地看了他一阵,摇摇头,笑了。“思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我自己都糊涂了,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停一停,又说:“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
思烈也摇摇头,再摇摇头,冷漠的脸上添了一丝温柔。
“走吧!我送你去片厂!”他说。
芝儿不懂,怎么——完全变了呢?思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