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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常风习惯早起,通常于清晨五更,太阳尚未升起时,他便已盥洗完毕,让小厮送上一盅粥、沏上一壶茶、读些经论、看看各地探子传来的民情、想想案件该如何撰写禀报。
之后,他会练一套武功,为一日精神做好准备。这事乃是他在二十岁于父皇示意之下,开始秘密招募、培养能为他所用的探子时,与他们共同接受训练,所培养出来的习惯。
然则,打从戚无双住进蔺府之后,他的清净与习惯便不再复得。
连一日都不可得!
天亮之前不入睡的戚无双,总会在天际将明未明之际便来敲门,总是要缠着他谈天说地一番,直至天色大亮后,才肯回房入睡。
有时,他故意不理会戚无双,可那戚无双便会坐在一旁,一边吃着香甜糖饴,一边自顾自地说些戚家的玫瑰胭脂与邻国用胭脂虫制作的东西有多不同等等趣事,直到他不由自主地与之攀谈起来为止。
“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这一日,蔺常风才诵读了几页东土进贡的经书,还在赞叹文章内之仁政意境,便听见外头传来喧闹声。
“无双公子,我家少爷还在睡。”自包二被杀后,始终跟在蔺常风左右的卫护郭虎拦在门前,沉声说道。
“才不是,他每天比鸟还早起。况且,屋里灯烛明明亮着,我还听到他念书的声音……”戚无双清朗声音懒懒地拉长着,半依半靠地偎在如意怀里。
“少爷在读书。”郭虎口拙,只好大张双臂挡住去路。
“读书不如出门长见识。”戚无双算准郭虎不敢碰人,硬是步步逼近,上前敲门。“蔺哥哥,你今天一定要见我,我有大事要告诉你……”
蔺常风皱眉起身,才拉开门,戚无双的身子便一股脑儿地倒进他怀里。
“蔺哥哥,早啊。”戚无双一笑,毫不客气地把重量全都放到他的身上。
蔺常风屏佐吸,挡住那必然会扑鼻而来的淡香,再将戚无双拎至窗边长榻间,并很快地移开眸——
虽是很快移开眼,但戚无双如今被酒气醺得眼皮、双颊嫣红,原本少了血色的玉容多添了几分媚态的模样,他倒是记住了。
蔺常风强迫自己平心静气,露出一个最不会显露情绪的和暖笑容。
“无双公子,你有何指教?”
“有,我可以指教你很多。像你对我微笑时,不妨再多放些感情。”
戚无双斜斜歪歪地倒入靠窗长榻,对襟长衫微开,露出光滑脖颈。
蔺常风不由得想,若非自己见识过戚无双裸露上身,要不喉间并无男性象征的他,真不免要让人怀疑起这戚无双铁定女扮男装。
“要我笑容再真诚些,便是你一早来扰人的‘大事’?”蔺常风双臂交握在胸前,认定这个小老弟只是想找借口亲近人罢了。
他与戚无双或者多年未见,但他却还是能感受到戚无双一回府便要寻他的习惯,与儿时几乎一模一样。而他何尝不是在不知不觉间愈益纵容了这个小兄弟?
“你可知外头现在怎么传你?”戚无双说道。
“我无暇去理会天下道听涂说之人。”蔺常风皱着眉头,并不想追问。
“偏偏这些人就是能兴风作浪。”戚无双抬起手,雪白宽袖下一对玉凝细臂往外一挥。“如意、郭虎,你们全都下去,我有话要私下跟蔺哥哥说。”
如意先退了下去,郭虎则看着蔺常风,仍然站在原地。
“你也下去吧,但房门无须关上。”蔺常风说道。
“蔺哥哥不怕隔墙有耳?”戚无双掩唇打了个酒嗝。
“我不想引人非议。”蔺常风说道。
“两名男子如何会引人非议?除非蔺哥哥心里有鬼。”戚无双把头靠在长榻上一只以桧木圆珠制成的长枕间,贪心地长吸了一口桧木浓郁香气。
还是蔺哥哥身上的木质味道最让人放心。
蔺常风望着戚无双一副随时要入眠的姿态,他走至长桌前,在方正大椅里直挺地坐着。
戚无双依旧偎在长榻边,打了个哈欠后,才懒洋洋地抬眸一望。
“这么正襟危坐,莫非是要审我吗?”戚无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若非你数日前一席胡言乱语,我何需严防于你?”蔺常风定定看着戚无双的眼,不许自己注意到那头乌缎长发半披半绾时所流露的媚态。
“我就这么骨瘦的一具身子,难不成能扑倒你吗?”
蔺常风不想回答这一句,只是面露无奈地说道:“你不是要跟我说外头人如今如何传说我吗?”
“瞧我这脑袋啊!”戚无双敲了下自己的头,勉强坐直身子。“外头如今都说你欺世盗名,表面道貌岸然,实则四处留情,秋丰国六大城里都有被你遗弃之女子。还说包二之死乃是自尽,是为了替他那个被你遗弃的未过门妻子报仇,想诬陷于你……”
蔺常风听着戚无双又说了一大串流言蜚语,脸上却是毫无惊讶或动怒神色。
他在六大城里布下的探子们,早在数日前,便回报了他这些讯息。他知道有人在散发对他不利的流言,只不过,在线索未全之前,不愿打草惊蛇罢了。
“怎么蔺哥哥对这些事一点反应皆无?是你修养太好,还是我太多嘴?”戚无双水眸睨着他,轻笑地问道。
“传闻并非事实,我不想与之相应。”
“可大伙信了,四处传说着你是花城除了我之外的风流种子。”戚无双说道。
“我无愧于心。”
戚无双见他一脸平静神态,忍不住恼怒地皱起眉,俏脸一冷。
“就算我多事吧!觉得这事有蹊跷,存心想替你讨个清白,没想到你倒是云淡风轻,什么也不在意。”
“多谢你的费心,不过这事我自有打算,你实在无须惹麻烦上身。”蔺常风望着戚无双,心里其实甚是感动。
包二被杀之后,府内所有人皆绝口不提此事,便连方云亦显得神色不安,一副只想此事快快过去的息事宁人模样,只有无双这个小老弟,一心一意想为他澄清罪名。
“我这人最爱麻烦,我只是想不通你究竟在朝廷惹火了谁?”戚无双说完这话,自个儿先摇了摇头。“你虽是着名儒士,但不是什么能动摇国本的股肱之士,没必要为你惹出杀人这种大事。”
蔺常风点头,也不接话。毕竟,他为何出事,自己心里多少有数。
“最最让我不解的是……我瞧你像是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是因何事导致这等后果一样。”戚无双明眸直望入他眼里。
蔺常风仰视着戚无双眼中的清楚明白,心里顿时一惊。这小子看似疯疯颠颠,却对所有事全都一清二楚。
他如今算是懂了为何那些商旅们在提到戚无双时,会说戚无双眼色极好。
“你若担心招惹上麻烦,还是快快回戚府里去来得妥当。”蔺常风故意冷然说道。
“妥当什么?妥当我爹逼我成亲吗?我可不要,找出诬赖你的凶手,还比较有趣些。你以为我这几日夜夜花天酒地是为了什么?风月诚中最易得到消息——大伙们喝了酒、抱了姑娘,什么事都可说得。”戚无双笑着说道。
“对方凶手既能杀一个包二,也不会介意再杀一个。”蔺常风语带威胁地说道,不希望戚无双将危险当成游戏。
蔺常风的关怀让戚无双眼儿一亮,立刻滑下长榻,走到他面前,以孩子炫耀新玩意的口气说道:“我猜凶手不会再杀人了。”
蔺常风一挑眉,等待着对方开口。
“我以为凶手意在坏你名声,否则何以在小舟之上只杀小厮、不杀你?如今只要你名声够坏,对方便不会再有任何杀人举动。而有了我这么一个夜夜笙歌的纨裤子弟陪在你身边,加上外头满天遍野的小道消息,我瞧你这名声约莫也毁得差不多了。”
戚无双双手背在身后,绕着他走了一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后,故意装出不胜惋惜模样。
“唉呀……可惜了蔺常风这般好人才,竟被戚无双那种胚子给带坏……”
蔺常风看着戚无双一脸顽皮模样,脑里转过数种心思,脸庞却是没显露一分喜怒之色。
戚无双望着他,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端倪。
怎么会到此时才发现蔺哥哥比儿时记忆来得莫测高深。毕竟,自己在商场打转也有数载时间,要让自己摸不透,也算是件难事。
蔺常风一步向前,忽而伸手重拍戚无双的肩。
戚无双吓一大跳,小手紧捂住胸口,菱红小嘴怔愕地微张着。
蔺常风蓦地仰头大笑出声,他笑眯了眼,笑咧出一口雪白牙齿。这些时日在面对戚无双时总覆上一层冰的轮廓,此时却像春阳一样暖和柔煦。
戚无双瞧着瞧着,鼻尖微红,如今才觉得真正寻回了童年的那个蔺哥哥。
“为兄当真是错看你了,我心里有的算计与想法,你倒是都想得极清楚,莫怪乎你年纪轻轻便能稳住戚家产业。”
“蔺哥哥倒也不必对我如此夸赞,我靠的就是这些小聪明罢了。”戚无双望着蔺常风脸上的折服笑容,心中不由得一动。
蔺常风的黑眸对上戚无双,两人目光就此焦着,谁也没有先移开眼。
“你该夸赞我的是——”戚无双先动了身子,挨近蔺常风身边,附耳说道:“其实我那夜并未看到船夫凶手,我不过是相信你,想保你清白罢了。”
蔺常风闻言,先是怔愣,继而皱起眉,声色严厉地说道:“你这举动不但胡涂而且乱来!若我是杀人凶手,你如今焉有命在?你就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吗?”
“我只知道自己信得过蔺哥哥的人品。”戚无双坚定地说道。
蔺常风看着这个小老弟,内心着实感动不已。
“为兄的谢过你的信任了。”他哑声说道。
“等我找着线索,知道谁是散布谣言诬赖你的人再谢我吧。总之,找个有空的晚上,小弟领着你到春风院,一同彻底败坏名声。”
“我若彻底败坏名声,凶手便不会再出没,如此我便永远找不到凶手。况且,这一切皆是我们的假设。还有,谣言是最不容易找到源头的。”他搜索至今,所有线索寻至船夫时,便全都断了线。
没人知道那船夫身分,凶手分明是早有防备。
“倘若不去证实它,便一辈子皆是假设。总之,你先跟着我花天酒地,若是凶手不再犯案,那表示我们猜测得没错。届时,我再到处传说你与我同行是想感化我,其实出污泥而不染,等你的好名声传出去之后,凶手必然会再出现……”
自己想带蔺哥哥到春风院的动机亦不单纯,一定得找足理由让他同行啊。
戚无双边说话,身子便不自觉地朝着蔺常风靠近。
“你无须替我担待这么多。”他哑声说道,感觉心跳因为戚无双的接近而飞快了起来。
蔺常风后退一步,别开眼,心跳缓缓平复了一些。
“我就是想替你担待这么多,我日后还巴望着你带我四处游历呢!”戚无双又欺身一步,眼巴巴地望着他。
蔺常风咽了口口水,发现呼吸又开始紊乱。
怪了,莫非是他对戚无双身上香气不适应吗?老觉得这股香味魅惑得人心神不宁。
只是,此事毕竟不足为旁人道。蔺常风神色一正,摆出老大哥姿态,敲了下小老弟脑袋。
“都几岁人了,还如此贪玩?”他说。
“唉呀,未迎娶正室之前,我都当我自己是个孩儿嘛。”
“你确实是你爹娘心目中永远的孩儿,是故追缉凶手一事,到此为止,好吗?”蔺常风顺着话说道。
戚无双脸上笑意尽数敛去,首次在面对他时,出现霜雪般漠然神态。
“你是戚家的独子,我不能让你有一丁点危险。若真想与我一同出游,我日后再安排咱俩一同到农城或儒城去瞧瞧山水。在那之前,你还是乖乖回到戚府吧,总不好让世伯他们担心。”他说。
“是啊……戚无双是戚家唯一的珍宝,一根头发都动不得。”戚无双喃喃自语完,突然紧握双拳,雪面染上一道激动的恼火,大声地说道:“干脆一辈子把我关于牢笼里,岂不更安全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