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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她时,他嘴里哼着〈AThousandKissesDeep〉,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张越战照片。他无以明了衣不蔽体、表情哭丧呐喊的奔跑女孩出了什么事,但是女孩后方的几名武装士兵,教他浑身不舒服想吐,一股烧灼热流涌过胸腔,滚冒至喉头,像岩浆要冲爆火山口。
他紧急踩煞车,换来后车厢一阵叫骂。他没时间理会乘客是否撞伤,打开车门,往下跳,在黑魆魆的暮色里快跑。
土石道路两侧,炮弹轰炸过的痕迹随着冽风递嬗,田野太暴露,无一处藏身所在。天空已经没有下蛋的杀戮大铁鸟,树林中的暗悚步伐声替代追击。战争仍持续着,国际援军发动新战役,把战线拉到城区,要解救被叛军围困的首都。这些天好多流民难民撤到郊区来。有几则消息传出,那些维护和平的士兵用食物诱骗饥饿无知无助的少女,当然,有些甚至连诱骗都不用,干脆玩起野蛮狩猎游戏……这场战争扭曲了人性,维护和平是天大的讽刺!
他以吼声唱歌。
奔跑的女孩听到了他,直直跑来,跑进他怀里,瑟瑟颤抖。“救……救命……”她看见他戴着红十字臂带,气喘吁吁地发出细弱嗓音。“救救我……”
他扶住羸弱娇小的身躯。“……theoddsaretheretobeat——”音调停歇,目光自女孩沁湿的脸庞抬移,冷冷地、狠狠地瞅望逐步接近的武装士兵。
他们的军服标示着橄榄枝徽饰,钢盔下的脸容一式邪佞,早忘了身为特殊部队的纪律和使命。
“医疗团的小兄弟?”其中一个挑唇嗤笑地对着他道:“我们今天送了很多伤患到医护营,你怎么有时间在这儿闲逛?”
回以相同的笑容,他说:“你们呢——维和部队的大哥们?”没人听得出深隐的冰寒。“做什么全副武装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得像在与老朋友聊天。
军人们哼哼笑笑,晃了晃手上的随身粮包。“我们只是要给她巧克力和面包,怎知她一直跑……”阶级稍高的家伙斜咧嘴角,说得一口博爱。“最近很多像她这样的孩子饿死在路边,我们是好心接济她——”
“果然是维和部队大哥们的风范。”他陪笑,打断这些遗忘本分的军人,径自往下道:“不过这女孩似乎有点发烧,也许感染恶疾……各位大哥不知道最近有传染病在蔓延吗?”
军人们神色一闪。“有这个消息?”仍有质疑。
他回答:“前几天,医护营死了十七个非伤患,我们的研究人员采集检体化验,紧急进了疫苗,我和同伴今日正好从港口接运疫苗要回医护营,目前这一带注射过疫苗的,就只有我和车上的同伴——”
“是吗?”军人收起嘻笑态度,枪杆对向女孩。“这个难民小鬼交给你们带回医护营——”
“当然。”行个举手礼,他旋身,大掌牵握女孩,快步行走。
女孩跟不上他,跌顿了几次,小手不敢放开这个戴红十字臂带的男子。她知道他一定是好人。“谢谢……”费尽力气地说了句,她双膝落地,再也走不动了。
“撑着点儿。”他将她拉起来。“车子就在前面——”
她只看到落日后的黑暗,喘息越来越急促,摇着头,连话也说不出了。
“亚杰!”被他抛下的同伴与他默契良好,一发觉异样,机伶地离开后车厢,接替驾驶,在他最需要的时刻,开着货车过来。
“安秦,这女孩发高烧,病得不轻,我和她坐后面。”他抱起女孩,绕过灯大亮的车头,进入堆满药品货物的后车厢。
车子开始移动,他听见挡风篷外,刚刚那群人高声喊道:“小兄弟,你们可别做出犯罪的事——”
“我们跟军人一样懂纪律。”他的同伴扬声回道。
引擎转速提高,车子远离了战地旷野,进入鬼气森森的树林。
“亚杰,”同伴安秦打开小隔窗,自驾驶座递来水壶、手电筒、简易急救包。“先看看她的身体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我知道。”他接过东西。“那几个家伙,我记下了。”如果女孩受了大伤害,他清楚找哪个单位算帐。
“最近这种事很常发生,早上,罄爸才要我们多注意。”安秦关上窗,让他开始进行简单的验伤工作。
手电筒射出光芒的刹那,女孩震了一下,惊吓地曲起侧躺的身子。
“别害怕。”他把手电筒固定在小隔窗上的扣架。“我们是无国界慈善组织的人员——”
“无国界……”女孩呢喃,转动头颅,迷蒙双眸映着他白色贝雷帽的青羽绣饰。“无国界……”
“对。”大掌往女孩的额头拨开她湿凉的刘海,他说:“我叫松亚杰。你不用害怕,没事了。”
女孩点点头,疲累地闭上眼睛。“我……”嗓音细如蚊蚋。“得救了吗?”
“没事了,别怕。”松亚杰再次保证,就着微弱光源,检视她的身体状况。
她脸上沾覆了尘土脏污,他掏出布巾帮她擦拭,发现她端丽的鼻梁轻微冻伤,唇也干裂,像大部分战乱中流离失所的难民一样,她过瘦,胸骨分明,肌肤因发烧不断沁汗。他喂她喝水、吞下一颗退烧药,在看得见的外伤消毒上药,拉好她敞开的衣襟。
她呓语:“好冷……”
这地方日夜温差大,太阳下山犹若进入严冬,一般人受不了,对他来说却不及荆棘海十分之一冷。松亚杰摸摸身上的短袖衬衫,环视周遭药品箱,找不出任何御寒被毯。
“好冷……我会不会死……”女孩张眸又合上。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松亚杰轻声细语,把她搂进怀里,大掌摩挲她的肩背。“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企图分散她难受的感觉。
女孩贴紧他温暖的胸膛,双唇动了动。“绮璐……”
“绮璐——”她的名字,他听得很清楚,再问:“你几岁?”
“十三。”跟这场漫长的战争相等。
松亚杰沉了沈眸,抚着她的发丝。“绮璐,你和家人走散了吗?那些军人——”他小心地探问:“让你感到害怕吗?”
她摇首,没说话,片刻过后,松亚杰听见脆弱的抽泣,更加将她拥紧。“没事了、没事了——绮璐——”他不再提问,昂高脸庞,盯着手电筒光源。他希望她没遭伤害,但他不确定——
这场十三年的战争,目前没有结束的迹象,原本还算平和的首都,不久前也烽烟四窜,反叛军在各国下令撤侨的日子全面攻进第一大城,展开连串轰炸,听说死了很多外侨,首都的机场、港口全被反叛军接管封锁,他们拒绝谈判,国际援军营救使节与侨民,困难重重,每天都有重要人士被暗杀……
那个九月初的傍晚,她不知道闯进家里的是哪一方的军人,或者是强盗,只知道母亲匆匆上楼,说父亲已经死了。母亲牵着她走密道从后院离开家门,她看见邻居家——某国大使宅第——已陷入火海。母亲拉着她一直跑,枪声在她们后面铺天盖地地接近。过了一座桥,母亲实在没办法了,就把她往桥下推,她落水时,听到桥上的枪响和女人的惨叫。
湍急的水流冲去了恐惧与知觉,她忘记哭泣,脸庞全是冰冷的河水。将她从河里拉上岸的是一群难民,他们拿走她身上早已毫无意义的宝石项链,让她跟着他们逃难,直到她落单,被那群武装人员碰着——
她的双脚由于过度行走奔跑,起了水泡破皮,膝盖也有跌倒造成的擦伤……
松亚杰闭眼,伸手关掉手电筒,心想,回医护营后得让师长们帮绮璐做更精确的诊断。
佟绮璐被松亚杰和安秦带回无国界慈善组织驻扎的土木结构矮平房聚落,这地区原是个小村镇,周遭有稀疏树林、平原农地,经历战乱成了半废墟,居民跑光了,无国界组织进驻后,修整为战地医护营。急诊间位在几幢木屋围合的中心广场,本来露天的环境搭遮厚帆布天顶,提供急症伤布于此接受迅速诊疗。他们回来时,这急诊间里吵吵闹闹,不断有人凄惨哀号,听说,有几台载运难民的卡车被炸翻,伤者无数,组织成员已经从早上忙到日落。
烧焦味、血腥味、药水味饱胀在青灰色的杂乱光影中,一幕幕隔帘里,每张简易诊疗床或行军床均躺卧伤患,不少伤者甚至席地而坐地接受治疗。
安秦眉头皱凝,颇无奈,瞧一眼抱着佟绮璐的松亚杰。“没有床位。”这女孩发烧,他们也不能把她随便放在地上。
松亚杰旋足,离开急诊间,走过三幢人满为患的病床房,进组织人员的休息木屋。
“你们回来了?”
一进门,门后古典锻铁笼里的鸟儿拍翅怪叫两声,一个小伤患坐落临墙的桌前,克难地在这医疗器材不足的值夜室接受额伤缝合。
“现在还不能休息。”很会听脚步声辨人的师长杜罄,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们两个小辈。“亚杰、安秦,喝过水后,马上去支持——”
“罄爸,我们捡到一个女孩,她可能遭到严重的伤害。”安秦打断杜罄的指派,走到与方桌一臂距离的小床铺,整理好枕被。
“安秦,你去找我母亲过来。”松亚杰将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佟绮璐放上床。
安秦立刻动作,要去把队上两名女医师之一的松亚杰母亲找来。
“你母亲和你父亲去了十哩外的难民营集中地,顺利的话一星期才会回来,要是事多可能得待上一阵子。”杜罄处理好小男孩的额伤,离座,跨步站到床边。
受伤的小男孩跟着靠过来,一个没注意,踩中松亚杰的鞋尖。
松亚杰低头看小男孩。小男孩两眼直愣愣,瞪望床上的佟绮璐。
“很眼熟……”杜罄脱掉口罩、手套,抚着下巴短须。“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女孩——”
灯光下,妍妍巧巧的五官没被苍白肤色掩去半寸美感,女孩生得很细致,虽有因战争逃难造成的伤迹,看起来仍像玻璃橱柜里蕾丝、绢织物繁复缭绕的洛可可风陶瓷娃娃。
“她跟亚杰说她叫绮璐,十三岁。”安秦对着师长报告道。“罄爸,你真的见过她?”
“只要是女的,他就会说这话。”女医师苏影桐开门进屋,本是来看看老是偷懒的不良中年杜罄是否处理好小男孩的伤,没料到两位学生带了伤患回来。
“我已经把他的伤缝好了,瞧——”杜罄一听见苏影桐进来,马上抓着小男孩转身等她验收。
苏影桐直往床边,探看床上女孩状况,直接下令:“安秦、亚杰,把她移到我房里——”
“是。”安秦答道。
松亚杰伸手抱起佟绮璐,挪脚,这会儿,换他踩到小男孩,他反应快速地移开。“抱歉,不痛吧?”视线再次落向小男孩。
小男孩盯着佟绮璐垂晃的手臂,眼睛慢慢往上对住松亚杰的双眸,猛地低头,转身冲往屋外。
门砰地关上,大人面面相觑。
“看吧,能跑了!”杜罄对着苏影桐指指门。
苏影桐说:“你最好把他找出来补剂破伤风。”
杜罄摊手点头,戴好贝雷帽。“我肯定见过这个女孩——我会想起来的。”出门前,他朝苏影桐咧齿一笑。
苏影桐花了近一个半小时,检查佟绮璐身上内内外外,确定她只有皮肉轻伤、感冒、脱水、营养不良,并无遭遇安秦言下臆测的严重伤害——这结果,让松亚杰莫名地松了口气。
坐在床边,睇望佟绮璐,松亚杰有些明白为何苏影桐要他在这儿照护。
“松亚杰……”佟绮璐睡得很不安稳,偶尔会睁开眼睛,正确地叫出他的姓名。“松亚杰——”
“我在这儿。”松亚杰看着她的眼,响应之后,她才会再次合眸。
月色蹒跚越过窗棂,这次,佟绮璐像是疲累至极地深睡了。松亚杰正欲起身去拿些热水,就见虚掩的房门外探进一颗头来——
是那个额头受伤的小男孩。他偎在门边,缩了缩肩,怯生生地瞄着松亚杰。松亚杰眯细双眼,慢慢站起,走过去。
“你打过破伤风了吧?”松亚杰压低嗓音,咧扬嘴角,露出森白的牙,对小男孩说:“那个姊姊很漂亮是吧?我注意到你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要进来看她吗——”
小男孩两手一伸,强拉松亚杰出门。几分钟后,松亚杰独自回房里,听见佟绮璐在叫他。
“松亚杰……”
松亚杰走往床边,说:“我在这儿——”
“嗯……”佟绮璐眸光涣散对着他。“我刚刚看不见你……”
“天晚了,气温低,我刚去关房门,免得你冷。”松亚杰欠身,将被子盖至她脖颈,摸摸她额头,方要收回掌心。
“别离开……”佟绮璐伸出扎着点滴针头的柔荑,抓住他。“别离开……好吗?”
松亚杰颔首,五指翻握,裹住佟绮璐冰冷的小手。她吐息,闭上眼睛。他落坐床畔,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眉头紧蹙的睡颜,久久,她没再睁眼,他也闭合双眸,躺靠床头架,闻着她身上伤药气味,提动唇角,轻哼起歌来。
优雅、安详而深邃的歌声,陪她在一个没有战争的梦境暂歇。
好长一段日子了,佟绮璐无法放心睡觉,那个火烧的傍晚彷佛时时存在她闭眼之间——母亲在桥上凄厉的惨叫,冷得像冰,冻结她的泪水,这泪水终于在这个没有战争的梦淌流,淌流得如同那天将她漩绕的河水,潺湲无绝。
狠狠地哭了一场,醒来时,佟绮璐的泪干了。梦是她的解药剂——这阵子逃难带来的惊怖消弭大半,张开的双眼恍若看到新希望,映出一根凌空轻旋的绿色羽毛,她微转头颅,见着松亚杰坐在窗轨。正确来说,他是臀靠窗轨,交迭的长腿斜杵地面,意态闲适似画。他左肩停着一只长尾青鸟,不动的样子像是他那件绿衣衫的特别配饰,背衬窗外的蓝空白云。
天亮了,有那么几秒钟,佟绮璐不认为这儿是战地。
“嘿!老大!”松亚杰肩上的鸟儿鼓动翅膀飞出窗外,他转身朝外喊道:“你要飞哪儿去?随时有空袭!”
他的歌声停止了,她也彻底醒了。现实是,天堂往往只在地狱上一层——
父亲常说他们是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外头叛军打烂大半城池,他们依然可以悠闲看电影听歌剧,外交官们天天参加社交酒会,夫人们身上穿着巴黎最时尚的高级订制服……佟绮璐记得父母出事的前几天,家里司机载她经过首都最有名的百货公司,她看见橱窗新一季男装就像松亚杰此刻的模样,只差那男模特儿肩上是把火箭筒。这世道乱糟糟,流行发战争财。
国内军需工业分子蠢蠢欲动,政府正在研议是否派兵,这头已有人员遭绑架,没五天,荒野兀鹰围食身首异处的外交使节尸体画面,成为国际新闻头条。
都说激进派叛军展开报复行动,战斗机突破空防,轰炸首都虚幻光谱,天堂与地狱毫无差别。
佟绮璐娇丽的脸蛋已无稚气,也不见少女轻愁。松亚杰回首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
“嗨,绮璐,你醒了——”他走近床边,捡起落在她枕畔的绿色羽毛。“老大是我们组织的吉祥物——你怕吗?”突然问。
佟绮璐盯着他,没说话。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区考克的﹃鸟﹄,从此变得很怕鸟,你呢?绮璐——”
柔缓、安沈的男中音唤她的名,佟绮璐下意识撑肘欲起身。松亚杰扶她一把,让她靠卧床头,他坐在她旁侧,托着她的手,检查点滴针头。她静看着他,他们视线交凝。
“我没有离开,你听见我唱的歌吗?”他伸出修长的指,碰触她颤动的睫毛。“别害怕,绮璐,你现在很安全,我保证——”
一颗眼泪无声地自清绝的美眸滑落。
“这是荆棘海蓝宝石,”松亚杰的嗓音持续着,他放下停在佟绮璐眼前的手,探进黑色行军裤口袋,取出一条项链。“它还有另外两个名称,叫做荆棘海冰蓝石或九月石,很稀有,听说无国界周遭国家的父母们竭尽一生所能,就是想为他们的女儿们准备这个珍宝当嫁妆——”他拨撩她曲鬈的长发丝,把项链戴在她颈上。
“这是传家项链,”佟绮璐敛下脸庞,噙泪低语:“爸妈说他们一辈子也舍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动胸前的宝石垂饰,铂底座刻印的“佟”姓还在——
“那就别让它成为任何男人的财产。”松亚杰手臂虚环着她,长指在她颈后把项链扣实。
佟绮璐仰起脸庞,幽幽眄盼松亚杰。她想说,家已经消失了,传家项链哪还有意义?她像一缕孤魂,再也没有人舍不得她什么。
别理她,她走不动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项链,难道不该照顾她,她在发烧,我们应该照顾——
照顾?巴尔,你在说什么?这是逃难,换做是你没法自我照顾,我们一样丢下你!不要滥施同情心!我们的人在前线已经死了多少,你知道吗!她是外国人,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要怪她自己国家政府派兵的举动,我们谁也对她没有任何责任!这是战争!你懂不懂!
“巴尔说他好不容易从同伴手中拿回这项链……”大掌捧起佟绮璐翻动项链坠头的右手,松亚杰看着她手心中央光泽闪熠的宝石,道:“他要我代他跟你说声抱歉,并且请你原谅他们。”
记忆是把残酷的刀,抵在颈后,逼她面对现实。佟绮璐别开依赖在松亚杰脸上的视线。“他们说的没错,这是战争,”她对着窗外,嗓音小小地、毫无期望地喃语:“谁也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亚杰,绮璐醒了吗?”在这战地医护营不时兴敲门,安秦几乎直闯而入,即便这是师长的房室,他嗓音未停地道:“罄爸说他想起在哪儿见过绮璐了——她是无国界邻边国家外交官的女儿,罄爸几年前去他们国家签约租借机场时,在宴会上见过——”
佟绮璐转回脸庞来,看着进门的安秦。
安秦语调顿塞,静了一秒,抓抓乱云一般的中长发,走到病床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说着,查看一下她的点滴针头。
“安秦——”松亚杰退到窗边,倚坐窗轨,朝安秦招招手。
安秦抬眼挑眉,将佟绮璐的手收进被子底下,直起躯干走向松亚杰。
松亚杰一掌搭握安秦的肩,两人默契转身。松亚杰指着窗外,说:“老大刚刚从这儿飞出去——”
安秦惊怪地睁大一下双眼。“你怎么让它飞出去?之样收到的情资——”
“是你让它飞出去,安秦——”松亚杰拍拍安秦。“清晨,你送早餐来给我,顺便把它从值夜室的笼里放出来……”
安秦皱眉。“我会把它找回来。绮璐差不多可以停止输液了,让她吃点流质食物——”
“我知道。”松亚杰勾扬一边唇角,垂首,摩摩挺直的鼻梁。“要不要叫希德和你去找?”
“换药工作那么忙,还要施打疫苗,多留点人手。”安秦解开肩带压扣的贝雷帽,戴上,旋足走出病房门口。
外头稍稍起风了,松亚杰关掩窗扉,回头瞅着躺回床被里的佟绮璐。“你还想睡吗?绮璐——”
佟绮璐摇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去哪儿……眼睛一闭,想睡,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安稳睡。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松亚杰往床边坐,撕掉她手上的胶带,拔针。
佟绮璐转过头。“你们会把我送走吗?”坐起身,把脚往床下放。
她的脚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有些地方还贴缠着绷带,鞋子早在逃难时丢失了。松亚杰注视着那细小的趾尖,在她要触及地板时,说:“你留在这儿——”他把她的脚移回床上,盖好暖被。
“你留在这儿,绮璐——”这话彷佛为她的生命指了一个方向。
佟绮璐眸光隐颤,瞅着松亚杰,转不开视线。
松亚杰也看着她,然后,他将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放在她枕畔。“我帮你把食物拿来,你留在这儿等我——”
“好。”她低垂脸庞,手摸着白色贝雷帽的青羽徽饰,嗓音沙哑地说:“松亚杰,谢谢你。”
连续好几个晚上,他唱歌伴她入睡。
他们没让她像其它难民一样——伤裁转,就前往收容村。师长级人物杜罄试图联系她的国家单位,可惜毫无回音,据说是通讯全面遭掌控,难以真正传递。
“别担心,你的国家没法庇护你,我们无国界可以给你依靠。”杜罄说。
无国界是最安全的,没有军队会攻击无国组织,即使空袭警报天天来,那些大铁鸟低飞而过,吓吓人罢。
嗡嗡声特大。又是午饭后一刻钟,佟绮璐提着水桶,踏出大厨房后门,要到平原农地的灌溉渠道取水,才走了一小段距离,一架战机压掠农地边上的树林,表演特技似地直线窜升,猛地,轰然巨响从林子里拉爆一朵冲天灰云。
警报尖鸣持续着,爆炸声也一串串。天色一下阴暗,烟尘弥漫。几幢稍高的房子屋顶起火燃烧,有人恐惧地喊着“真的来了!这次真的来了!”、“无国界也不保险,大家都会死!”……
“进避难室!进避难室!”
这次,不避不行,毕竟这本就是真战争,不是演习,好几架战机在空中追逐,哪管下头每个屋顶都有大大红十字。
戴白色贝雷帽的男人穿梭在混乱中,不往避难室,声嘶力竭引导惊慌、伤病的老弱妇孺。
松亚杰与往外挤攘的人影反方向,冲进大厨房。厨房窗户全被震破,碎玻璃落得满地,又一个爆炸声近得像在耳畔,他反射地掩首蹲下、趴伏,感觉房子的地板在晃动,不,是整幢房子在摇震,后门开开阖阖,他眼睛盯着外头火烧的平原农地。
“绮璐!”
那女孩伤病痊愈后,帮他们分担些杂务,每天固定替孩童换药量体温,餐后总到外头取水清洗餐具、补足厨房蓄水槽储量。
洗涤台边缘,堆栈的杯盘钵碗全掉在地板,松亚杰爬起来,没让溢出蓄水槽的水溅洒到。他冲往屋外。乌云之上,空战未休。
“绮璐!”他大叫女孩的名字。“绮璐!你在哪儿?”
起火的屋顶喷落赤红星苗,他快步跳入水道,把头缩进水面下,一个水桶顺着水波流至他头顶,他抓住水桶,哗地站直身子,眯眼望住水桶来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