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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喜欢他的。
或许在她因为家贫而无奈地卖身为奴进入到他这大富之家时,第一次见到他,她就忍不住为他失了一点点的心魂。
如果她也出生在这吃穿不愁的富贵人家里,或许她的娘亲就不会因为买不起续命的药材而撒手人寰过早地离开她,或许她会有另一种开心而幸福的童年、而不是过早地背负起一家人的温饱重担吧?
甚至,她在操持完自己的差使、累倒在小小的床板上,因为思念娘而想偷偷流眼泪的时候,她也会突发奇想地想象自己如果可以像他一样的年少有才,可以奋发拼搏出一番大事业、不、不,她只要一点点可以养家糊口的小小事业就满足了啊,那么她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
不知不觉地开始将眼睛偷偷围着他转、那么地羡慕他的所有时,她便注定这辈子逃不出他的吸引了吧?
努力地工作,从来不偷一点点的懒,更不沾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小小便宜,只因为大管家那句“谁表现得出色、谁就可以调到少爷的书房当差去”。
因为,她是那么地羡慕着他,那么地渴望可以成为那样的他。
上天有时候还真的会听到她的小小愿望呢。在最苦最累的厨房帮佣两年之后,她真的可以去到他的书房,终于可以更靠近他一点点了。有时候,她甚至会在睡梦里因为开心而笑出声来。
因为,她终于可以每天都看到他了,能看到他笑啊恼啊怒啊喜啊的各种模样,偷偷幻想着自己也有着这样威风的时候,如果自己也可以这样子的话,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羡慕着他,忍不住便将他的所有当作自己的所有偷偷珍藏在了自己的心中,忍不住便将他当作了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另一个快乐的自己。
从此,她便再也不是单纯的她了。
如果只是如此的话,或许她的一辈子便这样过下去,其实也是很好很好的啊。
可是,那一份原本很单纯的羡慕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偷偷变质了!
他替她出头,将恶意欺压她的那几名同在书房当值的大丫头狠狠地责骂了一顿,甚至将她提升为书房的小小管事;他明白她心底的苦楚,借着教她识字将好多好多的俸银以外的铜板硬塞给了她;他肯不顾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身份地同她玩闹在一处,善解人意地弥补了她从未享受过的少年开心时光;他——甚至明白她小小的、深深隐在心底最深处的小小秘密,允诺他二十弱冠了便领着八台轿子去接她!
从此她再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人,她的心事可以有人分享,她的头顶可以有人替她挡风遮雨,她的家终于可以再一次地重来。
就算这一切只是她单纯的、傻傻的、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已,可她却无论如何也阻止不得她自己的心与魂了!
她喜欢上他了!
什么也不顾地喜欢上他了!
可是,当她冒着倾盆的大雨,站在高高的山冈上,眼眨也不眨地等着他领着八台的轿子来接她时,当她因为逃婚而被义父狠狠责骂、被弟弟不谅解地锁在漏风漏雨的柴房里时,当她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一场玩笑、一场她痴想着的黄粱一梦时,她终于生平第一次地违背了在娘亲临终前她所发下的誓言——这辈子,不论遇到多么多么难的事,她也绝对不许哭、不许流泪!
号啕大哭,伴着倾盆的大雨轰隆的雷鸣,她声竭力嘶地号啕大哭,流干了她所能流下的所有眼泪。
而后,她终于长大了,明白了什么叫做“人生”。
她的人生,注定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负担的。
她的人生,从来只是她的名字:奉恩。
奉恩,奉恩。
除了归还父母长辈养育她的恩情,再无其他,再无其他了。
从此,她,只是余奉恩。
“公子爷,奴婢余奉恩,大管家派我来书房当值。”
世事便是这般的无常与反复,天命便是如此的不可违。
一昔之间长大了的她,再也不会做那种蠢蠢黄粱一梦的她,迫于生计,决意逃离他的她,终究还是无奈地重返了他的身边。
可是这一次,她却绝对不会再羡慕他的所有,更不会再傻傻地将他的所有当作她的所有,将他再看作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她!
封闭了自己的心与魂,合上了所有的喜欢与爱恋,她只是余奉恩,只是一个供职书房努力赚取微薄俸银的使唤丫鬟。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扬名金陵,看着他美妾环身,看着他放荡不羁,看着他游戏人间,看着他的所有,却再也没有艳羡,再也没有了渴望。
慢慢的,站在他身后的她,却也在不经意间开始了学习他的所有。就在他的身后,她学会了如何笑,如何待人,如何圆滑,如何周游于他的一干美妾间,学会了如何偷偷积累自己的本钱,学会了如何为自己打算,学会了在寂静深夜里,如何谋划自己的未来。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等她还完了她所欠下的所有恩情,等她终于可以不再是余奉恩的那一天,她是不是可以重新做一个自己,做一个新的、所有人都不再认识、而她自己喜欢的余奉恩?有那样的一天吗,有吗,有吗?她希望是能够有那么一天的。
午夜的梦回时分,她总会因那一天在梦中的实现而笑到醒来,又总会因那只是一场梦而流着眼泪入睡。
而他,再不在她的梦中。
奉恩,你将府中今年的账务看一看。
奉恩,你做主将今年给府中众人们的赏赐决定了吧。
奉恩,府中再添一些人手,你觉得怎样?
奉恩,这簪子给你,每晚上静风堂侍奉公子爷的如夫人人选你看着办吧。
奉恩,你替我跑一趟京师。
奉恩……
她或许痴傻,却从来不是笨人。大管家渐渐交代给她越来越多的超出她权力范围、却要她决断的事务,他一回又一回暗暗评估着她的视线,一次又一次故意在府邸中造成的暧昧……她如何还能不明白,如何还看不出大管家与他的用意,如何还不清楚她正在被他们当作了什么在探察!
可是,已经化成一缕烟尘的心与魂,已经封闭起来了的心与魂,如何可以将这所有的一切接受下来?
她是余奉恩,这一生只是偿还她所欠下的恩情就已经要她舍弃了她的所有了,其余的,她再也承受不起,更无意承受下来。
从此,她只想是余奉恩,是金陵申家的书房丫鬟。
可不论她如何努力,到头来,她竟还是摆脱不了自己被看作是申府人人眼中的“在公子爷眼中绝对不同的丫鬟”。
惹来的,除了自嘲的笑,她还能如何?
但就算是心灰了、魂灭了,就算是本不该存在的那份心与魂化做了一缕什么也不能的烟尘,她,却再也不可能是年少时、未曾遇到他之前时的她了啊。
而已经送出去的心与魂,如何可以轻易地重新收回自己手中来?
不能收回,便选择遗忘吧!
只是无论她如何奢想遗忘送出去的心与魂,她还是做不到,她还是无法装作那一切从未发生过。
于是那一夜,在竹影月色中的那一夜,她梦到了少小时的那一夜,他看到了她偷偷流泪的那一夜,他静静守候了她一夜的那一夜,有些早应该舍弃或忘记了的东西,便在那无声凝视的一夜中,悄悄地复活了。
她再也不能是那个封闭了心与魂的余奉恩,也再也不能返回到那个只想早日还完她欠下的恩情、只想做着余奉恩本分的余奉恩了。
心,再度乱了,乱了。
一切,都由不得她做主;一切,超出了她的所能掌握。
她如何不明白他娶她做妻子的用意,她如何不清楚亲弟执意将她嫁他为妻的用心,她如何的又不了解她自己真正的心?!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五年前那个傻傻等候在瓢泼大雨中的余奉恩,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相信八台轿子会来接她的余奉恩,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单纯的余奉恩了啊!
奉恩,什么叫做女子的本分?什么又可以是女子的本分?
奉恩,身为女人又如何呢?身为女人一样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身为女人一样可以为自己而活,身为女人一样可以走属于自己的路啊!
奉恩,女子怎么啦?女子可是一点也不比他们男人们差的!等你自由了,来找我吧,我教你如何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咱们女人自己的手中!
那一天,当她跨进陌生的京师,当她走进陌生的府邸,当她坐在陌生的花厅,当她扬起无心的笑容面对陌生的府邸主人时,一眼看穿她空虚内心的,却是有着她从来不敢想象自己能够拥有的、那充满坚毅与坦荡、那包含自信与力量的笑眼凝眸。
温柔柔望着她的笑眼凝眸,温暖暖握住她心的沉稳素手。
那一天的那一刻,早已认命的心与魂似乎真的重新活了过来。
从此,她愿意是重新的一个余奉恩啊,一千个一万个的愿意啊。
却,依然摆脱不了命运的束缚。一昔之间,她被披上了红红的大红嫁衣;一昔之间,她成为人妻;一昔之间,她恍惚一梦,不管情不情愿,失望与希望交织成莫名的心痛。
她喜欢他啊,不管经历了几许风雨几许磨难几许心痛,她还是喜欢他,喜欢,喜欢,喜欢!
她想要做那笑眼凝眸中期许的余奉恩啊,想要做如那娇小而坚强、特性独立的府邸主人一般的女人啊,想要做一个可以为自己而活的余奉恩啊,想啊,好想好想!
“奉恩,这人世间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的看待女子的,便是处处的人心险恶。任你再如何志向远大,依你其实从不曾有经商过的经验,一个女子从商,绝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轻易,那般简单。只靠你一个人,依你单纯的性子,是如何可以安然存在于这现实的外界,何况是独自的生存下去?奉恩,留在我身边才是你应该的生活啊,没有任何的烦恼,更不用再操心你的家人是否又会衣食无着,你只要做好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便这样同我共渡,又哪里不好?”申天南捧着她沉默的小脸,叹一声,目光中是她不想看到的,决不放手。
是啊,她是女子。
所以,所有女子都会走的同一条人生之路,而今,轮到她开始走。
可是,她再也不想当那个只为别人而活的余奉恩,她想要做的,是那笑眼凝眸中的余奉恩啊。
所以,许多许多的事,在一昔之间,开始慢慢改变,开始向着她自己希望的方向改变。
只希望,一切到得头来,不会再是一场梦。
因为不想是一场梦,所以,所有的一切需要认真努力地达成,一切想做得尽善尽美。
首先,怎样算是一名好妻子?怎样算是一名合格的妻子?
“嗯,首先要遵从三从四德,一切以夫为准吧。”嫁为人妻的夏至埋头思索半晌,给出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答案。
哦?如此吗?
提笔,吹吹笔尖的墨汁,她仔细地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