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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这两个字绝对不适合用在眼前的情景。暗斥自己方才态度差劲的秦关,追上朱子夜的步伐,珠宝铺不大,但周遭塞满人潮,黑压压一片,他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她,而且,还是拜公孙谦所赐。
朱子夜跟在公孙谦身边,端着数种花色精巧别致的糕点,一同招呼路客。秦关不曾见过她笑得如此之甜,似糖若蜜,彷佛一只黏花的小蝶儿,舍不得离开公孙谦太远。两人有说有笑,公孙谦尔雅俊逸,一身白裳,鹤立鸡群的醒目显眼,轻易便能成为众所瞩目的标的,也让秦关得以一眼发现他,以及偎在他身旁的朱子夜,她俏丽热络,笑脸迎人,虽非国色天香之姿,仍旧讨喜可爱。公孙谦的沉稳,对照朱子夜的率真,一静一动,并肩站着的景象,赏心悦目。
公孙谦似乎说了什么,朱子夜笑声响亮,哈哈哈地传入秦关耳里,他方才为她而涌生的一股歉意显得无比可笑。
难过?她有吗?!难过之人,不会笑靥灿烂、不会眉飞色舞、不会嘻嘻哈哈。秦关给了自己一个难看的自嘲笑脸,丢下忙碌正事,不顾还有多少更要紧的事宜待他处置收尾,严径没梳妆打扮,妅意也素着一头高髻,他却追来看朱子夜和公孙谦卿卿我我,他到底在干什么”
秦关拂袖,旋身步回铺内。
公孙谦远远便瞧得清楚,他本以为秦关会靠过来与他及朱子夜说上两句,但秦关却转身走人,表情也不太对劲。公孙谦以扇柄敲敲朱子夜的肩,问她:「你与秦关是怎么回事?他怪,你也怪,一个是脸绷紧紧不笑,一个是刻意用笑容来佯装无事,说吵架不像、说斗气不像、说冷战更不像,然而,仔细观察,又会感觉以上三者都有。」公孙谦不驽钝,没忽视他所见的异状。
「没有呀……」朱子夜笑容勉强,由于方才一脸阳光灿斓,对照此刻的黯然失色太过明显,谁都看得出来。
「那你为什么没有追着阿关跑?」以前总被大伙戏谵笑她是「秦关的小跟屁虫」
「我干嘛一定要追着关哥跑?他很忙,我不去吵他比较好。他也不喜欢我在那儿碍手碍脚。」她小声嘀咕最后那句埋怨。
「你们感情向来极好,说什么忙不忙吵不吵呢?阿关不会认为你碍事,从来都不会。」朱子夜难道没发现,每回她来当铺小住,秦关都特别喜形于色吗?
「他会,他就是会,你都没看见他刚刚是怎么对我的。」假笑太沉重,朱子夜驮负不起,干脆放弃,任凭眉眼唇全数垮下。见她来,秦关瞧都不瞧她一眼,不同她说话,就算是短短一句「你来啦」,她也会很高兴呀,可他用来欢迎她的第一句话却是:别弄乱她的服饰。
她再驽钝,也会分辨别人待她是喜是怒的,好吗?
「阿关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嘴拙,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应该是你与他之间产生了误会。」公孙谦不乐见秦关和朱子夜闹得不愉快,他替秦关解释道。
「没有误会,我和他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不用说了……」她在信里,全都说齐了,用她丑陋的字,一笔一笔无声说着,将她所有的心事,都说了,他是聆听者,听完之后的响应,是沉默,是默许,是默认,是漠不关心,她就懂了、明了。
公孙谦无法从她短短几句话中得知始末,可她口气无奈中带有怨怼,说没有误会,谁信?
「你知道吧,秦关是我们几个人之中,最早进到严家的流当品。」公孙谦选择不追问下去,倒是与她谈起秦关的过去。
「嗯。」这件事,她很清楚。秦关五岁被典当进来,公孙谦晚他两年,那时公孙谦刚满九岁,尉迟义第三,夏侯武威最晚,入严家时已经是十五岁的事。
「所以当我来到严家时,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年。」虽然他的年龄略长于秦关,秦关的流当品资历却更胜公孙谦。「他是第一个对我说出实情,说我爹娘不会回来接我,说他们将我卖进严家当铺,拿我换取银两。为了那番话,我与阿关打了一架,两人都鼻青脸肿。实际上,我并不气阿关道出我自己隐约察觉,又不敢承认的事实,但阿关因此变得少言,似乎是认为自己言多必失,于是,他开始不爱使用语言,大多数时间,他是沉默的,却不代表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感觉,你与他相识这般久,你应该懂他的。」
她曾经懂,但现在她不懂。
为什么年纪越大,反而变得更笨、更迟钝,也变得与秦关的距离越远?
她不懂秦关在想什么,或许,秦关也不懂她在想什么。
这些年的哥儿们感情,竟变得昙花一现,童年老爱追在他身后四处跑的回忆,真的就只能变成回忆……
木台上,敲锣打鼓声传来,宣告珠宝铺的活动即将热闹展开,同时也打断公孙谦及朱子夜的交谈。口齿伶俐的彩衣担任串场工作,站上台,炒热气氛,聚集所有目光,场边琴筝轻拨,柔美悠扬音律映衬,场下安静无声,期待的目光紧锁台上,舍不得眨。彩衣口沬横飞,先来一段吹擂珠宝铺的吉祥话,再不可免俗地介绍严家三代经营史,这是一串冗长而沉闷的故事,群众对于已故的严家爷爷与老爹过往始末不感兴致,所幸彩衣善于拿捏场况,一曲「霓裳羽衣曲」终了,换上轻快的「醉东风」之际,严家的历史讲古也告一段落,她缓缓退出台子中央,场地留给教人惊艳的姑娘们上阵。
美丽的冰心率先登场。
方才在台下紧张发颤的怯懦模样已不复见,冰心抬头挺胸,丝裳包裹着纤细匀称的娉婷娇躯,黑衣使她看来更高躺修长,发髻上对称的金步摇澄亮闪耀,随其步伐走动而金色叶片摇曳生姿,步摇下方簪有三柄墨绿细玉钗,钗尾缀有数条长长金穗翠玉,莲步娓挪的同时,翠玉可叮清脆,与「醉东风」的音律相互协鸣。
金步摇、细玉钗、梅花镶玉耳坠、珠玉长炼、柳叶金镯、指环,珠光宝气,在黑裳黑发的衬托下,美得炫目。
「爹!我想要那种金叶的步摇!买给我!买给我!」
「墨绿色的细玉钗好美,等会儿珠宝铺里会卖吗?」
「我没见过那款的珠玉长炼,搭起衣裳来挺好看的耶。」
「我喜欢她的耳坠。」场下,传来许许多多姑娘的声音,莫不是在询问那些漂亮饰品。接在冰心后头的,是欧阳妅意。仍是朵稚嫩楔的她,发髻前簪上银丝编制的吉祥图纹钿饰,纹样中穿插着叶状翡翠、花蕊珠贝、重瓣花朵的红玉,银丝如云朵蜿蜓,钿子下缘系有两串珠玉,垂至鬓边,再绕回钿后。
「这钿子也好好看哦……」连朱子夜都想掏钱买下来戴戴,但瞧它的手艺巧夺天工,索价不菲。不过除了高价的饰物外,亦有相当平价的银钗,价钱亲民,不代表质量也拙劣……呀,妅意耳垂上的银色串铃坠子也好美,叮叮咚咚的,更别提小纱髻边那朵绢染仿制的牡丹花簪,比真花更娇艳绽放,蕊心是闪亮的黄金色珠子,在日光照耀下,散发出光芒,再配上小巧宝钿数个点缀旁侧,真好看。
朱子夜瞧得目不转睛,那些全是秦关所做的,他细腻心思,就像翠钿金篦一般,样样别致、款款独特,它们使她想起了自己第一件从他手中收到的珠珠钗。
与秦关越发精纯的工艺来看,珠珠钗不够精良,甚至有些粗糙和进步空间,偏偏她好喜欢它,喜欢它被握在秦关手中,缠绕着她的发丝,再熟练地为她束髻……
朱子夜怔住,回神之后猛甩头,甩掉搅和她满脑子混乱的思绪。
以后再也不可能收到珠珠钗或耳坠子,现在想起它们也没有意义呀,不过是徒惹沮丧而已。她要自己将心神全数集中到台上,欣赏绝美的珠饰飨宴,惊叹秦关过人的匠师工艺。场边一阵又一阵的喟叹传来,以及争先恐后嚷着「我要那只红玉镯子」、「我要那串花钿流苏」、「我要那对宝石耳坠」,珠宝铺今日的成效,大大成功。
琴筝拨完「芙蓉如面」,一曲柔美的「诉衷情」尾随而来,陆续上场的恬恬、晚霞、春儿,也表现得相当得体,对场下展示她们身上每一款金银珠宝。
「诉衷情」缓缓止歇,琴筝停下,场上姑娘皆款步退至台侧,筝姬玉萸灵巧拨弄着弦,缭缭倾诉,那是「相思忆」的缥缈婉转。
突地,不知由谁先发出抽息声,之后,彷佛感染一般,此起彼落都是惊呼。
压轴的严径,由秦关牵上台,每一步,小心翼翼,为的是严径一身繁复珠赘的妆点,若没人搀扶,严径恐怕寸步难行。而那些珍稀珠翠,极可能受匪人觊觎,于是尉迟义、夏侯武威和公孙谦分别镇守场下三方,秦关除了带领严径出场,更是贴身护卫着她。
娇小人儿,身上叮叮当当挂着戴着的玩意儿,应该就比她整个人的重量还要重上一倍。
她头戴镂空凤冠,金边凤翅以蓝玉、翠玉、白玉镶嵌,每根金羽,拥有玉的光泽,伸展的姿态无比优美,高扬天际,振翅欲飞,凤身配有白色珍珠贝,凤眼以精雕琢磨的红棱玉置入,凤嘴衔着枣粒大小的冰玉,垂落严径光洁额心,点缀小女娃的艳丽容貌,凤冠两侧,十数条玉珠金穗流溢而下,直达胸前,随她一走动,玉珠金穗交相互击,声音好听。颈上富贵黄金锁,双龙交缠盘踞,与金锁中央「富贵」两字巧妙融合,字即是图纹,图纹即是字,锁下以极薄的金片敲打成花瓣,以瓣瓣交迭成花,水玉为朝露,缀成细致长炼。耳珠上是一对小型富贵锁,与颈问那副为整套,同样垂饰着五条水滴状水玉。
黑丝裳一样能彰显喜气贵气,严径芙蓉一般的俏颜上,端出娇艳冷凝的倨傲,桃花妆粉染了她双颊,胭脂勾勒媚态的眼尾,更衬杏眸黑白分明,朱红的唇,水润丰盈,稚气间,彷佛可见她几年之后熟成的绝美艳姿。
为什么……秦关要爱上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
朱子夜完全无法从严径身上挪开视线,无数的金光闪闪,炫眯了她的眼,一方面心里默默喟叹。
全南城里,又有几个姑娘能拚得过严径?
谁都没有胜算呀……
难怪他在读完她的信之后,无动于衷,毕竟,他有严径嘛……
「真美……」有人喃喃道出在场所有人的心里话,凤冠美、珠饰美、黄金富贵锁美,人儿美,双人俪影相伴相陪,更美。为什么,要爱上欢欢?见过了这么精雕细琢的娃娃,其余姑娘哪能入眼呢?见过了天仙,平凡女人岂会得到目光施舍?
场下,响起如雷掌声,彩衣重回台上,打铁趁热地介绍珠宝铺最新款珠花翠钿,并且欢迎大家入内参观选购。人潮早已坐不住,纷纷争先要到珠宝铺里砸银两,就怕动作稍慢,自己中意的款式会被别人抢走。
第一天开幕,铺里架上几乎被人清空,留下预订名单一大迭。严径笑呵呵,她展示配戴的高价凤冠,被即将嫁女的知县买去,入帐惊人,本准备留下来给自己出嫁时使用,看在银票份上,卖了卖了。
当晚,严家举办庆功宴,每个人都被打赏一件饰物,冰心选择了折枝花簪,妊意拿了银铃铛耳坠,晚霞得到玉镯子一只,彩衣中意的钿子被陈员外买走,秦关答应再为她订制一副,小纱戴着喜爱的红玉长炼,整晚呵呵傻笑。严径也要朱子夜挑一样走,朱子夜摇摇头。
「我用不着,我一条发带走遍天下。」她俏皮甩甩自己的长发辫,粗麻色的皮绳便宜耐用。
严径看出朱子夜笑容之下的勉强,以为她还在为姨丈逼婚一事苦恼。严径纤手搭在她肩上,一边斟满一杯果酿酒,递给朱子夜。「别烦心了,姨丈那边,就按我教你的那招试试嘛,让他挑不如自个儿挑,若姨丈不满意,你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再拖个几年。」话题终于回到稍早之前,两人在轿里轿外的未完话题。
「朱朱被逼婚?」尉迟义吃着酒菜,好奇挑眉。
「朱朱仍是个孩子呀。」冰心比朱子夜年长几岁,都还不急婚事呢。
「朱老爹赶着要抱孙吧。」欧阳妅意摇头晃脑,耳上银铛铃铃作响。「不过,朱朱自己都还一副长不大的幼稚样,我没法子想象她当娘耶。」连她这个比朱子夜年纪小的娃儿,时常都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才是姊姊,而朱子夜是妹子哩。
众人一言一语,本来老早忘了这档事的朱子夜,又被重新提醒自己的处境,心情更凄凉。
「所以我说了呀,挑一个你喜欢的人,带回去见姨丈。」严径为她出主意,右手随便朝桌边一比,当铺里的男人排排坐好,高矮胖瘦、文的武的、书生型壮汉型,各种类型皆有。
朱子夜的目光,跟着严径的食指晃过一圈,正微微轻笑的公孙谦、大口喝酒的尉迟义、永远一脸很臭的夏侯武威、老账房及他的两个儿子、沉默不语的秦关、几名略带醉意的杂役、长工,元老级的资深员工……明明秦关的表情最淡,在此时却最明显,最让她悄悄偷瞄好几眼,也最……教她失望。他文风不动,彷佛在听着无关紧要的路人家事,她苦闷的烦恼,他无意在乎。也是啦,与他何干呢?又不是严径被人逼婚……
朱子夜双眼跳过秦关,再重新扫过一轮。
沉重的心思好紊乱,几乎教她无法思考,她本能地想逃开这种无助和孤独感,就在此时,那道身影闪入眼帘,每回在她最茫然时,都会适时伸出援手的公孙谦……
「谦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吗?」她朝公孙谦问。
不只公孙谦惊讶,在场更有好几位错愕地滑掉了筷子调羹,包括严径在内。
「朱朱表姊,我是说……你喜欢的人耶。」严径瞟向秦关,以为朱子夜是漏看了他。
「对呀,我喜欢谦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