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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陷在万分自责的深渊里,老大夫已经诊完脉,回过头笑呵呵地对他说:「放心,是喜不是祸。」
他一回神,用力瞪他。
这人好坏!想云都病了,还那么高兴,她是跟他有什么仇啊!
「当然是喜啊,傻小子,你要当爹了。」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一时没能理解过来。
「听不懂吗?想云没病,是有喜了,身子虚了些才会昏倒,回头我抓几帖补药,你再买只鸡一同倒进灶里炖煮,让她补补身就没事了。」
「所以……所以……」想云没事,会醒来,没像爹娘那样,眼睛一闭就不管他了……
老大夫瞧他这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叨念。「我说你呀,平日愣头愣脑的,心眼儿倒比谁都贼,懂得要先下手为强,难怪一村子男人全抢不过你……」成亲才半个月,这身孕少说也两月有余了,难怪急着要成亲,啧!
「我、我才没有——」他才不贼!阿娘说不能做坏事,他没有。
「急什么?我又不会到处去说。」这点医德他还有。
他张口还想辩解,偏头瞧见床板上的妻子已然醒转,连忙趋靠过去,俯身挨靠在她肩旁撒娇。
「你吓死我了……」颊容蹭着,要她安抚备受惊吓的心魂,不忘顺道教训。「下次不可以了,知不知道!」
陆想云没像以往那般摸摸他,给他安慰,让仰着脸讨怜的他有些许疑惑。「想云?」
她怎么了?安安静静的,都不说话,表情怔怔的。
以前犯傻的都是他,怎么这回换她了?
「阿风,我想回家……」
祝春风这回可不傻了,回头看看老大夫,等到对方点头,才小心翼翼、像抱什么绝世珍宝似地捧抱在怀里,深怕碰了,摔了。
老大夫在后头摇头笑了笑。
这人呆归呆,倒还懂得疼妻宠妻,想云这夫婿,总算没嫁错。
*****
回到家后,陆想云一句话也没说。
祝春风别的不会,最懂察言观色,也不敢去烦她,乖乖坐在一旁陪着、小心照看,不让她再有丝毫损伤。
老大夫说,土鸡最好,所以他隔天就去阿土伯那里买了只活鸡回来,自己宰杀放血、拔鸡毛,弄得手忙脚乱。
他没有炖过鸡,阿娘说,灶房是女人的事,不让他碰,可是想云现在身子不舒坦,他得从现在开始学。
刚刚在路上遇到阿婶,阿婶骂了他好几句,说想云已经嫁了他,要他放精明一点,家里头就他们夫妻俩,真发生什么事,也只能依靠他了,别只会一迳儿犯傻,那会害死想云的。
他都听进去了,第一次有人骂他,他不觉得讨厌,也没有转身走开。
他回来的时候,没见妻子的人,心想她是去给人送衣裳,也就没想太多,专注在灶房里忙,等她回来就有补汤可以喝了。
陆想云一回来,就听见灶房里传来磕磕碰碰的声响,循声而去,竟是从不进灶房的丈夫一独自在那儿又是生火又是宰鸡,忙得灰头土脸。
「你在做什么?」
他回首,咧嘴一笑。「给你炖补汤。你乖,去歇着,一会儿就好。」
依她看,还有得忙吧?
光是生火,就弄得两手伤伤疤疤,还在努力不懈地奋战。
她忍不住,上前制止他,抬袖替他擦去脸上的汗水、炭灰,捧起双掌细瞧几道烫红的新伤。「不疼吗?」
「不疼。」
那么多水泡,哪里会不疼!
「别弄了,我给你上药。」
「不行,大夫说你要补。」不然,要再昏倒怎么办?
「补什么!这孩子——」这孩子是个错误,根本不该来。
如此难堪的话,她怎么对自己的丈夫启口?
他偏头等了又等,没等到下文,视线落在她刚刚搁下的药包。
「你也去抓了补药?」他想了想。「先吃灶上这个,明天再吃你那个好了,多补一点,补得壮壮的,才好生孩子。」
她鼻头一酸,再也没法在丈夫单纯信任的表情下欺瞒他。「阿风,这孩子不能留——」
他一听,大惊失色。「为什么?」
「你还不懂吗?成亲前,我早就说过了,我不是清清白白的闺女了,这孩子、这孩子……」声音一哽,她蒙着脸,滑坐地面,无声落泪,羞惭得无地自容,若早知会如此,她说什么也不会嫁他。
若没嫁,这孩子她还能留,可是她已经嫁了,怎么能让丈夫白白替人养孩子,吃下这闷亏?
这些话,她说不出口,他呢?究竟懂了几分?
「孩子好好的,为什么不要?」他不懂,摸摸她肚腹,孩子明明在那里,乖乖的,没闹事,为什么不要?
「那不是你的——」
「是!」没等她说完,他急急打断。「我们成亲,就会有孩子,阿娘说的。」
「不是那样——」
「阿娘不会骗我!」他压根儿不听。
「孩子已经在你肚子里,我们说好了,要攒着钱,养孩子,小枕头、小衣服,都给他留着——」
他冲出灶房,拖来木箱,好急切地将一箱子物品都倒出来,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你看,这是我儿时穿的,玩的,还有小被子……好多、好多的……」
他东一句、西一句,说得杂乱无章,就怕她是当真的,要把孩子丢掉。
「孩子被丢掉,很可怜……」他也被爹娘丢了,不要了,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哭着、嚷着,没人理会……很疼,他不要这样!
「我也不想啊!」那是她的孩子,她又怎么舍得?可是、可是——
对于夫妻间这回事,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不明白这对他而言是多大的耻辱,要她顺水推舟,跟别人一样欺他无知,连她都不能原谅自己。
嘴里说得好听,说是还有一辈子,可以慢慢来,那都是自欺欺人,让自己良知好过一点的说法,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对他是近乎亲人的感情与怜惜居多,没有爱情,女人在这种事上头,没有爱情为基础,多少有几分牵强,新婚那一夜,她其实也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他什么都不懂……
这样的她,哪里值得他这般待她?
可他还是全心全意当她是妻子,如此真诚,对她全然不疑……她觉得……很羞愧,瞧不起自己。
「你要孩子,我们以后再生,这个……先不要,好不好?」
「不行!」不管一个、两个还是八个、十个,都得留着,阿娘说,那是女人肚子里的一块肉。
「我知道我笨……」他垂眸,低低的,近似自言。「我连你都顾不好……」她昏倒了,他还只会傻傻呆站着。
阿娘把她娶进门是要照顾他的,这些他都知道,他不像别人那么机伶、那么有本事,连个丈夫都当不好,怎么当爹?
「所以、所以连你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可以当好一个爹……」
「不是的!」她没瞧不起他的意思啊!
「但是我会学,你教我,我认真地学,每一句都记得牢牢的!瞧,我现在就开始学炖鸡给你补身了……」
「阿风……」他这样,是要她怎么办?
「我说真的,你要丢掉孩子,我、我——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他从没威胁过人,挖空了脑子,再挤出一句。「也不吃你煮的饭。」最后,把能想到极致的威胁也撂出来。「也、也不让你洗脚了!」
「……」
他是认真的,春水婶说过,别看他好脾气、好说话、什么都好的样子,真要拗起来,固执得像头牛,谁来也拉不动的。
就像,坚持要认春水婶这个娘,一喊喊十年,谁都不曾让他改口过。
就像,坚持要娶她,不怕闹笑话,临上花轿了都还要掀了红头巾确认,亲手将她扶进花轿。
一旦他认定了,谁也说不动。
她知道,要是没让他看见她肚子大起来,生个白白嫩嫩的娃儿给他,他真的会和她闹到底。
不与她说话、不吃她煮的饭、不让她束发洗脚……这些都是他最喜欢的事、最开心的时刻,拿这来威胁人,究竟是想折磨谁啊?
她轻轻叹一口气,上前扯扯他袖口。
那男人很赌气,斜眼瞄她,刻意摆出不太搭理她的模样。
「你真要我生?」他撇开头,摆明了她没允前,绝对言出必行,不跟她说话。
以为她会再多讲两句,哪知她转个身就走了。
咦咦咦?怎么就出去了?再多撒娇几回,他就理了嘛——很想装出不理她的样子,眼角余光又忍不住一再偷瞧她的一举一动。
她把刚带回来的药包扔到屋外,又回来,开始动手料理他弄了一半的补品。
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做啥?」
「不是要炖补,把我和孩子养得健壮?」
「对呀。」他应了出声,才领悟过来。
她答应了!她要把孩子养壮、生下来了!
他开心地惊呼,张臂用力抱住她。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我会拚命攒钱,养活你和孩子!」
「傻瓜!」
她任他抱着,那抹纯然喜悦的笑落入她眼底,指腹轻轻挲抚大掌上烫出的一颗颗水泡,心房微微揪着,泛酸。
怎会有这样的男人,傻得……首度让她感受到,胸口浅浅地,一阵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