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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春风吹绿了山野,也吹绿了河边柳。
两三间精舍,四五畦油菜花掩映在繁花满枝的梨树下,金黄衬着莹白,绿叶托着青瓦,是乡下特有的景致。
凤雁北从马背上下来,最先想的是,这地方原来并不像自己所以为的那样糟糕。香桂从来不像他要求任何东西,因此这唯一的念想,他即使是不情愿,也不忍心不给。
将马交给贴身侍卫,他没走正道,而是用马鞭拔开拦路的梨花枝,悠然走向那几间隐于花树间的精舍。一路上蜂鸣嗡嗡,浅黄纯白的蝴蝶在仍带着些许寒意的风中颤抖着柔弱的翅膀。呼进鼻中的空气很香,不是脂粉香,不是熏香,而是油菜花和梨花混杂着青草泥土的香味。凤雁北伸手摸了摸经过的梨树黑褐粗壮的枝干,笑得有些许得意。
他的坚持还是对的,去千里外的南岭移植上佳的雪梨成树比种幼苗好多了,可惜香桂自从知道他花费了一些人力功夫去弄这个树,其他的都不肯再让他代办,否则这里恐怕已经是个长满奇花异草的别宫。
每每想到这,他都有些得意,但更多的却是懊恼,得意这树长得不错,懊恼自己不能给她最好的东西。耳边传来母鸡咯咯的唱歌声,他脸上浮起笑意,撩开眼前那根长满花朵沉甸甸下垂的枝条,几只正在上面忙碌的蜜蜂嗡地一下飞了起来,散落到其他花枝上。
香桂正靠坐在屋檐下的椅中认真地做着针线活,几只鸡在院子里咯咯地觅着食,不时拍动两下翅膀,煽起些许尘土。凤雁北并没立即走上前,而是站在树下呆呆地看着她沉静专心的表情,心口漾起淡淡的暖意。正在此时,被派来服侍香桂的丫环抱着一张雪貂皮小毯走出来,
“夫人,你把肚子暖着,别犯了冷……”
香桂抬起脸,想说什么,一眼看到凤雁北,不由一怔,身边的丫环已经叫了出来,“王爷!”不等香桂反应过来,凤雁北大步走了过去。
“进屋。”他说,伸手握住香桂冰凉的手,同时挥退了丫环。
“今日却来得早?”香桂已经回过神,一边被他扶着往屋内走去,一边问。凤雁北嗯了声,然后突然停下,大手捧住她的脸想将凉气焐去,“这什么天气,坐在外面?你的身体如何受得了?”他埋怨。
“没事……”香桂笑,拉下他的手,见他眼中浮起不满,忙道:“就是想闻闻花香,每天闷在屋里,没病也得闷出病来。”
凤雁北抿紧唇,并没释怀,只是将香桂拉到炕边,让她去了鞋袜坐上去,自己则坐在炕沿,握住她肿胀的腿轻轻按摩着。
“那俩小子呢?我不是让他们看着你吗?”他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眼中酝酿着风暴。“我让他们玩去了。”
香桂伸手温柔地抚平他眉间的皱褶,轻声细语地道:“猴子似的,在这里反而闹腾得我头疼。”顿了一顿,又道:“这一胎只怕又是两个,总是坐在这里不挪地方,也不好生……”未完的话被凤雁北用手给捂了去。
“不许胡说!”他不悦,目光落在香桂大于寻常孕妇的肚子,有些疑惑,“怎么觉得这次比上次还大了一些?”香桂抿嘴直笑,握着他的手放上自己的肚子,让他感觉里面的动静,“整天像大闹天宫似的,难得一刻安静,只怕比囝囝和崽崽还要皮。”
凤雁北手被踢了两下,又听到她的话,脸登时黑了。长臂一伸,将她笨重的身子圈进怀中,下巴搁在她头顶,“桂,不要儿子了,生个小郡主给我吧。”想到那两个跟他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子,他就闹心,他才不想再来两个。
香桂有些无奈,“这一胎只怕不成,你实在是想要女娃娃的话,咱们再多生几胎,总能有吧。”
此话一出,惊得凤雁北冷汗直冒,后悔自己多话,“不用不用,男孩女孩我都喜欢,这一胎后咱们再也不要生了。”
想当初她生头胎时,因为是两个,生产时颇经历了一番风险,着实让他受了些惊吓。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不再要孩子,谁曾料过了八年,竟然会因一时疏忽而再次怀上,为此他常常自责,哪里还肯再要。
香桂失笑,知他体恤自己,也不再在此事上违背他的意愿,只能祈愿此胎有一个是丫头,起码让他不会太遗憾。
“我想去外面走走。”她转开话题。凤雁北知她现在行动维艰,只有在自己来时,才能四处活动活动,当下也不拒绝,弯腰为她穿上鞋袜。
屋后小径直通北里田庄,两旁混种着桃李,此时白的白,红的红,正是最为娇艳的时候。
凤雁北扶着大腹便便的香桂缓慢地走在交错的花枝下,而在他们的后面,无声无息地远远跟着一抬软轿。那是香桂从来不知道的存在。
“这次……我想请她接生。”轻轻地,香桂突然道。
她没说是谁,但是凤雁北知道。自从怀上这一胎后,她就分外想念那个人,口中虽然没说过,但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所以,他心中即使万般不舍,却仍然在此地建了几间小小的精舍让她养胎,这一次一向节俭的她竟然没阻拦,可见心中实在是想念得极了。
“好。”他应。
她的要求,只是不是对她不利的,无论多么难办到,他都会答应,只是她几乎不开口要求什么。香桂闻言展颜。凤雁北看到她眉眼间的欢喜,不由紧了紧握着她的手,自己也变得快活起来,当下又说些朝上的趣事逗她开心。
两人慢慢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前面隐约传来孩子的嬉笑声。
“娘亲!爹亲!”随着清脆的喊声,一转眼,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已跑至两人跟前,贪恋地偎向香桂。一个穿着紫蓝色夹衫,一个穿着银灰色锦貂皮小袄,小脸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如同凤雁北的缩小版。
“小心!”凤雁北眼疾手快,护住了妻子不被他们撞到,然后双眼一瞪,教训道:“莽莽撞撞的,成什么样子!”
穿紫衣的哪里怕他,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直接钻进香桂怀中。倒是锦貂皮小袄的小脸一红,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孩儿知错。”
“玩什么了?脏成这样。”香桂掏出手绢先为怀中的孩子擦去脸上的泥土,然后又拉过另一个孩子,一边给他整理微乱的发,一边问。倒是凤雁北又被撇在了一边,不由得有些气闷。
“跟阿毛他们玩官兵捉小贼呢。”闻言,怀中撒娇的孩子立即抬起头来,指着不远处躲躲闪闪藏在树后往这边瞅的几个孝子,兴奋地道。
“囝囝好厉害的,所有人都听他的话。”提到兄弟,他一脸的骄傲,仿佛是他自己出尽风头一般。囝囝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儿一个劲地笑。香桂听得笑了起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崽崽也要听囝囝的话,知道吗?”两个儿子,囝囝沉稳安静,崽崽活泼好动,虽然崽崽早囝囝出生一刻钟,但是相比起来,囝囝更像哥哥一些,小小年纪便行事妥当,让人放心。不知道是不是她常常这样叮咛的关系,还是因为囝囝确实有些手段,连父亲都不怕的崽崽却怕极了这个与他同龄的在大人眼中最为乖巧听话的弟弟。
“知道!”崽崽回答得响亮,一点也不以这为耻,反而像是以能听弟弟的话为荣的样子。
“乖,快去玩吧,看人家还在等着你们呢!”轻拍崽崽的小脑袋,香桂温柔地催促,但是眉头却不自觉轻轻皱了起来。“好。”崽崽应了,拉起兄弟的手就要离开。
不料囝囝走了两步,突然停住,回过头,黑黝黝的大眼中露出些许担忧,“娘亲,你是不是有哪里不适?”他却是心细,注意到了母亲细微的神色变化。
此话一出,凤雁北和崽崽登时紧张起来。“怎么了,桂?”
“娘亲,娘亲,是不是崽崽撞到你了!”害怕是自己伤到母亲,崽崽眼中浮起焦急的泪光。看到父子三人像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香桂有些哭笑不得,一只手抚上肚子,叹气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肚子有些疼,只怕是要生了。”
不想不说还好,一说,不仅是凤雁北和崽崽惨白了脸,连囝囝也唬得脑子一片空白。
反倒是当事人自己冷静如常,开始从容地往回走。
走了两步,凤雁北才反应过来,忙让后面跟随着的软轿上前,又派人去接早已安排好的产婆和奶娘。
“去找她……去找她……”感觉到下体有温热的液体淌出,香桂知道是羊水破了,没想到这一胎来得这么急,也顾不得计较这突然冒出来的软轿,只是一个劲地对紧跟在侧的凤雁北道。“好,好,我这就让凤翎去请她,你别着急。”
一边紧握着香桂的手,凤雁北一边安慰,然后赶紧招来隐在暗处的凤翎,吩咐了几句。见凤翎离去,香桂这才放心地躺上软轿,凤雁北却是手心直冒冷汗,盖因害怕她此次会如同上次一般为难。两个孩子这下也不想着去玩了,紧紧张张地跟在软轿后面,想到即将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心中却又不自禁有些兴奋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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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屋内传出第一声婴儿啼哭之声时,像被人用刀指着一样紧张兮兮靠站在屋外墙上的父子三人立时精神一振,互望一眼,然后同时涌向门边。
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个老妇人笑吟吟地抱了个孩子出来。“恭喜大爷,添了位小少爷!”凤雁北一怔,茫然接过孩子,看着他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爹亲,爹亲,让我们抱抱弟弟!”崽崽扒拉着凤雁北的衣服,踮着脚尖,抻着小脑袋直往他怀里瞅。
囝囝看到父亲的样子,不由用袖子掩着口,别过脸偷偷地乐。他当然知道父亲埋怨自己两兄弟分了母亲对他的关注,此时再多添一个弟弟,他不愁才怪。
抱孩子出来的老妇人见到爷仨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只是摇了摇头,又回了屋。她本不是接生婆,却不知为何会被找来帮忙。
这一家虽然半年前才搬过来,但是在北里却是出了名的,无论是当家的好相貌,还是两个一模一样聪明可爱的孩子,还有屋前这一片像雪花一样的梨树,都着着实实地吸引着旁人的目光。谁都知道他们家肯定不是普通的人家。
倒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反而没什么特别之处。她进了屋没多一会儿,里面又传出一个孩子的啼哭,相较前面这个,声音竟然更为响亮一些。凤雁北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将孩子递给早等在一边的奶娘,刚放手,门再次打开。“恭贺大爷,又是一位小少爷!”
果不其然,妇人如此道,脸上尽是羡慕之色,心中暗忖这家夫人怎么这么会生,尽是两个两个的儿子,长得还都是跟爹一般的俊。
凤雁北颤抖着手接过孩子,一瞅,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家伙,心登时拔凉拔凉的,这以后在香桂的身边哪还有他的位置啊。
“我夫人怎么样了?”几乎是有些嫌弃地将孩子递给另一个奶娘,他急问。没见过这样只在乎妻子不在乎孩子的男人,老妇有些讶异,“夫人安好,等胎衣出来就好了……”
话未说完,一声细小得如猫儿样的哭声从微敞的门缝中传出,所有人都不由一惊,老妇人赶忙跑了进去。
“莫不是……”凤雁北不敢相信,屋内却已响起产婆的叫喊声。
“快拿衣服来,还有一个!”之前预料最多不过两个,所以拿进房间的也就是两套小衣小褥子,此时突然多了一个,自然必须另外再添。
凤翎机灵,不等凤雁北吩咐,已闪身去另一间屋内让丫环翻找出以前准备好的小衣服和包裹用的被褥。凤雁北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念着香桂不知怎么样了。
囝囝和崽崽却早已抛下他,追在奶娘身边等着抱弟弟。
然后,正当他忍不住想冲进去的时候,屋内响起了香桂带着粗重喘息的轻笑声。
“恭喜爷,这回终于得了个小丫头。”
听到她的声音,凤雁北登时松了口气,身体一软,瘫靠向墙壁,然后缓缓回过味,脸上不自觉浮起一个大大的傻笑。
“桂,等你坐完月子,我带你和孩子们去看香玉。”他突然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里面香桂安静了片刻,而后应:“好。”声音中笑意浓浓。她知道他是惦记着当初自己羡慕香玉的孩子,这是要去攀比呢。
殊不知,在父母的眼中,最好的始终是自己的孩子。想到此,她看了一眼在旁帮着给孩子穿衣服的老妇人,心口不由一暖。就算她不记得自己,但始终是自己的母亲,当初生自己时,必然也经过了这么一翻疼痛,生下自己后,也定然曾爱怜地亲吻过。
想通此节,那一刹那,她的心突然就满了,知道自己这一生,再没有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