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侵光剑,现在应该叫清光剑了,它属重剑类,原本是玄铁剑身,剑身烙刻莲花旋纹,钝刃而利,剑镡不知是何材质,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瞧出是与剑身同样的玄色。叶天歌在天剑门度尽艰险方得了它,即使一直觉得那剑镡与剑身并不协调,也觉得它是无上宝物,并不曾想到它另有玄机。
而当那层玄色剥落,露出雕刻着重莲的乌玉剑镡的时候,他才意味到,他这般将一把剑介于心中,将它放置于高位的心态,并不正确。
剑,即便再珍贵,始终只是一把剑。
方淮看到叶天歌的神情,就知他已经明白,会心一笑,使了内息化一道气刃,将剑身那层玄铁又剥下来。玄铁一落,便又显出同为乌玉的剑身。
他琅琅开口,“温侯鬼剑温清光于雁回山得一乌玉,攒三十年心血细琢而成人剑清光。经百年,其后人恐江湖漂泊,乌玉有亏,遂在乌玉之外,又封玄铁及麒麟甲以固。”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不过鬼剑的后人估计也没好好看书,乌玉千年难求一块整,比玄铁可坚固得多。”
又把恢复原样的清光剑递给已经目瞪口呆的叶天歌,“物归原主。只是剑鞘应该不能用了,你先用白绸缠上吧,等回头到了江阴,我去找顾如风给你弄一个合适的。”
叶天歌刚回复一点正常神态,听见这话再次目瞪口呆,“你认识我二师兄?”
“你说顾如风?认识,天剑门的内门弟子我都认识。”
叶天歌的目光深沉起来,“嗯?”
“你是天剑门的弟子,应该听说过天剑门有个不学剑的人。”
天剑门人人学剑,不学剑的就只有活在清字辈弟子们的传说中的那位心字辈师叔,传说他是天剑门创立数百年来唯一不学剑的人,并且武功端绝,又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在叶天歌进门之时,他就已经云游四方而去,是以叶天歌从来没见过他。
叶天歌咋舌,“难道那是你?我一直以为那是个发须齐白的怪老头。”
“……”方淮默了默,又道:“清字辈的内门弟子有五位,顾如风来得比你早两年,所以见过我。顾如风往下再数就没人见过我了。”
“那你是怎么认识我们的?”
方淮一本正经地答:“你师傅绘图水平高超,在你们离开后,特意找了我说,‘这几个小兔崽子真是我收过的最难管教的徒弟,你若日后见了他们,一定得替我好好管教管教’。”
言语之间,竟是连那语气也模仿了个十分。
叶天歌想起来在天剑门的日子,突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连忙故作轻快地道:“你不学剑,在天剑门的日子一定很难捱吧?”
方淮古怪地看着叶天歌,“你不会不知道吧?”
叶天歌叫他看得无比忐忑,“什么?”
“不学剑的人,不用住在剑渊的。”
叶天歌终于说不出话了,自己在自己心里挣扎,将回忆剥了一层又一层,剥得血淋淋的,再一层又一层地合上,良久,他才慢吞吞地开口:“若是我小师兄还活着,一定也同你这般讨人厌。”
说完竟是起身,拎着清光剑大剌剌地出了房门,往院子里练剑去了。
方淮盯着他的背影,摸了摸鼻子,心道,刚才还要我喂饭,现在又觉得我讨厌了,真是翻脸无情。
叹了一声,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饭菜,拾起来他刚剥下的麒麟甲,就从后窗跳出去进了后院。
正赶上最热的时候,枯燥的夏日,连老蝉都懒得鸣叫。
李慕蹲在柴禾堆边看着临时架起来的药炉,不停地打着哈欠,口中还念念有词,细细听来,便知是数落杜月的。
方淮掀开药盅的盖子,用内息挑了一小块麒麟甲拨了进去,也随他打个哈欠,“你和杜月,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李慕一板一眼,“男儿志在四方。”
方淮冷睥他。
李慕的气势瞬地软下来,他挠挠头,唉了一声,“我想给她个隆重点的婚礼,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什么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爹到现在都不愿意认我。”
“武林大会开在淮城,咱们走水路,中间会经过江阴,我会去找你爹。这回会比较危险,等你爹同意了,你就领着杜月在江阴住下吧。”
“方大哥,你不要我们了啊!”杜月刚给苏情针灸完,一出门就听见方淮说这样的话,本来就疲惫的脸跟垮了似的,找不出一点生气。
方淮叫她这话逗乐了,“你们还能跟我一辈子啊?”
李慕闷不吭声,杜月却是急了,“我们俩在圣女面前发过誓要跟随你一辈子的!”
方淮走上前把麒麟甲塞到她手里,“这东西解百毒,好好放着。”又道,“得了吧,在母亲面前发誓的时候你们还没五岁,是不是出自自愿有待商榷呢。而且,他是冲着我来的,我避了上一次,还有下一次,说不定怎么就死了,带着你们两个,还不够拖累人的呢。你们就留下来,也算,给雁回山留个血脉吧。”
“方大哥!”杜月满眼泪花,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被李慕拖到了一边,就听见李慕以深沉的声音应下方淮的话,“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但你一定得回来。”
方淮不置可否,“离武林大会还有两个月,时间不多,我决定明天出发,你们俩去收拾收拾。对了,”他看向杜月,“将那颗雪心莲子给我。”
杜月投给他一个哀怨的眼神,不情不愿地将随身锦囊里的一颗通体雪白的莲子递给方淮。
方淮微笑接过,道:“去吧。”
犹然哀怨着的杜月就被李慕拖走。
这么一会儿时间,麒麟甲已经化在药盅里,方淮将药盅端起来,把药汤倒进一边的碗里,端着便进了后院最西侧的房间。
苏惊梦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苏情虽也想做出镇静的模样,面上的慌张神色却怎么也抑不住。
院中的对话也不知被这两人听去多少,不过也无碍,只要不是被叶天歌听到了便好。
方淮垂眸,将盛着药汤的碗放到桌上,对苏情说:“饮完这碗药就可以走了。”
又指着苏惊梦道:“以后别拿楚新威胁他了,你爹不长记性你也不长记性吗?”
苏惊梦听见,瞪大了双眼看他,满脸的不敢置信,“那可是先帝,你怎么……”
方淮皮笑肉不笑,“也不过是个死了的人。”
苏情默不作声,握紧了拳头,也不顾药汤有多热,张口便饮尽。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那回忆叫他面容愈发惨白,几乎快要惨白至死灰。
他终于开口:“对不起。”
很久很久以前,长夜街还不是长夜街。
那儿曾燃起过一仇,将一些人存于这世上的痕迹,统统烧得干干净净。
十四岁的他站在长夜街的尽头,静静地等待这仇的熄灭,就在这时,一个身上浸满血污,却仍皎如明月的男孩子从他身畔路过。
声线未脱稚嫩,却是十分凛冽,“这笔血债,我不会向你们讨,但你们得记得。”
男孩子轻轻笑了一下,凑到他的耳边,“记得这儿的这些人命,他们曾经活过,但是他们死了。”
那个夜晚以后,他连续三个月都陷于噩梦,每个噩梦里都有一个男孩子,乖巧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开口,如春风如呢喃——“记得这儿的人命,他们曾经活过,但是他们死了。”
他恐惧,并将这恐惧烙在心里,年年岁岁,每一次揭开,就是一阵痛苦的颤抖。
所以他说,“对不起。”是为那场罪过向方淮致歉,也是为当年无能为力的自己向方淮致歉,更是为现在差些误入歧途的自己向自己致歉。
方淮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勾了勾唇,往院子里走去,不再说什么。
后院院子里的梨树,包括前院的梅树,都是他的母亲,二十年前最负盛名的武林第一美人殷南秋栽的。
是美人,也是毒美人。
殷南秋是雁回山的大如意教的圣女,大如意教在二十年前正是武林正道所不齿的魔教。
所以当蔷薇阁阁主方季将殷南秋迎回阁里没多久,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那一夜火光滔天。
那一夜血色弥漫。
那一夜……世间没了方浚,换了叶天歌,多了聂隐歌。
那一夜本该被埋葬的。可是偏偏有人又要重新将之策划。
方淮步伐凝重。
他抬头看向天空。
当时有蔷薇阁,有大如意教,可如今只有他与叶天歌两人,将如何是好?
认输吗?
绝不可能。
方淮挺直脊骨,方家男儿,誓死不屈。